八岁那年的玉米地
●田中美
我听不到母亲的哭声,却感觉到她的泪是那么温热,她的泪浇灭了一个孩子心里所有的怨和不满。
虽然已经事隔二十多年,但是八岁那年玉米地里的等待和恐惧还是那样清晰地盘踞在我的心灵深处。每每忆起,脑子里便会铺天盖地长满高大而茂密的玉米秸,那些高过我父亲和母亲的玉米秆在黑压压的夜色里,借着风的威力,向八岁的我发出恐吓,我大气不敢出,小小的心里盛满了紧张和害怕。
确切地说,那年我还不满八岁,不满八岁的孩子本该是在父母的怀里撒娇的年龄,可是我却过早地领略到了生活的艰辛和骇人听闻的恐惧。
那一年,父亲在城里上成人中专,而弟弟只有六岁,家里所有的农活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而母亲偏偏又常年体弱多病。
那天夜里,我是在睡梦中被母亲从床上拎起来的,母亲将我的脑袋敲醒后,不到十秒钟,我又进入了甜甜的梦乡。等母亲第二次气急败坏地把我从床上拎到地上时,我才意识到又有重大行动了。果不其然,村里的大喇叭正扯着嗓门喊:“今儿晚上有冰雹,乡亲们抓紧时间抢收玉米,最好在凌晨三点前干完。”大喇叭仿佛吃了兴奋剂,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叫着,宁静的夜一下子被它搅得沸腾起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母亲已经将我扔上了地排车,母亲让我拿着手电筒照路,我的两只眼皮还在不断地打架,我竭力想让自己醒过来,可睡觉的诱惑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无法抗拒。
我迷迷糊糊地看到狭窄而不平的小路上演电影般聚满了父老乡亲,他们都在为着同一个目标在匆匆地前进。一时间,牛叫声、车子撞在一起的声音,孩子的哭声,大人的骂声混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要发生地震。
很快我又进入了梦乡,一路上母亲几次三番地将我摇醒。我的眼皮实在不听话,总是不自觉地就纠缠在了一起。
经过了长时间的跋涉,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乡亲们疯了般地穿梭在玉米地里,我只听到一个个玉米“咔嚓、咔嚓”被掰掉的声音。在母亲的催促下,我开始跟在她身后将掰下的玉米装进蛇皮袋子里,而且还要负责给母亲用手电筒照明。很快,我便累得只有蹲下而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可是,我却要跟上母亲的速度,否则,我只能一个人被远远地丢在母亲身后来承受无边的黑暗和恐惧。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母亲开始将我装好的玉米背到地头,然后将其放到地排车上,本来想着,我可以跟着母亲一起回家。可是母亲却命令我守在玉米地里,她的理由是,等她回来后,只要喊我的名字,便能找到自家的玉米地。起初我死活不肯,可是母亲的声嘶力竭最终说服了我,我答应留在玉米地里等她。因为我知道如果是白天,自家的地都很难找,更何况是没有月亮的夜里,我的留守可以为母亲的抢收节省时间。
母亲走后,我才发现,我的选择是错误的。因为大人们常说,这片玉米地是原来埋死小孩的地方,而且远离村子。虽然临近地里可能有村民在掰玉米,但是,坐在玉米地里等母亲回来的感觉还是让我毛骨悚然。
那晚的夜色仿佛一个巫师穿上了浓黑的长袍,巫师也许因为愤怒,他一生气将整个天空用长袍遮了起来。我努力寻找,也找不到那轮可爱的月亮。我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来,但无论我是站着还是坐着,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里,都显得是那么的渺小。风裹着玉米叶在我周围翻响,有些叶子直接打在我的脸上,叶子的锯齿也许划破了我的脸,脸上有丝丝缕缕的疼痛。但是与害怕比起来,疼痛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远远近近的蟋蟀声此起彼伏,仿佛在抗议人们打破了它们的酣睡,它们的叫声是那样的清脆,仿佛划破玻璃般地刺人心扉。忽然,我感觉脚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它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穿过我的脚面,爬上我的小腿,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它尖锐的脚爪紧紧地抓着我腿脚上细小的汗毛,也许它们把我的腿脚误当作了玉米上的触须。不过直觉告诉我,它是一只很小的虫子,至少不会伤害我。也许是一只蟋蟀,也许是一只夜里回家迷路的蚂蚱,也许是一只在地里生活了好久的小虫子,对于一向讨厌和害怕的小虫子,此时在我眼里,却变得那样亲切和温暖,至少它们比黑夜要真实得多。我试着想抓住它,可那个小东西却慌乱地从我腿上溜走,然后遁入茫茫的黑夜中。我多么希望再有一只小蟋蟀或蚂蚱来陪我啊,可它们也许因为担心冰雹而早已四处逃散了。
夜色越来越浓,看起来要下雨了,我感觉母亲好像已经走了一个世纪。我多么希望能听到母亲的声音,我支起耳朵,却听到风的声音由温柔变得强悍,玉米秸仿佛随时有倒地的可能,我的耳中到处是沙沙的声音,我不知道是村民在忙碌,还是有什么大的野兽正朝我这边奔跑。我的脑子中呈现出许多父亲讲过的妖魔的影子,我吓得闭上眼睛,我泥塑般蜷缩在地里的一堆掰下的玉米前,不敢喘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抱怨母亲,继而是父亲,我怨恨父亲不该去上学,抱怨母亲不该把我一个人留在玉米地里。小小的我心里装满了恨,我甚至想,等母亲回来喊我时,我假装睡熟了,让母亲也害怕一回。
在我担忧和恐惧达到极点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母亲唤我乳名的声音。那时,我的心里一阵窃喜,我躲到一个高大的玉米秸后,屏住呼吸,母亲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母亲的喊声由轻到急,由急到尖,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声音都不复存在,只有母亲的声音在黑色的夜空里回响。我蹲在地上,不但不出声,还竟然有一种获胜的报复感。突然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头颅,接着,又有一个凉丝丝的类似拳头的东西击在我的胳膊上,我害怕了,那时,我竟然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想到子弹。我想哭,但是却努力让自己不要出声。那时我听到了劈劈啪啪的声音,那一刻,我感觉整个天要塌下来了。继而我听到了玉米秸被扑到的声音,然后我看到了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边走边叫着我的名字,我终于看到了母亲。
手电筒发出微弱的光,那些光虽然照在我的脸上,但是我却分明看到了母亲被汗水浇透的脸。看到母亲来了,我害怕她会教训我,就又闭上眼睛假装睡着。母亲扔掉手电筒,紧紧抱住蹲在地上的我,一股温暖瞬间传遍全身。母亲的衣服是水做的,混着一股泥土与玉米叶的芳香。她的呼吸急促得让人听了害怕,她的嘴里只有两个字“孩子,孩子”。我偷偷吸了一口母亲身上的水,苦苦的,但我却感到了甜。
母亲用自己的衣服将我严严实实地包住,然后她抱起我,飞快地穿过一个又一个玉米秸,我听到了冰雹打在她头上的钝响,听到了玉米叶上的锯齿划破她皮肤的声音,听到了她的呼吸渐渐地弱了下来。在母亲怀里的我再也不想离开,我害怕母亲还会把我丢在玉米地里。突然她一个趔趄,被一个倒下的玉米秸绊倒在了地里。但我却毫发未伤,我实在无法装下去了,趴在她身旁嚎啕大哭起来。我害怕母亲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我使劲拉起地上的母亲。母亲抱着我,她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我听不到母亲的哭声,却感觉到她的泪是那么温热,她的泪浇灭了一个孩子心里所有的怨和不满。
那天我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回家的,只知道第二天,我家的玉米大部分被冰雹击倒在土里。第二天,当太阳升起时,我站在地头,看着母亲一点点抠出掉在土里的玉米粒时,我哭得一塌糊涂,我跑过去,帮着母亲去捡拾玉米,却看到了母亲低下去的眼里竟然又一次掉出了眼泪。那些被眼泪洗过的玉米一个个饱满晶莹,一个个长出了嫩芽,正在茁壮地伸向蓝天。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曾经的许多东西都淡为云烟,但母亲怀抱里的那些裹挟着汗水和雨水的温暖依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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