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的渴望
●许松涛
我激动地望着他,他的豁牙一颗颗露出来了,用低沉的声音问我:“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蜜蜂窝更好的所在?”
再次穿过耸立着飞人翅膀雕塑的广场,已是恍然若梦物是人非了。
那幢原本破旧的筒子楼已是装潢考究焕然一新,楼前,空无一物的路牙子上,已经安装了铮亮考究的停车棚,棚子的两侧是黄白红绿相间字体和色块醒目的标志牌,牌上花花绿绿的人间烟火味令人眼花缭乱。筒子楼顶居高临下的巨幅广告牌已经更换了一重又一重,每一重仿佛都是你死我活争斗后的柳暗花明。楼顶上的星辰依旧是那些星辰,楼层上升起的月亮依然是那轮月亮,而曾经在这狭窄的楼道间辗转的脚步,还有在楼顶上对月飞觞的豪迈,已荡然化作昔日春梦。
我偶然夜间路过这里,全然觅不到当年的一丝气息,楼层已经拍卖,现在又轮番转租,先是车水马龙的火锅城,继之以气势恢弘的专卖场,然后又是灯红酒绿神秘莫测的高级会所,往后是什么,我没有来得及深想,我再次经过时与我印象中的蜂窝型巨大平民窟的筒子楼自然是千差万别,我由原先的熟客忽然变成了它的陌生人,我发现自己浓缩在这幢楼里的那些真挚情愫忽然与那面目全非的楼体格格不入。
倘若五年前,我下班路过这座楼,只需一个念头,一个转身,就能溜进通往四楼的一扇窄门,这门破敝脏兮,老旧陈腐,就这样的一道门,拐弯时一抬脚,才算上了那幢楼梯的底层台阶。整座楼体,背靠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广场,楼身环住的正面,才是住户共用的天然杂院。院里一棵苍郁挺拔的雪松,在积雪冰封的严冬以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令我许久为之动容,而如盖的枝叶下就是住户杂物们的收容站。杂物的棱棱角角,支支楞楞,摆到这棵足以遮风挡雨的树下,越积越高,越铺越大,怎么,一棵树的容量能有这么大吗?这静静的一处,看得我惊心动魄。
院里的一角,有个厕所,低矮的身量很不起眼,却禁不住难闻气息的濡染与放大,气温的变动使人避之犹恐不及。就在这样进口处的一侧,你会惊讶地发现还会有一个面色暗黑,要么营养不良,要么慢性氨中毒的衣着简陋的中年男人,正用理直气壮的目光与你等价交换手纸,皱老弯曲的粗手指点着几分的硬币,摇响着木桌上的屉子里的铝铁盒子。他的刻板几乎不近情理,即使是楼上邻居的朋友常常见面,内急了先办事后付钱也不会通融。整日里的尿臊味像一道家常菜,泡着这些住户的晨昏梦。
院子墙外的一杆烟囱黑乎乎地插在人们的视线里,吐着无穷无尽的黑烟,或浓或淡的烟沫混和着硫磺的臭味在不透风的楼层里来回弥漫。抚栏在慢慢锈蚀,一家一户窗前的雨棚,在时光里脆化、腐烂,一到雨雪不开天的日子,提心吊胆的人们扪着自己的心跳生怕这一天被什么砸着,雨水的大小和棚子的密封度决定着某一块摇摇欲坠的雨棚的命运。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听说了大楼作为资产全部拍卖,住在居民楼里缴房租的住户必须限期撤离的消息,我的心立刻揪紧了。我想我再也看不见赤着上身穿着淡得灰白的短裤的老哥安然自若地坐在门口一块自制的楚河汉界间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下棋了。泡茶,观棋,我坐在一旁享受他们的天昏地暗与惊心动魄。蜂窝煤炉上沏着一壶水,门一开,拉风,电风扇很少启用。过道里养着几盆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我后来终于不耻下问地找清了这些花的名字,有紫红的细小花瓣的太阳花,有浑身饱满的闪着丰润光泽的玉树,还有散发着暗香弱不禁风的米兰,还有一盆所谓的花之君子——兰草,金边的,象征着富贵,这盆枝繁叶茂翠绿纷披的金边吊兰就放在老哥家的堂屋醒目一角,千丝万缕,垂挂络缨,给这间空空荡荡陈旧灰暗的老房子平添了超然物外的一抹亮色。
拆迁的谈判是非常艰难的,一边是紧锣密鼓的上马日期,一边是几十户居民故土难离的纠结与补偿。这位一向淡定的老哥作为谈判代表,断然拒绝了接受个人私下里优惠待遇的条件,决不放弃大家的利益,与开发商据理力争后,将所给予的优惠全部平分给每个住户,然后带着妻儿老小从容地离开了居住了近三十年的旧楼。
等待安置的日子要有耐心,虽然难熬但毕竟是怀有希望的,就在这样打游击式的更换居所的频繁折腾里,我牵挂的还是那幢老楼里的日子,每次看见易主的大楼在日新月异地接受整容改貌,墙体和楼层一次次被新的建筑材料打扮得油头粉面花枝招展,再也寻不出昔日楼房里那副蓬头垢面的穷酸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仍然觉得那样的老房子像一座纪念碑一样矗立在我情感的记忆里。
在那幢破敝的老房子里,我们喝酒,嚼花生米,黄豆和苦瓜,平常的茄子,辣椒角,咸蒜头,炒鸡蛋,偶然从外边端来一个牛肉火锅,大白菜和白豆腐,真是神仙般的日月。昏黄的灯泡下,冒着热气的铁耳锅,滚落在地的烧散了的煤球,有时,还得寻些木炭,木屑来引火,芭蕉扇哗哗扑打,满屋钻烟,汗流浃背,花猫般的鼻子和脸,互相指点乐不思蜀。某天,忽然瞥见锅底下一溜火光一闪,还以为是错觉,拿铲翻炒,才听出破音,我们真的把锅啃破了一口!我回忆那个夜晚,依然历历在目,昏黄的灯光,一盏白炽灯裹在热腾腾的雾气里,炉膛里的火正旺,爆炒的快活声从铲尖上急急传出,这是老百姓的打击乐,绿豆粥的浓香飘拂,喝粥的响声哗啦啦卷过喉咙。外面起风了,窗子啪地被风关上,玻璃击响了,发出颤音,云从西天一层层草垛样积压上来,天很快就黑如锅底,整座老楼如汪洋中的一艘小舢板,我不由得把这样的晚餐看成是上帝恩典的礼物了。
若干年了,孩子在长大,每个人都在老去。我再次从人满为患的大街上看见了人海里的老哥,他还是骑着他的那辆浑身都响的豆腐架子似的自行车,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地在街面上溜达,我眼里一热,差不多要奔过去拥抱他。我这一刹那的冲动差点让我打翻了农贸市场里的一篮鸡蛋,我赶紧止住了,很快,他的背影没入了人群不见了。这让我有点怅然若失。他依旧是那副打扮,那副尊容,满脸黑胡茬,两粒贼亮的小眼珠,充满童贞的埋不住的孩子气的脸,沙哑的喉咙,乱糟糟的头发夹杂的花白,熬夜造出的双眼圈,还是那样分毫不改的倔强。唉,就是在那幢楼里的某个谈兴正浓酒酣耳热的夜晚,我瞥见了他收藏的宝物——一枚很小的金石图章,是当地一个有名的篆刻家早年给他镌刻的,我见到这枚跟大拇指差不多大小的石头,心里生出莫名的神秘感,一块小小的石头,竟然令一个人如此激动,而那私下里的几万元的拆迁现金怎么就诱惑不了他?他翻转过金石的刻面,我被那粗圆的字体弄糊涂了,胡乱猜了半天也没有能认全,然后他心满意足地,很陶醉地对我说,这三字是“蜜蜂窝”。我更糊涂了,为什么要写蜜蜂窝不写别的字呢?这里有什么蹊跷吗?当然有,蜜蜂窝,这是他的别名,从来没有用过,可是却时时长在他心里,生了根,拔不掉,这是个隐秘的事件,对于一个人而言是关乎重大的,因为这关乎一个人的灵魂最深处的机密,是绝对不容透露的,就连他的孩子,妻子,还有父兄,何况我呢?我激动地望着他,他的豁牙一颗颗露出来了,用低沉的声音问我:“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蜜蜂窝更好的所在?”我不能回答,我确实找不到有比这个地方更好的处所了,除了贪嘴偷懒的熊,这个生活在东北老林里的黑瞎子,谁也别想把蜜蜂窝据为己有。拥有蜜蜂窝的人,当然是幸福无处不在了,日子里的蜜,全都是替他酿的了。
做一个平凡而不平庸的人,守着自己的底线,一任地老天荒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面对现实的种种堕落毫不退让,安贫乐道又乐天知命,希望是一个人战斗的理由,它永远是甜的,老哥珍藏着的不是三个字而是一个信仰,是给自己生命释放足够能量的铀,惟有怀揣着甜蜜信念的人,才能更容易抗拒命运强加的击打,才可能经受住无数的苦难对一颗纯良之心的煎熬。
最近,获悉老哥搬进了新居,亲自给自己布置新房,添上现代化的家具,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在那座蜂窝一样的旧楼房里,这个收藏着一枚印章的执拗的人,终于满足了自己多年的精神愿望,他也许也像我一样,对一座贮藏了自己生命光华的屋子,会把它当作源源不绝的酿蜜的蜂窝,给我们越来越饥渴、越来越沙化的心灵,注入更加丰沛的精神营养。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