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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郎中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3075
皇甫卫明

  

  从冶塘医院回来后,父亲一直呆坐着,母亲背着我们偷偷流泪。少年不更事,哪里知道这病的严重后果,但看父母的言行,我有大难临头的预感。

  那年开春,我11岁。

  父亲一直高烧不退。赤脚医生说,还是到公社医院看看吧,我觉得有点像黄疸肝炎。

  从冶塘医院回来后,父亲一直呆坐着,母亲背着我们偷偷流泪。少年不更事,哪里知道这病的严重后果,但看父母的言行,我有大难临头的预感。

  屋里没了笑声,沉闷得可怕。连吃饭时,父母也一改昔日的唠叨。一家人还吃着一口锅的饭,父亲的碗筷却与我们严格地隔离。每天早晚,我总看到父亲弓着身子,在灶脚下用砖头架着药罐煎中药,家里弥漫着难闻的药味。父亲脸色蜡黄,眼珠也黄得吓人,病怏怏的,连走路都拖不开腿,莫说是下田了。

  母亲更忙碌,白天集体的农活,早晚自留地的菜蔬。我那时上四年级,大队卫生室与学校相邻,便经常为父亲叫赤脚医生来家打针。小瓶里黄色的液体叫“复B”,大瓶里无色的叫葡萄糖。看着这些药水流进我父亲的血管,我总盼望着父亲的病快点好起来。

  入夏以后,父亲的病情开始好转。队里安排他当管水员,这活体力轻松,但很忙。灌田的时候,他夜里经常要去田头查看上水情况,有时母亲不放心,就叫我陪着他,为他提桅灯。父亲的话多了,心情也愈发开朗。

  一天起床,听到母亲在呵斥父亲,继而嘤嘤哭泣。父亲凌晨回家后开始吐血,此前医生曾说,呕血表示这病无药可救了。母亲纳闷,这病一天好似一天,怎么突然发凶呢?反复盘问,才知父亲把持不住,偷偷喝了酒,父亲犯了肝病大忌,也惹得母亲伤心。

  父亲很后悔,直说自己是寻死,他拒绝吃药、打针,家里笼罩着一片阴影。

  姑妈不知从哪里领来了一个老头。老头是江湖郎中,自述江西人。母亲对江湖郎中不抱多大希望,言其“说真病,卖假药”。老头态度慈祥,查问很仔细。他说的应该算国语,可方言太重,跟我父母交谈特别吃力,我不得不充当翻译。他说,这病还能救,不要怕不要怕。全家人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都把企盼的目光投向他。他说,先吃点药止血,我过两天再来。

  老头拿出一些药粉,把它分了几份,每份用纸包好,让我父亲当场吃下一包。母亲欲言又止,一脸的尴尬。他说,我晓得你想说啥,是担心钞票?你放心,治不好不要钱。

  两天后,老头果然来了。他又带来一些药,是草药树皮,还有一些不知什么玩意。他亲自动手,在陶罐上熬药,还说,煎药讲究火候,太快,药里的东西出不来,太久,药效就损失了。他还关照吃药后喝些红糖水,解苦味,还养肝。父亲皱着眉头,咽下半碗中药,老头笑着说,良药苦口,越苦越好。

  老头来过四五次。姑妈说,他住在镇上旅馆里,镇上离我家不近,中间还隔着一条望虞河。最后一次过来时,他背来一大袋药。他把这些药排在灶前方台上,黄色的药粉,黑色的丸药,还有草药。他反反复复叮嘱吃法,还说了一大串注意点,辣椒不能吃,羊肉不能吃,他拍拍我父亲的肩膀,特别关照别馋酒,不要拿命开玩笑。母亲问他,这些药一共得多少钱?老头说,130。有的话,先给一点,我出门也要开销。130?那是一个女劳力一年的人工。正好家里卖了一头猪,母亲千恩万谢,到房里翻了半天,拿出三张“大团结”。

  老头取道浙江,出诊,顺道往家赶。一路上,他还来信询问,我自然承担了回信的任务。落款地址都是旅馆,直到年关,他才回到老家。此时,父亲的病已经奇迹般地痊愈,他又能跟着队里的汉子下河下田。

  父亲的一场大病,使得我家第一次成为“透支户”,分红时,倒欠队里一百多元。大年夜,灶台还冷冰冰。姑妈从并不富裕的家中拎来猪肉,还给了十元钱。

  母亲挑灯夜战,玩命地做土坯。提起那个老头,她惴惴不安,既盼望着他来,又觉得无法面对。一天,乡邻把老头领到我家坯场,父母洗手洗脚,盛邀老头到我家吃饭。这个季节青黄不接,蔬菜尚且稀罕,母亲走遍村子里,只借到一块咸肉,从麦甏里挖出几个鸡蛋,算是盛宴了。午后,母亲出去凑了些钱,又向队里借了些,还不足50元。母亲说,实在难为情,剩下的你明年再来。老头没有接茬,只说不急不急,再给些药巩固巩固。

  晚上姑妈过来了,她说老头托她把钱还给我们,老头讲几个孩子都上学了,没钱不行的,那钱以后再说。

  老头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给他老家去信,他似乎还回过信,我们不懂可以通过邮局寄钱的。一次听亲戚说,看见他在羊尖一带行医。父亲立马打听到他住的旅馆,不料他又走了,此后杳无音讯。后来生活好转了,一百元钱不再那么沉重,母亲不时念叨着,野郎中为什么不来?我们还欠他100块钱呢。

  90 年代初期,我家翻建新房。母亲从抽屉角落翻出一些信件,纸张泛黄,字迹已模糊,真想不到郎中的来信父母还保存着!其中一封信中说,他多次到过我们周边村寨,知道我父亲再没犯病,而且我们兄弟学业优异,很是欣慰。原来他一直关心着我们全家,却有意避开了见面。这文字背后的意思,或许我那时候未曾真正明白。母亲怔怔地听着,转而唏嘘。

  几十年了,江西郎中的形象早已模糊。他姓晏,乡下人不辨“野”和“晏”,都唤他野郎中。那时我还不认识晏字,只道异乡人都冠以野字,其实很是不恭。

  江西郎中在世的话,也该九十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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