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不到这里怎么出现了这么多野草莓,如此荒芜的一片土地,除了那些叫不出名字、颜色暗淡的野草和样子丑陋的蚂蚁以及人人厌烦的嘎嘎叫的老鸹外,谁稀罕到这里来呢?
灰灰菜
在沟边,在路旁,在田间地头,灰灰菜伫立在初春的指尖。那么多的灰灰菜,好像春天廉价批发的墨绿色纸片,张开并不受青睐的粗糙叶片,遮盖着污秽的沟沿和寂寥的路边。我迎着春阳散淡的光晕走在村头的树林。树林里一片片灰灰菜,淡漠的叶片在习习的微风中伸展,叶宽如蕉,也托得住昨夜雨疏露重。春未老,片片新叶上,有无数日光锈蚀的白色斑块,像残破的蛛网,勾连往事的忧伤。
年少时,我在无数青绿的灰灰菜中寻找一株带有红心的灰灰菜。
阳光散淡地悬挂在枣树的枝头,稀稀落落的光阴显得那样悠长。童年的时光,我遍地疯跑,在春天里,渴望看到那株红色的灰灰菜。红色的灰灰菜,朦胧的淡紫、深粉的红,从灰灰菜的顶端长出来,在叶片上,仅仅一半的红,仿佛故意扎染出的一般。我惊喜灰灰菜那半片叶的红,带着植物不可破译的神秘密码呈现在我眼前。
东风漠然走过它的身边,吹开它点点轻愁,一日间,仿佛度过了几世的阴霾。
而我,那个寻找灰灰菜的小姑娘,掐下那枚紫红的叶片,揉碎,涂染在小小的指甲盖上。
这个世界,谁可以泯灭童心的天真?没有好看的衣服,没有绸缎编织的蝴蝶结,没有心爱的布娃娃,没有温饱的食物,我满世界寻找那株带着红心的灰灰菜。
野草莓
我经过那片地势荒凉的堤岸,一片红色的野草莓映入我的眼帘,我越过盘根错节的小草和伏倒在地的油菜籽,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去。在杂草和枯萎的树叶间,野草莓一棵挨着一棵,密密实实、安安静静、诗意又欣然地把大地覆盖。其间一株蒲公英的花絮含蓄又亮白,刺儿草凌厉又招摇,啦啦秧从油菜籽地里逶迤到野草莓之上。一张张粗粝的叶片衬托着一粒粒繁星般的小草莓,红樱桃般的小草莓包裹在玲珑的叶荚里,只露出点点红唇,那么一抹胭脂一样的红痕,似美人回眸一笑,似半掩玉面含羞问九天,似独自苍然向黄昏——野草莓,野草莓,你竟敢如此泼辣大胆地做着你绚丽的夏之梦,那么小小的一粒果子,饱满、精致,如星辰闪耀绿草间,似玉珠遗落在泥土间。我深深地凝望这片久违了的野草莓,回想记忆里和它不期而遇时的思绪。
村子南边有一片弃置的土地,叫桃行南,荒草遍地,杂树无章,几座高大的坟墓耸立在一片空阔地。那里有我亲手栽种的十棵白杨树,每年春夏之交我都要去那里看看。我记得我是如何用玉米秸把杨树苗围起来,带着钳子和铁丝,我也记得如何走到一百米外的河水里提水,一路上歇三四次才提到小树苗跟前。小树苗十分便宜,一角钱一株。那是1991 年,我儿子出生的那一年。那年的杨树苗带着特别的意义扎根在那块土地。
有一年我到桃行南,穿过村前的一块地,越过八里坊村的一片树林,再经过那片弃置的荒地旁的坟墓,我走到桃行南,在那里,我惊喜地发现杂草丛中闪烁着一粒粒艳红的野草莓。它们在杨树下,繁多而密集。我蹲在地下想数一数有多少,怎么数得清呢?我惊叹着喜不自禁。我想象不到这里怎么出现了这么多野草莓,如此荒芜的一片土地,除了那些叫不出名字、颜色暗淡的野草和样子丑陋的蚂蚁以及人人厌烦的嘎嘎叫的老鸹外,谁稀罕到这里来呢?不仅没有道路,田地之间也被铁丝、花椒树等阻隔得不容易行走。我惦念着那十棵树,一年年越过篱笆和圪针过去看看。
当小树长到胳膊粗的时候,断断续续,有被人偷去的,有被羊啃下树皮死掉的,有被大水淹死的。每一次去,杨树都会残缺不全,而树下的野草莓却红得嫣然,仿佛从来不曾被世风熏染,仿佛从来没有遭遇到一些践踏者。
黄蒿
墙边路口、沟渠河沿,凡是有湿润泥土的地方,草木们像赶集的队伍,熙熙攘攘,万头攒动。在这多不胜举的野草中,有些辨不出名目,有些耳熟能详,有些退出记忆的脑海。不经意间,我还是看到这株不起眼的、叫黄蒿的植物。它的枝叶密集、排列精细,一茎连着一茎,一茎生发着另一茎。虽是毫末之叶,却是细微而不凌乱,像针叶松一样纤毫整齐。只是这种植物,触摸到它,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怪味,牛羊们不喜欢它,农人们看到它也不理会,它在植物世界里可有可无,在人们的眼中有没有都毫不重要。它没有身价的砝码,没有被青睐的资本,只有一个比狗尾巴草好听点的名字——黄蒿。春末夏初,是百草丰茂虫蚁倾巢出动的时候。我穿过那片稠密的树林来到棠梨树下,爬上那棵低矮的棠梨树纯粹是玩儿。这个时节已经没有棠梨花,果实才刚刚初露端倪。记得我已经登上树杈,正欲往高处攀爬,一阵剧烈的疼痛从我的脚脖一直蔓延到胸口,即时我全身发麻,奇痒伴随着刺骨的疼痛,我几乎是掉下般滑下树,双手不停往那些剧痛剧痒的地方抓挠,一阵一阵窒息般的冰凉穿透我全身。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几乎要蹦跳起来哭叫,有把自己甩出去的愿望。我往家里跑,去找我的父亲。父亲看到我一身红肿的大疱块,二话没说,拉起我往那片杂乱的树林走去。他在树林里一片纷乱的灌木和野草丛中找出那种叶脉细碎的植物,掐下一些枝茎叶脉,在我身上痛痒的地方擦拭,那些叶茎在擦拭的过程中沁出汁液,浓绿、湿润,仿佛一帖绝妙的药膏,最有效的灵丹妙药,擦拭过的地方,立刻不痛不痒,红肿也消失了。
我哭丧的小脸恢复了笑容。父亲告诉,这种草叫黄蒿。
我记住了黄蒿。带着一种敬畏和感激之情牢记着它并让它在我心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不仅仅是它治疗我的疼痛,而是关于少年的时光和对老父亲深情的回忆,使我对它倍感亲切。后来,我很多次被大蚂蚁叮咬,每次都去寻找黄蒿擦拭,效果极好。
茅根
薄如蝉翼一般的晨曦渐渐驱散黎明前庞大的黑暗,夜的深空张开浅蓝色的口子,我来到这片飘散着枣花的茅草地,细碎的枣花引来蜜蜂,它们在枣树上忙碌,我在枣树下忙碌。很钝的铲子向地下挖去,白色的皮筋一样的茅根深藏在土层里。挖出来一根粗大的,用手拂一拂上面的泥土,放嘴里就咀嚼了。茅根的甜,甜到心窝,满腹满怀都是茅根的气味。手上、脸上、衣服上都是泥土的气味。怕大人们训斥,离开之前,我站在太阳下晒干身上的泥土,拍拍手,拍拍衣服,那层白色的土,飞散在空气中。嘴巴边还有的泥巴的痕迹,暴露我的行迹。牙齿咀嚼到泥土,瘆得浑身哆嗦。而我一往情深,乐此不疲,拼命往泥土的深处挖,期望挖到一根粗大的老茅根。老茅根更甜,更有嚼头。一个夏天,我几乎把那片开阔的三角地挖遍。狼藉的茅草扔得随处都是,被阳光晒干,白花花一片。地下是一块一块的大坑小坑,有我的脚丫印子,有被我掏过深入到地层的洞穴,有我吐下的茅根渣。我是破坏者,毫无顾忌地捣毁茅根的生存地。
值得庆幸的是茅根的生命力极强,总会有根系掩埋在挖掘不到的地方,来年春天还会看到一蓬一蓬的茅芽绿油油地钻出来。
蒲公英
蒲公英开花的时候,三婶拿着铲子,背着口袋,沿着河沿割蒲公英。早晨,我从路上走过,看到她趴伏在河沿上,像一只快乐的大鸟栖落在沿壁上。她的口袋放在河边的小路上,里面松软的蒲公英瘫在路上。三婶把挖到手里的蒲公英扔到路面上,然后,抬头四下看看,在野草间寻找她要找的那枚开着黄色小花的蒲公英。蒲公英的花在春天的小河边很耀眼,一根淡黄色的小茎高高挑起太阳般的花朵,在绿草之上,肆意开放。三婶谨慎地挪移脚步,在沟壁上寻找立足的最佳地势。那些花,吸引着她,她忘记了自己七十八岁的高龄,像一朵轻盈的蒲公英花,一到春天就开花,哪管是悬崖峭壁还是平原大地。一把一把的蒲公英从河沿上飞上来,泥土散开,花朵旋转,小路上,零零落落地放置着清新的蒲公英。矮小的三婶贴在沟壁上,她低头敛目,把铲子伸上泥土深处,连根一起挖出。
有时,我在路上遇到她正在收拢散落各处的蒲公英。我喊她,她蹲在地下抬头望我,好大一阵子才看清是我。看清是我,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粗粝、冰凉,潮湿的泥土粘到我手上传递来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照例要说别摔到你,那么陡的沟沿。她不搭我的话,似乎没有听到,像她每次遇到我时一样问遍我家的大人小孩可否安好。
她站在我面前,花白的头发飘在我面前,满脸的皱纹树根一样细密繁多,牙齿是假牙,眼睛看上去泛着一片青白的光,一身蓝色的布衣上沾满泥土和草汁。三婶说话慢条斯理,仿佛在久远的时光里——那种缓慢的、忘记时间、忘记纷扰、独自在自己的世界里逍遥的悠闲之态,令人侧目。她的整个生命都是缓慢的,缓慢地衰老,缓慢地生活,缓慢地与生活中的辛劳厮磨。她告诉我每年她都要割一春天蒲公英,晒干卖给医药公司,四角钱一斤,能卖四五十元钱。
三婶并不缺少这点钱。每年春天挖蒲公英是她的习惯,就像河岸边一道春天的风景,缺少了她,就像春天还没有到来,人们会在料峭的春寒中忘记蒲公英已经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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