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山不仅仅代表一种高度,它还是一种昭示。仿佛通过它头顶盘旋的鹰,我触及到了另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庙 山
我们庄子的东北方有一座很高的山——高出于四周的山,上面有一座古庙,听人说那是一间塌圯的古庙,里面有被打碎的泥塑的观世音菩萨和缺胳膊断腿的罗汉像。虽是塌圯的古庙,但四面墙壁还在,庙门前还有一棵枝干遒劲的老槐树,所以远远看去像一座相对完整的古堡。几乎每天,当太阳从庙山背后升起时,“古堡”前面的那棵老槐树都仿佛先于四周的群山而最先燃烧起来。
在一个相对庸常的世界里,高出来的部分总是容易寄托心灵。尤其是当你长久地置身在一片寂寥的、莽莽苍苍的黄土丘岭中间时,尤其是当你的生活在一种古老的轨道上慢慢腾腾地不断重复时。
然而,相对于喧嚣我还是喜欢安静。为此,我喜欢在黄昏时远眺庙山顶上的“古堡”,尤其是在天将昏暗的时候。因为这一时刻的“古堡”看起来有一种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是被周围莽莽苍苍的群山和坐落在山脚下的村子那种特有的静谧衬托出来的。
那时我尽管还小,但也能从常见的事物中感受到神秘。我清楚这不是一种能力,而是一种本能。
当我第一次留意到庙山的时候,大约是在秋风飒飒的秋日,庙山顶上升腾着缥缈的云气,几只鹰隼在古庙上空不停地翻飞。
久久地注视,仿佛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突然来到心间。
也许,在我的眼中,庙山不仅仅代表一种高度,它还是一种昭示。仿佛通过它头顶盘旋的鹰,我触及到了另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大约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或多或少地留有一点空间,那是寄存梦想或是安放神灵的所在。庙山之于我,正如钟声敲打心灵。
晚上,当一轮明月升起时,朦胧的月光会衬托出庙山黑黝黝的剪影。那静静耸立的“古堡”仿佛自有一种森严冷凌的气势。要是在下过大雪的早上去看庙山,那山顶上的白雪会衬托出古庙特有的荒凉。
十一岁那一年,我第一次走进了位于庙山脚下的麻春小学。那一天,校园里到处是报名上学的孩子,其中还有拉着孩子来报名的大人。临近中午的时候校园里突然冲进一头疯了的公牛。我注意到这头疯牛嘴角挂着白沫,低着头从我们身边奔窜而过。被吓得呆愣的我,还看见了一双睁得大大的发红的牛眼,像两块燃烧的石头,并且我还闻到了疯牛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腥膻味。
疯牛像失去控制的拖拉机一样一掠而过。回过神来的我方才看见,一大群青壮农民手持绳索和棍棒紧随其后。当我重新寻找疯牛时,只见它庞大的褐色的身子一闪,越过校园的断墙,奔下山去。于是我们随着追赶的大人跑向前去,趴在校园的墙头上观看,只见疯牛冲下校园所在的山坡,拐过一条水库,然后向庙山笔直地冲了上去。
不多一会儿,我们就看见昂首站立在庙山顶上的那头疯牛,它号叫着,不停地转动着脖颈,样子雄悍而威猛。一群人相互打着手势向山顶上爬去。
那只疯牛一定是感觉到了逼近的危险,只见它纵身一跃,直接冲向山坡上向它爬来的人群。疯牛哪里还能收得住身子,只见它不停地翻滚着,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道,然后重重地摔死在悬崖下面。
世界安静了,没有人去想一头疯了的公牛为什么要摔死在庙山下面。
我也想不通,尽管这是一件看似偶然的事件,却让我受到了很大的震动。
在继之而来的许多个夜晚,我几乎都在做一个相同的梦。在梦里,我看见庙山顶上着火了,汹涌的火焰几乎映红了一大片天际。
一头牛带着满身的火焰在庙山下狂奔……
养在竹筐里的鸡
我曾经养过一只鸡,好像是从农贸市场买来的,看它身子骨还瘦,于是就决定先养上一段时间,等养肥了再杀不迟。由于没有条件为它搭上一个鸡窝,于是就用一只装过苹果的大竹筐把它扣在院子里的墙根下面。为了怕它跑掉,还在竹筐上面压上了一块砖。我听见这只鸡在竹筐里折腾了一会儿就安静了,大约它还不怎么适应里面朦胧的光线和狭小的空间。有一次我发现它把放在里面的盛鸡食的洋瓷碗也踩翻了。
鸡也会生气呢,但是它没有能力掀翻一只竹筐。假若是一只豹子或一只狼就不同了,它们挣脱绳索冲开木笼的记录多得很。
由于是一只鸡就好对付多了,第二天早上打扫卫生的时候,我也懒得把它放出来让它透透风,我是嫌重新抓起它来比较麻烦。我只是把筐和里面的鸡向旁边移一个位置就行了,然后把前一天的鸡粪和洒落的鸡食打扫干净。过了那么几天,我发现,当我再移动竹筐的时候,这只母鸡并不像先前一样急着想从筐里钻出来跑掉,而是乖乖地跟着竹筐走动,并且自动地钻到筐里面。我笑了,看起来,这只竹筐已经成了鸡身上的一部分,就好像是鸡戴着一个高高的大帽子。这样一来我也就不必再担心鸡会跑掉了。
能看出来,这只鸡已经在这只竹筐里呆习惯了,即使是把它放出来,它也会自动钻入竹筐。或许,它已经忘了外面的世界,却在这狭小的天地里找到了幸福!
站在田野上的向日葵
车子出了城就在乡间的田野上穿行,高速公路边站着一排高高的白杨,嫩嫩的枝条拢着直直的树干向上生长,所有的树冠都成纺锤形。在浓密的青灰色的叶片中间,一些叶子反转过来,露出银灰色的背面,远远看去像一团团雪块。要知道,这是盛夏,田野里的绿色也分出不同的层次。
早晨的郊外很安静,车子带起的风是凉爽的、芳香的。霞光抹红了青绿色的稻田和高高的白杨树梢。
车子飞速地穿过那被分割成条状的一大片稻田,但是我还能及时看清那高高的白杨在稻田里投下的一条条阴影。在暴雨初霁的盛夏的早上,那阴影是湿重的。
突然,远远地,我就看见了一株向日葵,它安静地站立在碧绿的稻田中间,盛开的黄色花盘在碧绿色的稻田中间显得十分抢眼。
车子从它的身旁一掠而过,可是我的目光还滞留在那株小小的向日葵的身上。后来,它从我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了——向后涌动的绿色迅速淹没了一只孤单的黄色花盘。
突然间就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落,前方不断展现出的景色不再引起我的注意,好像我真的把一件可爱的东西遗留在了那里。
一整天都过去了,身边的地貌已从川区过渡到山区。可我还记着那株小小的向日葵,就像在想着一个人似地在想它。我也不知道它到底在什么地方打动了我。
也许是它站立其中的那块稻田突出了她的身姿,使它看起来不再是一株小小的向日葵。
大自然中确实蕴藏着秘密。当田野独属于田野,当生命独属于自己的时候,一株安静地站立在稻田当中的向日葵就具有了人性。
当稻田里还没有出现像造物主一般走动的人类,这株小小的向日葵就仿佛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刚刚睡醒,却站在稻田中间,歪着头正安静地打量着我们呢。
美国小男孩
昨晚梦见了一个小男孩,金色头发,大大的蓝眼睛,有着略带忧郁的神情。据说他是一个美国小男孩。尽管没人告诉我,但我好像知道他就是一位可爱的美国小男孩。我们相识在一次长途的旅行车上,当时坐的是一辆带棚的大客车,就像惠特曼当年在美国出行时偶然坐过的那种。
小男孩一开始就吸引了我,并不是因为他金发碧眼,也不是因为他来自于一个美丽与富饶的国度,仅仅因为他的天真和忧郁的气质。并且他看起来可亲,老是对着我露出亲切的微笑。
后来在临近分别的时候,他急忙掏出了一沓子钱执意要全部送给我。而我坚持要一张面值最小的粉红色美元,以做纪念。我记得,当时,小男孩手里的钱币像过去我们曾经使用过的粮票那么大。那一时刻,我被他的慷慨感动了,但我并不认为一个来自富裕国度的人都有着慷慨的好品质,同时我也能看出小男孩的动机并不是出于同情。
但是,最终我是不是接受了男孩的好意却记不清了。然而我记得的是,乘男孩不注意,我偷偷地问陪在他身边的人,这男孩的家境是否很富裕?那人悄悄告诉我说,这男孩家里很穷,并且男孩正患着不治之症,据说,在这一次中国之行后,他可能会不久于人世。
那一时刻,我突然十分伤感,接下来都是一些迷迷糊糊的情景。有些时刻,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好像我为小男孩一下子减去了四十岁),和他一样大,并且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为了表示友谊,我带着他在故乡的果园里玩耍。那好像是盛夏,是果园色彩最美丽,气息最芳香的时刻。
在心里,我把自己认为最美好的东西都献给了这个来自异域的小朋友。
然而,在梦中我们短暂的相交结束了。当我得知他要坐飞机回国的消息时,我着急了,并且突然间又恢复到现在的我。我动员家里的所有人给他搜集最合适的礼品。女儿拿来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娃娃,儿子抱来了最心爱的小火车,妻子准备了一大包食品。而我最慌乱,我几乎找不到自己以为最合适的礼品。最后我看到了自己所画的一幅画——一幅灿烂的折枝牡丹。我清楚它是生长在亚热带土地上的最美丽的花朵,我只是把它从大自然的心脏小心地移植在洁白的宣纸上了。
小男孩哭了,由于东西太多,他只留下了那幅画。
这就是说,小男孩从中国带着一朵永远活着的花,回到了他的故乡——那或许就是惠特曼曾经吟诵过的喧腾的密西西比河左岸。
他是最早把中国的牡丹花移植在密西西比河岸边的人,我宁愿这样想像。后来他就消失了——戴着牛仔帽,潇洒地走入远方,就像当年的惠特曼一样。
而我又回到了现实。
听起来,这里面好像没有多少新鲜的故事,可是我承认这发生在梦中的故事却在我的心里常常上演。它的主题永远是关于如何相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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