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名胜古迹太多,一天两天三天也玩不过来,更不要相信什么苏州一日游,单凭一个虎丘,一个拙政园,一个沧浪亭再加一个观前街,就能读懂苏州了吗?非,那是苏州的皮毛,走马观花,那花还仅是花骨朵。若想读出苏州习俗之精神,起码要花上一个星期的时间,定下心来,走园林,看山趣,吃零食,玩风俗,读碑文,品闲茶,喝小酒,尝船菜,踏青石板,逛石子街,刮风也好,落雨也好,下雪也好,晴天也好,阴天也好,——苏州的好,一时半会不能说出,非要经历过这许多身体力行,经过这许多的好,也才能略略说出一些苏州的好。
时光流逝,许多美好事物或“下落不明”,或“查无此人”,惆怅之余,忆起苏州旧习俗,是一件温暖的事。说,苏州习俗是吴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苏州人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感觉里,吃吃,玩玩,逛逛,看看,读读,时间长了,就形成特定的习俗,至于一靠靠到吴文化那里去,也算是剑走偏锋。
衣食住行玩,苏州旧习俗所散发出的老旧气息,令人迷恋。衣有端午小孩穿的老虎头鞋,农历六月六,晒红绿;食是清明吃青团,农历二月初二吃撑腰糕,冬至喝冬酿酒;住也有讲究,石库门,暗房亮厢,前榉后柏;行也有趣,说“出门常带小鸡钱”,“穷客人,富盘缠”;玩的花样更多:农历四月十四轧神仙,农历六月二十四看荷花,农历八月十五中秋上街看小摆设,衣食住行玩,苏州旧习俗所散发出的老旧气息,令人迷恋。
先说一个吃茶。
由于陆羽的缘故,苏州人饮茶成为习俗。苏州人饮茶得天时地利人和,茶叶有碧螺春、茉莉花茶,泉水有白云泉、石井泉等等。下雪天,落雨天,不便去拙政园,沧浪亭等地游玩,就随便找个小园子坐下,万景山庄或是环秀山庄,总之是一个清新的小园子,喝茶,看雪,观盆景。万景山庄就是自家的后园,一壶水在煤炉上烧开了,白汽袅袅地出来,主人家的母亲或者内子正在里屋往茶壶里放茶叶,是那种叫做大红袍的茶,名字听着心里就暖和和的。窸窸窣窣的茶叶声音,窸窸窣窣的香气,刹不牢似地从里屋跑到了后园,等着喝茶的人正在观赏江苏盆景之王圆柏“秦汉遗韵”,冷不防一股香气袭来,有个懂茶的人率先叫起来:是大红袍!我已经闻到桂花香气了。主人提着开水壶过来说:走得着,谢谢脚。今天口福不浅,就谢万景山庄吧!
少了花墙,少了水榭,少了六角铺地砖,少了漏窗,少了九曲桥,我们同样能够感受到苏州园林的味道。
吃茶是吃茶,吃茶又不是吃茶,说的是:吃茶是吃风景,边吃茶边看景,这才是吃茶高手。吃茶吃风景,某年某月某一天,你来到虎丘山或者山塘街,你坐下说:“吃茶!”茶水还在炉子上煮着呢,如画风景立即悄无声息灌满眼睛。
苏州人的会轧闹猛和欢喜轧闹猛是出了名的,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农历四月十四神仙轧出轧进,农历五月的端午龙舟,到了农历六月二十四就会划到葑门外的荷花荡去;到了农历八月中秋,苏州人又要涌到七里山塘街去轧闹猛。“石湖串月”奇景究竟有没有人真看到过呢?苏州人说,无所谓的,闹猛就行。也许,苏州人并不是要轧到神仙,也并不是要看到十八只月亮串在一起,“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耳”。苏州人在乎的是那一种喜庆洋洋的氛围,那一份无忧无虑的热闹!
苏州人欢喜轧闹猛,一轧轧出不少习俗,习俗使得苏州文化一脉相承并跌宕起伏。还有人欢喜轧苏州的闹猛,看看:“苏州好,豆荚唤新蚕。花底摘来和笋嫩,僧房煮后伴茶鲜。团坐牡丹前”,——新蚕豆上市,笋也嫩,更有新茶袅袅,万事不管了,你就端坐牡丹前闹猛一番吧。
茶已喝凉,起身去苏州小巷走走。
小巷也是习俗遍地,越拾越多。阳春风吹在脸上,有点春天的意思。小巷寂静无声,一些来路不明的烟雾缭绕在巷子那头。人家的院落也是寂静的,院墙斑驳着,有一棵两棵树木从院墙里探出头来,是玉兰,是杏树,也有桃树,叶子刚绿,花要开未开的样子,偏是逢了农历二月十二百花生日这一天,又称花朝。习俗说:凡种花果树的,都要给树枝扎红绸带,名为“赏红”。苏州人素有种花爱花之习俗,还根据花木习性配置不同建筑:梅花清高,宜疏篱竹坞;杏花繁灼,宜屋角墙头;葵花之灿烂,宜粉壁绿窗;菊花之清逸,宜茅舍清斋等等,讲究得不行。
想那些生在庭院深深的花树果树,农历二月十二这天,一律系着红绸带,细皮嫩肉的树身就像涂了胭脂一般的隆重,树枝树梢像煞有介事地探出探进,忍不住好笑。巷子里的青石板路面忽然响了一下,仔细听听,又不响了,被赏红的玉兰树吓一跳,不当心就开出第一批花朵。
巷口一只路灯忽然亮一下,你再等待时,它却又诡异地灭了,什么事嘛,看不懂。
就到了农历七月三十这一天晚上,小巷里突然冒出许多点燃的香烛,一蓬蓬,一丛丛,亮在哪里?亮在砖头缝里,墙壁上,井台边。又是习俗:这是苏州人在烧“狗屎香”,纪念张士诚将军的。一般来说,家里有几个人就点几堆烛,而香则是三支点在一起。这一天,孩子们特别兴奋,香烛一点,那些昆虫像飞蛾,螳螂,蚱蜢,甚至连小刺猬也来凑热闹。明亮堂堂且香气十足,人声鼎沸又神情欢快,除了过年,也就是农历七月三十晚上了,孩子们跟小虫子们在巷子里窜来窜去,远兜远转地捉迷藏,既喜庆又甜蜜。
日子连接着日子,花朵覆盖着花朵,旧习俗的后面是新习俗。旧习俗不能丢,新习俗也要来。苏州的新习俗有些什么?想起来很多,说出来也就那么几个。旧习俗讲的是农历,而新习俗讲的是日历上大写的日子。三月十二日植树节,以前没有,算是新习俗吧。这一天,尤以机关里人最多,肩扛锄头,手提铅桶,路上,装树的卡车呼啸而过,带来阵阵树木的清香,树梢一律拖到地上,备受惊吓。种树之后,紧接着又是一个新习俗:四月五日清明节,祭扫革命烈士墓。从前的清明除了吃青团就是上坟,给自己的先祖列宗上坟,隔夜就要折元宝,叠锡箔,烧上坟菜,红烧肉清蒸鳊鱼之类。现在是集体出发,红旗飘飘,团徽闪闪,去苏州郊外的横山烈士陵园,缅怀先烈。
一边吃着豆沙猪油馅的青团,一边赶往去横山的路上,苏州之旧、新习俗就这样天衣无缝地衔接在一起。
那么多的新习俗应首推年夜饭到外面去吃这一个。想想,新习俗没出现之前,有哪顿年夜饭不在家里吃?都是祖母或者母亲三天前就忙开了,做肉圆、蛋饺,氽熏鱼,蒸馒头,蒸糕,掸檐尘,洗床单,忙得团团转。大年夜开吃,八只冷盘,六只热炒,两道点心,最后一锅子全家福汤圆满收场。吃好年夜饭,开始收发红包,放放炮仗,说几句吉利话,最后关门落闩,睡觉打烊,明日请早。
据说第一个提出年夜饭到外面去吃的是陆文夫先生。1983年的大年夜,陆文夫在得月楼摆了两桌酒席,这就是新习俗在饭店吃年夜饭的雏形。那时候,店家恐怕心里是有怨气的:自己要紧赶着回去吃年夜饭,这帮人倒风雅得没边,到饭店里来吃年夜饭!真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就是今冬明春的光阴,眼睛一眨:“年夜饭阿订好啦?再迟两天就没有桌子了!”“明朝就去订,订五桌,亲眷朋友一道来!”——夏日炎炎的天气,在井台上用吊桶冲凉的两个苏州男人一问一答。店家更是笑岔了嘴巴,这厢大闸蟹还是蟹苗呢,那厢年夜饭已订得爆满。想必陆文夫先生也不会晓得,他提出的年夜饭去外面吃已发展成为一种新习俗,并且流行到了全国各地。
还有一个新习俗是关于玩的,在玩遍苏州的诸多名胜古迹之后,好像是从2003年开始的,苏州人悄悄地成群结队地去金鸡湖边玩,一玩就是一整天。金鸡湖在园区,园区的发展有目共睹,房地产开发尤甚,金鸡湖也顺带着繁荣起来。苏州人去金鸡湖边放风筝,看牛郎织女星,野餐,看潮起潮落,亲近草坪,细数高楼,畅谈远景,他们心里装着一个个苏州旧习俗,香雪海探梅,虎丘山吃茶,天平山看枫,灵岩山许愿,他们心里同样装得下一个个层出不穷的苏州新习俗。金鸡湖边的景灯和雕塑没得说,是和国际接轨的那种颜色、式样。苏州人心情荡漾,看多了湖水,眼睛就花了,他们一会儿说金鸡湖像太湖,一会儿又说像大连那边的渤海。
新习俗里有个短信拜年颇为风起云涌,如今是网络时代,不短信不行,玩不转。巷口摆萝卜丝饼摊子的老太也会发短信:“老头,再拿五十只萝卜丝饼坯子!速!”嘴里吃着喷香的萝卜丝饼,心里已经在想过年的短信内容,最好是搞笑的,自己编辑或者转发,搞笑的最受欢迎;搞笑之后,就是喜庆的一些句子,年年都有新花样,发来发去的,有的人发成了腱鞘炎,大拇指肿得老高,差点误了收红包。
恍然大悟似的突然明白,一些旧习俗早已像苏州人腮边的那颗痣,成为苏州的一部分;而一些新习俗又像是苏州人新添置的衣裳,怎么爱她都不够。要么烂熟于心,要么满眼惊奇,茉莉那么开,苏州这么好,一面闻着花香,一面体味苏州,也算是又一桩吴侬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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