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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见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5537
● 俞 律

  买书的钱是不愁了。于是特劳篆刻家张厚全刻了一枚闲章:“有钱买书”。我对他说:这四个字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我有钱买书了;另一层是说,有钱不买别的,只买书。所以虽然只有四个字,却具有概括我长长的一段现实生活的容量。他大为感奋,精心刻好,亲自送来,分文不取。

  

  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进幼儿园、进小学、进中学、进大学,然后毕业出来在天地之间谋生活,历不尽的悲欢离合,道不完的甜酸苦辣,真正和自己厮守一生,相伴不舍的其实是书。

  我大学毕业于建国后的第三年,由华东人事部统一分配进了机关,吃上了皇粮。起先试用,月工资四十万元,三个月后转正,增到近七十万,当时计算根据是125个折实单位。后来币制改革,改万为元,每月有近70元的工资,不算少了。

  1952年底,我从上海奉调南京,在城南长生祠租屋安家,每月租金才1元。当时物价稳定,因而身边多少有点余钱。长生祠是城南小巷,过了文德桥,就是夫子庙。此地是旧文化渊薮,旧书店鳞次栉比。我是见了旧书——特别是线装书——就乐不可支。倒不是俗话说的“远香近臭”,是新书距现实太近,一看书名便大体能猜到其内容;而古旧书籍的内容是个大大的未知数,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吸引人去探索以往的生活奥秘,所以我爱淘历时久远的文史哲一类书。白天上班,晚上灯下把卷,走进自己从未进入过的世界,颇能满足青年时的好奇心理。

  我既为旧书店常客,便有缘结识了一位书店老板,看样子他有半百的年纪了。其时还不曾敲锣打鼓搞公私合营,这位老板待人热情得很,每见我从他店门前经过,总要拉我进门喝杯茶,然后大谈其旧书经。他店堂里挂着一幅自己写的对联,上联说些什么,我现在记不清了;下联却十分精彩,如今我还记忆犹新:“要读人间未见书”。这是文学性极强的夸张型的广告,意思是说我店里的书都是人间买不到的珍品。不过其时旧书店生意清淡,他店里的书也只得和别家一样便宜。我在他店里随意翻书看,有合适的就买几本回家。且举几例说明其书价之贱:《苹洲渔笛谱》二角五分,《茗斋诗余》二角,《包世臣沈用熙楹联》五角。顺便说一句,这本书扉页上赫然盖着“清道人”印章,清道人是李瑞清的号。这本书说不定竟是他老先生的后人手里流出来的。总之,我买到不少便宜的好书。

  旧书里翻翻,有时还能翻出意想不到的玩艺来。在有一本书里,翻出一片枯黄花瓣,使我大为惊讶。这本书名《断肠集》,是宋朝女诗人朱淑贞的诗集。书是民国年间据旧本编辑出版的,纸已焦黄,而扉页上有几行娟秀的小楷写着一行字:“中华民国二十一年,白门琵琶巷徐来来。”民国二十一年是1932年,距五十年代不过二十余年,但其间历经抗日战争和内战,人事大变迁,仿佛就是一段沧桑。我家长生祠居处距琵琶巷不过百步之遥。有时路过,很想进巷打听徐来来的下落,然而寻思琵琶巷一带原是南京烟花巷陌,这位徐娘也有可能是青楼中人,所以未敢造次。然而她既爱诗书,而且书里还夹着一个寄托什么的花瓣,想必是个风雅的女士。后来我填过几阕《虞美人》词记咏这椿事,第一阕后四句云:“相思一瓣知谁匿,憔悴无颜色。斜阳宿草燕低飞,飞过秦淮故里玉楼西。”这算是一点浮生的感慨吧!

  更有趣的是我在书店里看到一本《大字全图聊斋志异铸记书局石印卷十一》,是线装书,虽然破损不堪,却古朴可爱,便买下来翻翻。只见书上纵横杂乱地批着些不成片断的莫名其妙的字句,有几处写着“精神病院”字样,才明白这本书的拥有人是个精神病人。这些乱批的字句中夹着不少“之乎者也”,倒有点文气。想见此人是个旧知识分子,书读多了,精神已经不正常,又被《聊斋》中的鬼狐故事所惑,得了精神病。我便警惕起来了——当心多读书,读出精神病来啊!

  与书为伴,诚然是一种没有尽头的乐趣,然而人生常常祸福相倚。只因五七年划右,我的月收入降到四十五元,妻子在工厂做工,月收入也只三十余元。而我俩这时已有了三个孩子,衣食住行,生计维艰,再不敢进书店大门了。而那位书店老板后来也再不曾见过,想是公私合营,另有安排了。

  收入剧减,马上面临柴米油盐的全面挑战,节衣缩食原是我民族尚俭的优良传统,平时生活却也勉强能够支持;不过到了逢年过节,就十分为难了。家有三个小孩,年关总有点不容易过。好在我还有一笔财产,就是此前陆续买来的书,虽说不多,却也有几大摞,妻调侃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啦!”这是诚然的了,年年清明、端午、中秋、重阳,少不得卖些书支持孩子们应该得到的口腹之快。而过年则要多卖些值点钱的书了。所谓值钱,也仍是忍痛贱卖,三文不值二文,比上秤论斤卖好不了多少。买书欢喜,卖书伤心。有一年,我在卖书得来的小钱里抽一点更小的钱分给三个孩子当压岁钱。刚上小学二年级的二女儿喜欢玩小动物,平时家里养小猫,晚上睡觉都和猫睡一条被的。她领到这笔压岁钱,喜不自禁。本以为她会买糖果吃的,再也想不到她却在夫子庙小摊上买来一只小乌龟,装在瓦缸里喂它吃饭粒。我不晓得哪来的无名业火,就如旧小说里描写的强盗那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抓起乌龟,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竟把这可怜的无辜小动物摔得粉身碎骨。女儿大哭。我立时后悔自己的冲动,便又轻拍她的背说:“别哭,爸爸给你再买一个。”不过话虽如此,却是抽不出钱来再买一个小乌龟了。

  过了两年,“文革”降临,还剩一些书不曾卖,这些书是我最爱最难舍的那部分。实际上不是不曾卖,而是曾发誓绝对不卖的,但这时倒后悔不曾早卖掉了。这时想卖也不敢卖了,这是“四旧”哩!看来只有火葬它们这条路可走!

  不是我好掉书袋,我要说一个小故事。这故事出自我舍不得卖的这批书中的那本《赖古堂集》,作者是清初文士周亮工。集内有一篇散文,记叙他自己珍藏好友陈章侯四十多幅画,只因感故人赠画的高谊,一幅也不肯转让别人。后来因为触犯了文字狱,革职下放,有些官场有权势的人强索这些画,周亮工也不肯委曲求全;更有人因此要害他性命,他也仍然坚决不肯轻弃良友的笔墨,于是委托另一良友铁崖子代为保管。这位老铁慨然允诺,敢做敢当,终于保住了这批画。

  我其时手中这批书既然也不肯轻弃,便想到托个知心朋友把它藏匿起来,躲过这一劫。然而熟视身边友好,平时称兄道弟,到底是兄是弟,运动一来就很难说了。我若托其保管这批书,弄得不好或许竟是授人以柄。前思后想,这个险冒不得,还是付之一炬最保险。既付一炬,竟是几天吃不下睡不着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几本旧书,无非身外之物,烧掉就烧掉,过不了多久,一切淡化,倒觉轻松得很。十年虽久,习惯了也只觉得一瞬而已。然后改革开放,我终于受益成了新我,再也不是那个动辄得咎的旧我了。为了庆祝这个新我,第一件事是买书。

  先是工资复原,后又增加了不少,写文章还得稿费,买书的钱是不愁了。于是特劳篆刻家张厚全刻了一枚闲章:“有钱买书”。我对他说:这四个字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我有钱买书了;另一层是说,有钱不买别的,只买书。所以虽然只有四个字,却具有概括我长长的一段现实生活的容量。他大为感奋,精心刻好,亲自送来,分文不取。

  于是我成为新华书店和古旧书店的常客,举凡文学、历史、哲学、戏曲、书法、绘画等等,竟陆续买了一大批,几个书架都插满了。别说一本一本地读了,就是看着书架这全力负重的架势也会笑出声来,它真像个举重运动员,一副力争冠军的劲头。

  十几年前秦淮区政府有位官员来访,见我插架新书旧书,琳琅满目,便给我一张奖状,夸我是“藏书状元”。其实惭愧,别看我满架的书,却并不曾本本细读,人只有两只眼睛,一只脑子呀!有时随手抽一本出来看看,哎呀,书是买来多年了,却全然不曾翻动过;还不如五十年代买一本细读一本为实际呢。即使如此,我的眼力已超负荷了。前年冬天,有一天早饭之后,戴上老花眼镜,打开当日报纸一看,吃了一惊,怎么眼睛如此模糊呢?揉了又揉,越揉越模糊,慌忙上医院检查,不幸得很,左眼眼底出血,这是绝症,不可逆转的。从此成了独眼龙,医生说我用目过度,是眼疲劳所致,再三嘱咐我尽量少用眼睛,细水长流,把右眼保管好,我当然谨受教哉。

  南京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篆刻家孙少斌是我挚友,忽一日笑眯眯地上门来,手举一只木盒,塞在我手里。原来他为我刻了四枚图章。最大的一枚约寸半见方,上镌“右见堂”白文;略小一套的一枚是名章,也是白文;还有一枚和名章尺寸相似,镌白文“一目了然”;最小的一枚矩形朱文:“右见”。我细审之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左眼失明,右眼尚存,看一切的一切都用右眼,以“右见堂”为名,实事求是而又含意深远;而一目尚存,不但尚存,而且明亮如故。这个“一目了然”可谓诙谐而贴切,妙不可言,使我得意忘言,拉住他的大手说:“老弟真妙人也!”从此我的书斋就叫“右见堂”了。

  为了保护这只了然的右眼,我不得不戒书了,然而读书如吸烟,如饮酒,要想一举戒掉,谈何容易!自从戒书之后,终日昏昏,行路不分南北,吃饭不知荤素,如此下去,即使一目永远了然,也不知为什么而了然了。也罢,我开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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