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屋顶东角出现一个小洞,每天都能听到楼上的吵架声。那个女子从来不哭,她唾骂,撕扯,却不嚎啕。

从入住的那个春天开始,我就看到那条隐隐约约的裂痕。那是一条若有却无的裂痕,没有人比我更关注它的存在和消隐。中午时候,我跟孩子躺在床上,会看见它如何缓慢地加深加大着它的罅隙。初时,它是细微的,可能是几寸光景,一度我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对于一间新房子来说,它出现一些瑕疵是可以接受的。甚至它的墙体可以不光滑,窗框可以歪斜,玻璃可以有不雅的碎痕,而距我几米之上的屋顶,一道似有若无的裂缝,我是能承受得起的。我知道一间房子不是一件玩具,它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时间摧毁,消亡。既然有那么多外在的力量和构成来成全它的存在,它就得维持着它的寿命,直到不得不消亡。不得不,是一个很无奈的双重否定句。我在那个时候,经常不得不把自己牵制在一间房子里,曾经的抵触,反抗,悲伤,无奈,最终都不再,我渐生出感恩的心态,感激着,这个庞杂的世界上,尚能有一间屋子,可供安置我和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
一直觉得时间是有色彩的,久了,它便会褪掉初时的鲜色,现出一种被风化、腐蚀的陈气,红也不艳,黑也不沉,光阴之水漫过年月的记录,我们获取的,便是一帧泛黄的老记忆。你说,这是不是一张被随意掖在某本书里的影像呢?某一天,你再去掀翻那本散着陈腐气息的、纸质疏软的书籍的时候,你同时也掀开了一帧尘封许久的记忆,于是,你看见以往的时间,像一位老人般,颤巍巍地坐在你面前,在他身上,你竟然可以窥见时间清晰的镂痕,一条条缠绕,一帧帧覆盖,你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像赏玩一件古器般,暗哑的光泽,腐朽的味道,每一条纹路似曾相识,你以为丢弃了的,遗忘了的,过去了的那些情绪,不会再颠覆重来,可是,在某个春天的午后,你还是不自觉地陷于许多年前的绝境中,苦不堪言。
人年轻时多纠结,这跟你的经历财富都无关,这是年轻的一种习惯,人并不会因自己年纪的优势,而觉出幸福这东西是如何地眷顾过自己,相反,他总是通过对事物的表面现象的肤浅判断来获取自己的喜悦和厌恶。他会在一些毫无可比性的思维中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从不检讨自己,却会将这些不公正强加于人。没有谁比自己的亲人更多地承受过他的怨恨。现在想来幸福与否,顺畅与否,均不是能用几个字可表达完整的。所有的道路都是你的宿命,错过昨日,如果停滞不前,将会把今日乃至明日都错过。世上的路千千万,容你的,不过一条。世上的人万千千,共你的也不过一个。可适与否,也不能草草判定。
雨季来临,许多许多的雨水堆聚在一起倾泻下来,我和孩子就像蜗居在孤岛上的生物,无人问津,冷暖自受,很晚的时候他冒雨回来,也不过一口热水一碗热饭,没有多余的菜和暖意。我们都是自尊心极强的人,彼此包裹在自己的小我中,势利地活着。有时想,这是生活的贫寒赐给我们的自觉吗?还是彼此的遭遇让我们更在乎自己的感受?曾经沧海的人,是不是再难以接受世上的任何一滴水的存在?我的孩子尚小,他无法看清我们世界中出现的那些阴霾,遮蔽着的,困扰着的,推离着的,和纠缠着的。他的目光,纯净得若一杯白水,你能一下子看穿他的内心。他笑的时候,屋子里的光线瞬间会亮起来。而他不知道,我跟他,像绑在孩子身上的翘翘板,无法在磨合的过程中,随意自如地起伏。
屋顶上的裂痕越来越大。我们不担心它会漏水,但我们都在担忧,一种无法出口的担忧让我们的心时刻处于紧张状态,这担忧是同一的,带着些许的盼望,些许的恐慌,些许的忐忑和小心。住底层的好处,便是即便上面都塌将下来,你也有时间逃离现场。但那个裂痕把整块预制板的边角都划出来了,我清晰无比地看见住着的屋子的顶部,是由三块预制板搭成的,而墙体是红砖薄薄的垒积,这样的屋子,尚不知能不能遮蔽冬日的严寒和风霜。孩子在床上搭积木,顶上也是三块长方形的木板,他搭的房子窗户宽大,屋外还有花草和栏杆,有邮箱和路灯,还有走在回家路上的爸爸和坐在屋子里喝茶的妈妈和他。家便是这个样子的吧,却总无法完全地与书本和想象中相符,只是选择拥有它,你便有了责任和义务使它成为家本有的样子。
裂痕裂到一定程度时,它却停滞不动了,它太像积木搭的房子了。如果我们要摧毁它,却又那么容易。秋天的时候,我们的整幢楼体都仰了仰头,好像一个人突然吃胖了,不自觉地挺了挺肚子。四层的横断面上,也开始裂开小小的细纹。雨水使地基陷了几公分,这幢楼成为一幢名副其实的危楼。我的屋顶东角出现一个小洞,每天都能听到楼上的吵架声。那个女子从来不哭,她唾骂,撕扯,却不嚎啕。渐渐知道,她是个没有另一半的人,独自抚养一个孩子。而跟她撕扯,纠缠的那个人,却是她后来倾心的人,相知,却无法相拥,她只有在他来的时候,将满腔的委屈倾囊而抛,她并不管他承受多少,而他也只一味承受罢了。通过那个洞传到我耳朵里的那些声音中,并没有他的解释和推脱,或者他本是坦然的,他只能有爱,不能有责任,可是,家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性,他佯装不知。隔着我的楼板,她的屋顶是否也有裂痕呢?有时我会在窗外的路灯下看到那些蜿蜒的暗色曲线,在雪白的墙顶上显出难看的样子来,这时我便会联想到她的屋顶。
我疑心有苍蝇臭虫甚至老鼠会通过那个洞从她的屋子到达我的屋子,甚至风和雨雪,失眠的时候,我会盯着那个洞,我感觉那个洞一直盯了好多年,窗外风走云飘,春来秋往,身边的酣声间间断断,渐渐平稳下来的时候,我都快要熬不住了。生命真是煎熬啊,《高子遗书·答史玉池书》有云:“我若是真金,尽教他做烈火;倘还有些渣滓,却藉他做洪炉,猛煎熬一过,添我多少精神。”如果你忍得住煎熬,便也是参和悟,便也是得精神,便也有云开雾散,风日洒然的日子。在和了水泥和沙的那个星期天,我敲开了她的门。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家,铺了满地的纯毛地毯,仿红木的家具,颇富贵的样子,只是,有些冷清,想来那男子也是负责任操持了一个屋子的,但,家,委实不能如此叫它。她的屋顶上,竟然没有裂痕,我之前幻想了无数次的蜿蜒细纹,并不存在,她的屋顶,光滑结实,但她不知道,在她的地下,在她每天走过的脚下,会有洞,有裂痕,寻常每一次停顿和每一次跨步中,稍不慎重,她会不会跌入深渊呢?我不能想象。我把那个洞的位置指给她看,她掀起了宝蓝色的地毯,我从那个洞里,看到了我们家的窗帘。窗帘上一丛百合,在夏天的风里,摇摆出一些水纹,我还看见他的一只眼睛,透过那个洞,我们都笑了。
那幢楼,被权威部门定为危楼的时候,我们家已搬离了此地。很奇怪,在居住在那个小区的时候,我虽然每天出出进进,烟火红尘地跟它交集着,但从未做过与它相关的梦,我的梦更多的是早年间的一些事件和心境。可是,当我搬离它的时候,却开始做关于它的梦,做那个屋子的梦,也做那些个裂痕的梦,梦里依旧是纠结的,难堪的,悲愤的。醒来,天光渐亮,门外春将半,岩冰暖有声。新房子里的花草,书架,顶上那些小灯,还有透过窗帘进来的晨光,都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心下颇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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