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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 鹅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3997
● 夏雨文

  

  金华越想越恨,先前还以为她爹一派胡言。她爹丢一只鹅,她骂他是笨蛋窝囊废,自己同样丢,怎么说呢?

  瞧她爹狼狈不堪拎一只鹅,从鲁镇市场回家,听他窝窝囊囊一番倾诉,金华心里更加鄙视仇恨爹。

  金华恨她爹有道理,首先她刚生下来,她爹嫌是女娃,让她妈生二胎,就是如今上高中的小弟金俊。有小弟后,她爹宠爱无比,处处显得偏爱,令她气恼,比如平常多给金俊煮一两个鸡蛋,多买一件衣服,不过是小事,能很快忘记。再说金俊挺懂事,相当可爱,金华恨不起来。自己原本念书很好,成绩在班上向来数一数二,受到班主任校长多次夸奖,预言能考上大学,当然也是她的梦想。读到高二,她爹不要她念了,因为家里收入有限,无法供应她读书,尤其她弟成绩更好,几乎每次都是全班第一。别人祝贺她爹,她爹哭丧着脸,没一丝笑。两个儿女念书是一笔不小开支,她爹不懂半点手艺技术,就会种庄稼卖力气,收入不够两娃娃念书。想来想去,只好狠狠心,叫女儿别上学了。金华哭得极伤心,改变不了事实。她爹可怜巴巴央求她替他考虑一下。金华明白,自她妈生病后,家里要钱没钱,家务事没人干。她爹忙了外面,忙家里,实在无奈。她不帮家里,哪个帮。她弟太小,不能干任何事,只好委屈她了,谁叫她是老大。虽说明白前因后果,还是难过好久才平静,她有充分理由恨她爹。今天的恨与鹅有关。

  自金华认定无法念书,就老老实实在家干各种活路,除洗衣服做饭打扫院内,也挑水煮猪食,至于庄稼活路——割谷掰玉米挖红苕花生,播种除草,统统干,和别的农村姑娘没两样,她还利用空闲养一群鹅。

  年初金华骑自行车到近旁鲁镇,卖两袋吃不完的玉米,打算上综合市场买一双干活穿的军用绿胶鞋,是对付下雨天路上泥泞的鞋。她路过鸡崽市场,看到许多鸡贩子摆开扁平圆笼子,里面全是毛茸茸的小鸡,跑来跑去,十分可爱。一些农妇围住询问观看,有人开始买了,一个一个捉住,放进背篓里;也有卖鸭崽的,小鸭扬着金黄大扁嘴,嘎嘎叫,一对大脚丫噼噼叭叭颠来颠去,一双亮晶晶眼睛显得机灵淘气,都没吸引住金华。她摇了头,走开了。到卖小鹅的筐子前,被深深打动了。这些鹅崽显然刚出世一礼拜,浑身绒毛,淡黄干净椭圆形身体,似一只小船,惹人喜爱。它们摇摇摆摆走路的憨态,逗得金华直笑。她不由蹲下身问价钱,黑瘦中年汉子回答:“四元一只,随便挑。”金华觉得不贵,先前不买小鸡小鸭,是因这些家禽光吃粮食不吃草,另外价钱贵,一只小鸡二两重,卖二元五,一只鹅崽半斤以上,卖四元,当然便宜一些,于是决定买小鹅。她掏出口袋里的钱一数,正好六十元,迅速捧起十五只最活泼的小鹅,装进背篓,推上自行车,出了市场,骑上车,兴冲冲回家,连胶鞋也不买了。

  一进家门,金华说了买鹅崽的事,父母没吭声。如今女儿是家里家外一手抓,多数事她说了算,父母一般不反对。买鹅崽一样,去年养的家禽有的杀了,有的卖了,有的不下蛋,送给别人,总之大部分淘汰,得养一批新的。

  金华家门前有一片开阔河滩,长不少经冬不死的绿草。春天到来,草长得更加茂盛,十五只小鹅就放在河滩上自由奔跑,看守任务由她妈承担。老太婆每天挥着一根细长棍子,赶着鹅群,走出家门,顺一条小路进入河滩,任它们嬉戏吃草卧下休息,无须费力。老太婆拎一小板凳,坐在地势较高处,晒着太阳,盯住鹅群走向,要么打盹,要么和旁边路过熟人说话闲扯,直到中午肚子饿了,慢腾腾回家,吃过饭,仍旧赶小鹅出发,同样到河滩。活像领一大帮孙子游玩。老太婆体弱多病,干不了啥,荣任鹅司令她相当知足,脸上皱纹泛着慈祥笑容就是证明。一天又一天,除下雨,差不多每天出去,这些小鹅十分健康壮实,逐渐长大。一只鹅爱抢吃狗槽里的剩饭,被恼怒不堪的看家狗一口咬住脑袋,不到三分钟便死了。剩下十四只,四个月后成了肥胖大鹅,走路更加笨拙,但昂首挺胸。它们之间出现区别,能分出公母。母鹅留下生蛋,为得到种蛋,得留一只大公鹅。种蛋比普通蛋贵一些,每个最贵能卖八元,最便宜是两元。交给孵房孵小鹅,蛋里有鹅崽才付钱,若没有,是寡蛋,不能作数,便退回来。寡蛋有些变质,不会浪费,同样能吃。镇上一些高血压病人喜欢买这种蛋吃,说是不会提升血压,给的价钱不低,所以养育种蛋是不容置疑的选择。她家的公鹅一共五只。一只在金华爹生日时宰杀,大公鹅剁成小块,装满一饭盆,堆得冒了尖;另一只在弟弟念书放假回来,为补他身体也杀了,炖一锅,大吃一通。还有一只受了伤,体型较小,同时病歪歪的,不必急于处理。剩下的两只公鹅长得高大雄壮,常高扬长脖子,轻蔑注视每个来者。公鹅真厉害,竟然和看家狗斗。公鹅低下头,冲过去,伸出硬嘴壳,猛啄狗屁股。看家狗不敢恋战,尖叫一声,夹尾巴狂奔而去。对付那头大母猪自有一套,它们老抢猪槽里的食物吃。老母猪嘴大,速度快,风卷残云一般吃光金华倒的食物。公鹅一头扎过去,争先恐后吞食,看了老母猪大模大样舔吃残剩部分,公鹅恼了,弓起长脖,张开黄色长嘴,夹住老母猪嘴角向上翘的边缘,狠命拖拽几下。老母猪痛得叫唤,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食物。公鹅发起更猛攻击,夹住老母猪大耳朵边缘,撕扯两次。这是敏感部位,其痛可想而知,老母猪惊叫一声,连忙缩到圈内一角,不满地吧哒嘴,无胆再来。赶走老母猪,公鹅快乐大吃,直到长脖子膨胀许多,塞不下为止。公鹅收拾鸡们是小菜一碟,它们对胆敢和自己抢吃玉米粒的母鸡总是毫不客气,迈上一步,突然张开大嘴,咬住母鸡尾巴不松。母鸡惊慌失措,拍打翅膀,双脚乱蹬,想逃走,可迈不出半步。公鹅眯着眼,仿佛打盹,一动不动,似乎感不到任何力量。看着母鸡挣扎扑腾,活像进行一场悬殊的拔河比赛。公鹅稳操胜券,它清楚知道,凭母鸡一点可怜力,休想拖动自己一寸,最后一松嘴,母鸡得救,狼狈逃蹿,尾巴凌乱残缺,掉好几根羽毛。公鹅高扬脖子,傲慢大叫几声,展示胜利者姿态。后来公鹅们开始相互打架,为争夺情人而决一胜负,最强公鹅拼命用嘴去啄戳对方任何部位,同时展开巨大翅膀,以钝刀般有力的翅膀边缘砍击对手,直到同伴彻底败下阵来。一天有好些次斗,公鹅多了,这只与那只,那只与另一只,一次又一次,公鹅高亢呐喊声,扑击翅膀声吵得人不安宁。夜里公鹅同样斗个不停,相当激烈,往往失败者羽毛杂乱,沾不少血迹,身上留下累累伤痕,惨不忍睹,影响鹅们生长。为化解纠纷,使鹅群平静,不再吵得人无法休息,金华决定卖掉两只多余好斗公鹅。由于她忙于给出土不久的玉米拔草施肥,自然没空,她爹去了。

  早晨天刚亮,金华首先端出一瓢玉米粒,倒在破盆里,任公鹅啄食。她煮好饭,吃完后,捉住脖子胀鼓了的公鹅,揪几根喷水干燥稻草,拧成一根绳,结结实实捆住双脚。公鹅对女主人约束自己行动,很气恼,先是拼命嘎嘎叫,一边猛烈扇翅,末了伸嘴啄人,啄金华膀子,但没用,膀子粗大浑圆,夹不住肉,只能咬住衬衣,奋力扯几下。金华不理睬,继续干,捆好一只,又捆下一只,塞进篓里。她爹背着,匆匆出发。她弟上学需学费,家里钱不够,正好卖两只鹅添补。

  金华满以为要不了两小时,她爹会喜气洋洋归来,手里是卖鹅的几十元。听说近来鹅价相当高,买的人特别多,十分走俏。没想到,她满满背一篓青草回家,打算丢给饥肠辘辘的鹅们,却碰上她爹狼狈回来,手里拎一只鹅,有些意外,以为今天市场鹅太多,她爹没卖完,才别扭不自在。运气真不好,如此好的公鹅,没人愿买,不过回来未免太早。她上前问一句:“怎么剩一只没卖掉。”

  “别说了,妈的,简直大白天抢人,没王法了。”她爹气急败坏,不顾一切吼出来。

  “到底咋回事?”金华觉得莫明其妙。

  “羞死人,会碰上这事。”她爹一个劲嘶哑大骂,面孔通红。

  “叫你说原因,骂管用么。”金华觉得她爹糊涂,不免有了烦意,从刚才的话里,她感到不安,一定发生啥不好的事,便沉下脸叫道。

  她爹清醒过来,结结巴巴讲述,声调充满委屈无奈:“我背着篓子上鲁镇市场,还是和以前一样,从前门进去。赶场人太多,卖各种各样的都有。买的人也多,在门口人群挤成一团。出去的人拼命往外挤,进去的人得费尽吃奶的劲一点一点移动。人人抱怨,却没法子。刚到门柱边,看见一个挺高的年轻人伸出长手杆,探进我背篓,抓住一只鹅,拎出来,越过人头,往一边移。我忙问干嘛。年轻人一瞧,回答‘我想买,多少钱一斤’。我以为对方真要买,刚说三元。年轻人提着鹅,离开背篓,一扬胳膊,鹅给抛出去,落到一丈远外的一个小伙子身边。这小伙子早有准备,弯下腰,抓起鹅颈。我感到不妙吼道,‘你们干啥,买鹅还没称重量付钱就扔过去,太不像话。’那小伙子一边后退,一边说,‘你过来称重量不行么。’我正要挤过去,抢回自己的鹅,前面人太多,根本无法快速冲过去。陌生小伙子拎起鹅,用力一扔,鹅往更远的后面抛去,同样有一个人接应,抱起鹅往人群跑。我知道这小子要逃,赶忙推开挡在前面的最后几人,想追上去,哪知背后篓子被一双手死死拉住,扭头一瞅,另一个年轻人的手探进背篓,抓住剩下的鹅。一见我发现他举动,狗杂种声称,我买我买!买个屁,眼看第一只鹅要被人抢走,哪有心思卖,再不追就晚了。我一把抓住鹅脚,想拽过来。狗杂种捏住鹅颈不松,连忙说,‘我买,你卖啥价,’我大喊不卖,狠命一拉。这小子就是不松手,不满叫道,‘既然卖,卖给哪个都一样,我出价公道。’我又一次拽鹅,痛得鹅嘎嘎叫。狗杂种抓不住,只好放弃了。我挤出人流,发现怎么也找不到刚才第一个抓鹅的年轻人,第二个接和传递的小伙子同样消失。至于第三个抱走鹅的人更是找不见,鹅没了踪影,跑到哪儿去了,我四处寻找,跑得满头大汗,没找上。旁边一人小声说,‘从前面跑了!’我急忙向围墙边巷道望,有个人影拼命向前跑,赶紧去追,没迈十步,那人拐进岔道不见了。我冲过去,找好久,不见那畜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咋办好,老天爷,辛辛苦苦养的鹅就这样给抢走了,没付一分钱,一帮丧尽天良的畜生,不得好死。我怕这些人抢了剩下的鹅,不敢卖了,便拎回家。”

  金华冷冷瞅着她爹像老太婆唠唠叨叨咒骂连天咬牙切齿,心里生出极端鄙夷,连卖鹅的小事都办不好,还算一个男人,真没出息。如今家中哪一样不是自己动手安排,搞得井井有条。她爹呢,一直躲在一边清闲,不担当家主责任,向来窝囊,没一次办事高明利索。全村男人数他没男子汉气息,无人尊敬。有时金华为自己生在这家庭难过,因为家中缺一个主心骨男人。她不得不做了男人干的事,事事要经自己的手,成了远近闻名的强姑娘。真难想象,将来离开后,这家会怎样,她不可能不嫁人。金华的能干泼辣博得许多人称赞,主动上门做媒的不少,考虑到兄弟没考上大学,家离不开她,便拒绝了。

  金华冲她爹茫然失措苍老发黑的面孔瞪一眼,从牙缝迸出几个字,包含极大轻视:“瞧瞧你,办过一次满意的事么?不中用!今天出门,我反复叫你小心,怎么小心的?卖两只鹅就丢一只,多卖几只,恐怕要被人抢光。”

  “没想到在大门口碰上这伙人联合搞整我,更不料最后一个年轻人也是他们同伙,故意拎背篓剩下的鹅,口称要买,抓住鹅不放,其实是拖延时间,好让同伙逃跑,叫我追不上。”她爹慌忙辩解,“近几天,倒霉的人不止我一个,上当人挺多。若知道这伙人如此干,我一手拎一只鹅,他们休想得手。”

  事后才聪明,晚啦!金华不客气训斥:“一辈子办不了一件事。”

  过一分钟,金华走出来,身上换一件干净衣服,推出家中唯一的自行车,拎起地上的公鹅,丢进背篓,挂上自行车后座,然后往外走。

  “去哪儿?”她爹愣着眼,一副不解样。

  “卖鹅。”金华没好气地答道。

  “别去了,那伙人肯定还在市场盘旋,你去了,说不定同样抢走这只鹅。”她爹慌忙提醒,“单身一人斗不过他们,这伙人太多太凶。”

  “我倒要见识见识他们多厉害,像不像你讲的那样。”金华气鼓鼓地说:“别以为自己没用,别人也如此。”

  像遭受枪刺,她爹涨红脸,不服气地喊:“好些能人都上当呢。你根本弄不清有几人,在哪儿,用啥法抢你。”

  金华不信,推着自行车继续走。

  她爹见拦不住女儿,添一句:“现在去恐怕晚了吧。”

  “骑自行车去,还行。”金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开口,走出院子,来到竹林边大路上。她翻身骑上车,猛蹬几下,轮子飞快滚动,向鲁镇市场奔去,心里依然气恼。抢走她辛辛苦苦养大鹅的人大白天胆大妄为,肯定是看她爹一副猥猥琐琐没出息样,存心欺软。过一天,她弟从校回家,临走得带足学费,不卖鹅,钱从哪儿来?

  金华从一块块不同庄稼边晃过,不少枝叶茂盛的大小树在两个轮子急速转动中一闪而过,路上有放牛老妇,奔跑娃娃,还有从市场回来的人,相互打招呼。她一声不吭,一个劲蹬自行车。自行车好比受到鞭催的马儿,拼命往前跑,太阳升得不算高,大约十一点左右。她怕去晚了,赶场人太少,公鹅卖不上一个好价钱,心急火燎赶路。有几个熟人冲她打招呼,也没听见。

  大路好比一个快速移动的输送带,金华拐弯上坡下坡,从一户户人家面前冲过,最后蹿下一道又陡又长的坡,来到鲁镇中心地带,亏得她从小熟练骑车,没碰着一人。金华兴冲冲赶到综合市场大门口,已没她爹所说的拥挤喧闹,出来的人稍比进去的人多一些,换句话,赶场高潮开始化解。

  金华进去,仔细瞅瞅,放心了。市场里还有好些鸡鸭鹅等人买,一些穿着体面的人来来往往,一边扫视鸡鸭鹅,一边询问价格。卖家回答,五六句话过后,若价格双方满意,就拎起鸡鸭称重量,认真算账付钱;若不满意,卖家嘟着嘴不作声不动弹买家不高兴地离开。金华看到近处一个老头卖完鸡,打算回家,恰好留下一个空位置,立刻敏捷地推过自行车,占据地盘,取出篓里公鹅,放在地上。她自信自己养的公鹅最好,进来的人很容易望见公鹅,被买走的可能性挺大。当然她要高度防备她爹说的不法之徒,将公鹅搁在两脚之间,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哪个都休想轻易抢走。刚入市场大门,也曾提防不声不响抓鹅的小伙子,事实根本没她爸所说的不法之徒。要么那些人走了,要么是爸不小心弄丢,为开脱自己,故意说别人抢走。过一阵,实在没瞅到任何可疑人员,精神渐渐松弛下来。

  说金华所呆位置好,容易招人注意,一点不错。而她养的公鹅更好。它长一个大脑袋,长长的红嘴巴,一双灰蓝眼睛和外国人相似,额头高高隆出鸽子蛋大的包,弯弯脖子相当长,富有曲线美,身体硕大浑圆,覆盖一层厚厚白羽毛,犹如一个雪球,体重在十斤左右。这种鹅肉用来炖,非常好吃,肉多肥嫩,正是许多人买的原因。公鹅经过一次风险,歹徒捏住它脖子狠命拖时,不得不啄此人两下。现在公鹅完全平静安详,与主人偎依,好奇地瞅着过往行人,不时叫一声,因为双脚被捆痛了。它的体型和叫声引起了人注意。首先一个老头走来,不声不响拎起公鹅,另一手摸公鹅胸脯和脖子。老头是买卖行家,知道卖家禽的人喜欢拼命往鸡鸭鹅嘴灌许多食物,增加重量,好赚钱。他感到公鹅肚中食物不太多,重新掂量一下,体重合自己意,开口问价。金华一边盯住对方的手,一边回答:“三元。”老头听了,面皮松弛下来,表情不满意,没说啥,放下公鹅,摇摇摆摆走了,犹如一只老公鹅。接下来是位中年妇女,她打听价格,没反对,一拎公鹅,顿时惊叫:“好重,至少八九斤吧,两人咋能吃完,不买不买。”另一个是老太婆,非常吝啬老练,她总趁市场高潮过去前来,以便宜价买不少好东西。她到公鹅前,打量几眼,哆哆嗦嗦狠砍价格:“给二元三一斤。”金华想也没想拒绝了。老太婆蹒跚艰难地走了。一个小伙子领着娇气女友问价,起初她略略紧张,担心年轻人怀不轨之心,一瞧小伙子后面有一个时髦女郎,显然是恩爱一对,便放心了,哪有带心爱女友抢劫的小伙子。小伙子对公鹅很感兴趣,拎起来,认为挺合适,价格不贵。过去他一直喜欢吃鹅肉。哪知身后女友反对:“鹅毛多,不好拔,弄到烫毛店要花钱,鹅的脖子太长,全是骨头,难吃极了。”一席话说得小伙子哑口无言,只好依从,于是丢下公鹅,两人手拉手走了。金华对自以为是的女郎轻蔑地瞪了一眼。

  临近假期结束时,为了避免节后综合症,应多喝清淡的杂粮粥,多吃炖煮焯拌的蔬菜,主食、肉类应适量减少,不吃或少吃零食,让胃肠和肝肾等器官得到充分休息。当然,还要及时调整生物钟,保持早睡早起、适量运动的好习惯,以便新年伊始可以迅速地投入到学习和工作中。

  这样来一批又一批人,总为各种原因,察看公鹅一阵,最终没买成。直到身边的老太婆卖了自己的五只麻鸭,金华还和公鹅呆在一起。老太婆离开后留下一个空缺,一个闲着没事的年轻人登上石台,蹲下来,嗑着手中的瓜子,还哼着啥,脑袋晃来晃去,好自在,眼睛不住东张西望瞧过往行人,仿佛闷得发慌。金华对这种人本能的讨厌,因为一副吊儿郎当好吃懒做样。世上这种人不少。她没想过此人为啥到这儿,想干啥,自然没提防。他与她之间是金华的自行车,既是保护栏,也是障碍。小伙子的手没那么长,很难伸过来。她的腿更是公鹅的天然保护层。金华不把他放在心上,继续等待买主前来。

  蹲在自行车旁的小伙子似乎呆厌了,懒洋洋站起来,打算跳下石台离开。不过他直起腰时,脑袋侧过去,向左边一个大模大样走来的年轻人丢个眼色,再冲金华努努嘴。这个穿白衬衣的年轻人注视一下金华膝下的公鹅,点点头,马上冲身后另一个穿褐色背心的小伙子示意,对方明白了,当场靠近。一连串联络在不足一分钟内完成,金华毫无觉察,也没提防。她望向大门口,盼望买主到来,再过二十分钟卖不出去,只好拎鹅回家。

  嗑瓜子的小伙子咚一声跳下来,右腿有意无意撞了自行车头部。自行车摇晃一下,慢慢向大门口倒去,砰一声,砸击地面,平躺在过道上,堵住行人去路。金华听到声音,以为对方会表示歉意,自觉扶起自行车,哪知对方没反应,便不满地瞪小伙子一眼,叫道:“干啥呀,走路不长眼睛么?”

  “别发火,不小心嘛。”这家伙大咧咧掏出一盒烟,抖出一支,叼上嘴唇,慢悠悠走出大门,不见了。看着自行车挡住好几个行人过往,金华尽管满肚子不高兴,仍不得不站起来,抬起右脚,越过公鹅,向前跨一步,落到地面。公鹅失去保护,暴露在主人身后。金华没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弯下腰,右手抓住自行车座位,左手捏住前后轮之间的横杠,向上用力,自行车慢慢立起来,还没真正直立。她感到自己左脚边被啥东西撞一下,警惕地停止往起扶自行车,急忙扭过头,向后扫一眼,顿时惊骇一跳,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原来早候在金华右边穿白衬衣的小伙子一见对方去扶倒下的自行车,飞快上前,探下身,伸出左手,抓住公鹅脖子,把公鹅从金华脚边拖出去。公鹅一惊,扇动翅膀挣扎,其中左翅尖撞了金华的右脚后跟。金华立刻回过头,瞧见一个陌生小伙子拎着公鹅,拖出一尺,立即慌了,松开扶自行车的手。自行车再次倒下,撞得水泥地面砰一声响。她迅速侧过身,伸出双手,扑向自己的公鹅,可惜晚一步,穿白衬衣的小伙子一点不慌张,拎起公鹅轻轻一晃,猛地抛出去。公鹅如儿童游戏中的沙包,越过一丈远的空间距离,落到一个同伴脚边。穿褐色背心的壮实小伙子像一只饥饿已久的狼,立刻张开大嘴,探出双手,在公鹅着地一瞬间抓住公鹅翅膀,提上二尺,搂在胸前,同时撒开腿,往身后一个巷道深处跑去。金华迈上一步,扑一个空,两手指尖与公鹅相距最短时,不及五寸。在她跨第二步,想缩短与公鹅距离,公鹅脱离小伙子的手,落到另一地方,被接应的小伙子抱走,显然追不上,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她紧紧抓住逃开一步的年轻人,恼怒叫道:“还我鹅来。”

  “跟我有什么关系,”无耻之徒分辩,“是那人抱走你的鹅。”

  金华气得胸脯急促起伏:“你们是一伙,反正我亲眼看见,是你拿走我的鹅。”

  小伙子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一点不把丫头放在心上:“叫别人说说,我啥时拿你的鹅,别诬赖我。”四周无一人吭声。

  “休想跑。”金华揪住对方胳膊不放,“你不扔给那人,那人会抱走么?”金华理直气壮,“这么多人看见,别想狡辩。”

  “放开手,我给你拿回鹅行了吧。”年轻人作出一副老实认错样,“是我刚才不对。”

  “莫想骗我。”金华识破对方诡计,冷笑着,“一松手,你想溜掉,没那么容易。”

  “一个女人大白天缠着一个小伙子,也好意思?”年轻人变得厚颜无耻。他掰开金华一只手,这只手摸一个地方抓住,再掰再换,双方累得气喘吁吁。金华仍牢牢扭住小伙子。虽说力量比对方逊一筹,凭顽强意志,抗住无赖百般挣扎,使他不能逃脱。

  “你不要脸,偷我的鹅。”金华面无惧色。

  “我根本没拿你的鹅,凭啥还?”年轻人更加蛮不讲理,眼冒凶光。

  金华知道在大白天综合市场里,对方不敢怎样自己,所以勇敢地揪住歹徒不放,如一只弱小韧性的牛虻,牢牢叮住一头野牛。任它疯狂乱跳,也不放松。小伙子弄得精疲力尽,无法挣脱。她咬紧牙关,拖住歹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王八蛋得逞。

  双方正在拉扯,金华猛听到身后自行车一点响声,一扭头,天啦!那个蹲在石台上嗑瓜子的年轻人不知何时折回来,大模大样提起地上的自行车,拍打座位上的灰尘,打算往外推,金华急了,忙瞪眼叫:“你干啥?”

  “借用一会儿还你。”小伙子漫不经心回答。

  “不借。”金华高声拒绝。

  “别小气嘛。”年轻人开始推车。

  金华连声喊:“你怎么还推我的车。”

  趁她专心对付推自行车的年轻人,穿白衬衣的小伙子陡地一挣扎,摆脱金华双手,扭头就跑。姑娘急忙去抓,结果仅揪住衬衣下摆一角,死死不松。小伙子逼急了,狠命一蹿,哗一声,撕下巴掌大一片薄布。小伙子顾不上这些,拼命向前跑,像一条大鱼受了渔人投出的鱼叉重击,仍负伤逃走。金华正要打算去追。眼角瞟见那个无耻之徒大摇大摆推着自行车,走向大门口,一旦出去,休想找上。她犹豫了,自行车的价值超过公鹅,是家中重要出门办事工具,根本离不开。她迅速作出决定,夺回自行车,便冲过去,抓住自行车后座不放,尖叫:“凭啥推走我的自行车?”

  “不是借一下么。”年轻人刚骑上去,停下来,傲然说:“又不是不还。”

  “说了不借,耳朵聋了。”金华气急败坏,几乎失去控制。

  “不借算了,闹啥。”年轻人不以为然,松开自行车扶手上的手,慢悠悠走开了,仿佛啥事没发生。

  金华抢回自行车,再回头,朝穿白衬衣的小伙子逃跑方向望去,根本没一点身影。至于抱鹅的年轻人,更是看不见。整个市场仍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或买或卖,似乎没人知道刚才一幕,也无人关心。金华确确实实损失一只大鹅,不禁气呆半晌,回想事情的前后经过,发现嗑瓜子的年轻人两次利用自行车作文章,是有预谋的,和抢鹅人是一伙。金华越想越恨,先前还以为她爹一派胡言。她爹丢一只鹅,她骂他是笨蛋窝囊废,自己同样丢,怎么说呢?真见鬼,金华是要强的人,从没如此狼狈丢脸过,太自信了。

  直到旁边人奇怪地注视她,金华才醒悟过来,明白自己该走了,正要推车走,目光突然扫到地面一块半月形布上,认出是那小伙子挣脱她双手撕下的,抬起脚,狠踢一下。狗杂种,抢我的鹅,你也损毁一件衬衣,不付代价可不行。恨恨地瞪附近人一眼,蠢蛋,刚才这伙畜生抢自己,他们居然不吭一声,任别人欺她单身一人,胡作非为,良心到哪儿去了?麻木不仁的东西,但愿这些人落同样下场。

  走出综合市场大门,金华感到一阵辛酸,两颗眼泪迸出来,但怕人看见笑话,赶紧伸出手,擦去了,手背湿漉漉的。眼下该干啥?似乎只能回去。怎么向父母讲?她爹丢一只鹅,是毫无提防,可以原谅。自己有防备,同样丢,还不听爹劝,硬要来,歹徒从眼皮底下抢走鹅。为救同伴,歹徒公然演出围魏救赵,使她彻底失败。若不亲身经历,哪个敢相信是真的。看来金俊学费不足部分只能借了。

  踌躇好一阵,她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回走,神情恹恹,好像霜打蔫的菜苗,连骑车力气也没有。四周一切更是看不见。这场打击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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