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毛起先不清楚阿戆家发生了什么事,待看到滚落在墙边的那只“乐果”瓶,就惊叫了一声,然后扑向已经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阿戆身边。
菊花说:“不要紧,家里的农药我都倒光了,瓶里装的是水。”
阿戆送给了癞痢八只桃子,癞痢非但不领情,还说,你这个戆大,你这个戆大啊!说着,癞痢还用右手掌在阿戆的头顶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后面的话也就让自己的右手掌表达了。很难得的,阿戆对这种表达方式表示了愤怒,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癞痢的光头,喘息粗重。谁都知道,阿戆的愤怒是不可能有任何攻击性的,谁也不会认为阿戆的愤怒是愤怒。
癞痢又嘀咕了一声,戆大啊。然后,癞痢拎着桃子,脸上浮着心满意足的神情,走了。
阿戆低下头来,眼睛定定地看着脚下黑色的泥花。地上的泥花是蚯蚓在地下挖土时从口中吐出来的。泥花由一根根铅笔芯那么粗的泥条弯曲盘积而成,东一朵西一朵。阿戆的脚边大概有十几朵,有的小如核桃,有的大如馒头。阿戆开始用脚踩泥花,那些造型美丽的黑色泥花在阿戆右脚的踩搓下很快消失了,阿戆粗重的喘息也慢慢平复了。有谁知道呢,原来阿戆的愤怒是有这么一个出处的,他的愤怒原来也是有攻击性的,只不过针对的不是人。
毛竹棚里的光线有些暗,可阿戆还是看到自己身体左侧的棚壁边长着好多碧绿生青的小草,有圆头圆脑的桨板头草,有羞羞答答的狗尾巴草。阿戆不会像踩泥花一样去踩这些小草的,他是把这些最近突然出现在毛竹棚里的小东西看作自己的客人的。来他的毛竹棚里做客的还有二鸣子、三鸣子、织布娘、小飞蛾等小昆虫,现在就有一只二鸣子在一棵狗尾巴草边鸣叫呢。鳏夫阿耿踏着二鸣子的叫声跨进了毛竹棚。
“阿六头呢?”
阿六头是与阿戆搭伴卖桃子的,是队长健龙的弟弟。今天中午过后,突然拉肚子了,一次一次地往毛竹棚后跑。后来,阿六头就对阿戆说,我早点回家,这些桃子你总守得牢的吧?阿六头和好多横泾村人一样,在跟阿戆讲话时常常是话里有话的。
哦,阿六头拉肚子回家了。阿耿嘀咕着在阿戆面前的桃堆前蹲下来。阿戆面前只有两小堆桃子了。阿六头走的时候共有六小堆桃子。阿戆对来这里的人说,今天的桃子不用付钞票了,送。对方先是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笑了,说,阿戆真大方,什么都送人。阿戆不理会对方话中的话,又说,只是、只是四点钟的辰光你再来一次,这里。对方的眼睛里就又有了狐疑的神色。阿戆说,反正你来。对方受了好处,当然连连点头,点头的同时,再次开口,又要送我们什么了?
阿耿上次在这里装了半篮桃子后,没有付钞票,阿六头想夺回他的篮头,他就拧住了阿六头的胳膊,说,谁规定要当场付钞票的?阿六头咽口气,让果园的会记把这半篮桃子的钞票记在了他自己的经济往来账上。今天,阿耿又带来了一只竹篮头,他装了半篮子的桃子后,出乎意料地要过秤。
“送你,耿叔。”
阿耿瞪圆了眼睛,“你以为我是贪图小便宜的人?你以为我是欺软怕硬的人?”
“阿六头不在,只有你阿戆在,我反倒要当场付钞票。”阿耿坚持要过秤。阿戆想去阻挡阿耿,阿耿像上次拧阿六头一样,拧住了阿戆的胳膊。
结果,当天从生产队桃园里摘来的桃子中,就只有阿耿的这一篮付了钞票,其余的都被阿戆送光了。
阿戆送光桃子后,就走出了毛竹棚,站在村道上。西斜的阳光照在阿戆的身上,让他有点晕眩。村道北侧又传来了秋英、春芳两妯娌的争吵声。
秋英说:“你做的事情以为别人不晓得?”
春芳说:“你自己的屁股还没擦清爽,就急五急六地去管别人的事了?”
“谁想管你的事!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你的事是自己跑出门的。”
她们两人的争吵其实已经开始了一个多钟头。在毛竹棚里时,阿戆还听不大清爽争吵的内容,现在听清爽了,却仍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发出争吵声的两个女人都待在屋子里,她们是对着窗户在相互较劲。她们肯定是边做着手里的生活边争吵的,手中的生活是她们的争吵得以不断持续下去的一个重要原因。
阿戆看到一只癞团在地上蹦跶,蹦跶几下后,慢慢地爬进了路旁的一蓬枸杞丛里。邻村的一位背篮头的老太在向阿戆走来。这里的人都把背着一只竹篮、走村串户贩卖粗盐、肥皂等家用品的人叫做背篮头的。背篮头的经过阿戆身边时,脚步一点也没有放慢,甚至看也没有看阿戆一眼。背篮头的肯定是认识阿戆的,肯定知道在横泾村里阿戆是一个啥也没有用的影子,是他自己身体的影子。这个影子突然抖索了一下。
“菊花还要比你好呢,菊花只跟队长健龙一个人睡。你呢?”
菊花就是阿戆的老婆。
“我比你好。你给你男人生了个别人的孩子。”
“是你男人的孩子,你没有看出来?”
“是谁的孩子你最清爽。只有你家男人这个窝囊废不清爽。”
“你家男人才是窝囊废,阿戆一样的窝囊废。”
秋英和春芳的争吵好像达到了一个高潮,她们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可她们的人影还是被两垛灰墙挡在了里面。一垛灰墙的下面,一只花猫眯缝着眼睛在打盹,猫的体态是懒散的,表情是平静的,对于妯娌俩的争吵,这只花猫也早已经习惯了,早已见怪不怪了。
眉毛长反了的倒毛在空荡荡的毛竹棚里转了一圈后,就在毛竹棚西侧那棵高高的苦楝树上看到了阿戆。他起先还以为蹲在苦楝树两根枝杈间的是一只大鸟,吓得原地跳动了一下,手中捏着的几张毛票差点儿落地上。阿戆送他桃子时要他四点钟再来一次这里,阿戆这个嘟哝似的要求起先让他摸不着头脑,后来看着半篮子白白拿来的桃子,他想,四点钟差不多正是队长健龙、妇女队长菊花等队部的人回家路过毛竹棚的时间,说不定健龙这一次又要亲自进毛竹棚去收卖桃的钞票,所以,阿戆这是在做两手准备,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倒毛就要补交上买桃子的钞票。都说健龙是看在菊花的面上让阿戆卖桃子的,可如果阿戆真的不卖只送,估计健龙也不会饶过他。倒毛这么想着,就在阿戆讲的那个辰光重新来到了毛竹棚边。
尾随在倒毛身后来到苦楝树边的一根也看到了阿戆。
一根说:“大家来看啊,阿戆要做猢狲啦。”
一根的话音刚落,阿戆真的学起来了猢狲,他的两条腿挂在了枝杈上,身体倒挂了下来。
其实,当天听了阿戆的话再次来到毛竹棚边的就倒毛和一根两人。一根的到来是不是出于倒毛相同的目的不知道,可他看到阿戆蹲在高高的苦楝树上后,显然兴奋了起来,意外遭遇了一场免费的好戏让他情绪高涨,他简直在原地跳起了三尺高,扬起脖子朝阿戆喊:“你年纪一把了,还学猢狲做啥?”
一根的声音终于把两个女人的争吵声压了下去,这两个女人竟然也来到了苦楝树附近。
阿戆开始微微晃动起倒挂着的身体来。春芳在树下惊呼了一声。
一根又嚷:“不要怕,阿戆是猢狲投世的,没有危险的。”
春芳说:“谁不是猢狲投世的?”
阿戆很快收缩了一下身子,重新恢复了原样,蹲坐在了两根枝桠间。虽然他只让自己的身体倒挂了短短的一会儿,可还是有不少人被吸引了过来。癞痢也来了,癞痢问:
“这个戆大在做啥?”
倒毛说:“在捉天牛。”
喜欢钻树干的天牛是所有树木的天敌,所以每到春夏两季,横泾村上有时会有个别爬树高手爬到树上去,捉天牛。
春芳捅了一下一根的腰眼,“不要出事了啊,你们就不要再说啥了,快叫阿戆下来。”
倒毛在树下仰起了脸。这棵苦楝树差不多是横泾村最高的一棵树了,有二十来米高。阿戆蹲着的两根枝桠在树干的当中,即使这样,阿戆也被人感觉到已经是一只远离地面的猢狲了,一根讲得没错。苦楝树的树冠一半在横泾河的上方,另一半在碎石路的上方。现在,阿戆就蹲在了碎石路的上方,他的下面,就站着一根一个人,其余的人都围成一堆,站在碎石路一边的一块泥地上。
春芳说:“阿戆,你下来。你忘了前年二傻在这棵树上摔下来的事了?”
她突然感到后面的那句话是不吉利的,眼神多少有些惶恐地看了一下自己旁边的人。前年春天,二傻就是从这棵树上摔下来的,头着地,死了。
阿戆在树上说:“我就是要跟二傻一样。”
他说着转了转脑袋,往树下的某一个地方看了看,再次迅速地把自己的身体倒挂了下来。也就是在这时候,队长健龙和妇女队长菊花一前一后地走近了过来。
健龙的眼睛瞬间转了一圈,亮起来。
“一根,不要站树下,当心砸死你,快走开。”健龙说。
菊花尖叫了一声,把众人往树下推,“快,快。”
大家都懂了菊花的意思,在菊花的连推带拽下,几乎所有的人在一瞬间里集中到了树下。健龙的眼神已经暗下来,也慢吞吞地走到树下。
“你松腿吧,你这个戆大。”癞痢仰着头朝上嚷。
众人的脚步稍稍散开来,都伸展开手臂,不同人的手指相互交错住,于是树下就有了一张由手臂相连而成的网。
“你就松腿吧,你这个戆大。”癞痢又往上嚷。
阿戆却在树上再次收缩了一下身体,重新蹲坐在了枝桠间。
树下的网松了一下,很快又紧了。接着再次在松、紧之间转换了一下,在转换的过程中,众人几乎脚步一致地往北移动了几步。
“操那,你倒是快点往下跳呀。”癞痢恼怒了。
阿戆爬到了横斜在横泾河上面的一根枝杈上,他做出了要往河里跳的姿态,却又往回爬了。然后,他的身体慢慢地顺着树干滑下来。
树下的网算是白搭了,众人骂骂咧咧地散开来。
“我要让你们白忙乎。”到了地上后,阿戆说。他的脸上有着一些胜利者的神色。
阿戆把头埋在番芋粥碗里,刚吸溜了一口汤水,菊花就开口了:
“胃口那么好,是想自杀的样子吗?”
阿戆重新抬起了脑袋,一双蒙上了汤水汽的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菊花。粥碗里的热汤水仍旧在往上冒着热汽,带着番芋的清香。隔年的番芋有几个已经霉烂了,菊花就慌忙地把没有霉烂的番芋从柴屋里搬出,在太阳光里晒了一天,然后把番芋切成小块,和粥熬在一起吃。
菊花又说:“你倒有种了,把大家玩弄了一下。”
阿戆把碗放到了桌上,说:“你以为我不敢自杀?”
菊花愣了一下,想说啥,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是咽了一口唾沫。
菊花脸上一时浮现的愣怔表情像是鼓励了阿戆,阿戆又开口:
“你们都以为我不敢自杀?”
这下,菊花脸上终于再次浮上了狠气,说:
“有种你昨天不应该等别人到树下,没人的时候你就应该跳下来。”
阿戆转了一下头颈,眼神又变得有些茫然了。可很快,他涣散的眼神又重新聚拢了,他说:
“你们都以为我不敢自杀?”
阿戆说着往屋门外走,走进了柴屋。很快,他手里拎着半瓶“乐果”走回了屋内。他边看着菊花边拧农药瓶的盖子。
“我倒到碗里。”
“乐果”瓶已经半斜了起来,瓶口也已经对准了番芋粥碗。
“我倒到碗里后,再喝掉。”
阿戆看着菊花,手有些抖。
到了这个地步,菊花脸上反而啥表情也没有了,她也不接阿戆的话。
农药瓶的瓶口里终于流出了液体,缓缓地流进了番芋粥碗里。
阿戆端起了番芋粥碗,哭一样地说:“我喝了啊。”
菊花把脸转到了别处。
“我要喝了啊。”
阿戆把碗放下,突然坐到了地上,呜呜呜地哭起来。哭声把隔壁的倒毛引了过来,在倒毛跨进木门槛的时候,阿戆举起手臂,右手摸摸索索地探向桌上的番芋粥碗,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挣扎的姿势。
阿戆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用绝望的眼神看一眼他面前的两个人,然后猛地仰起了脖子。
倒毛起先不清楚阿戆家发生了什么事,待看到滚落在墙边的那只“乐果”瓶,就惊叫了一声,然后扑向已经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阿戆身边。
菊花说:“不要紧,家里的农药我都倒光了,瓶里装的是水。”
健龙插上柏木门的插销,然后走向菊花。他的步子不慌不忙的,可是脸色看上去有几分凝重。他把手搭在菊花的肩上。
菊花正坐在一条木凳上,她甩掉健龙的手,站了起来。由于关紧了门窗,屋里很暗,这份暗色也使菊花的脸色平添上了几分凝重。
健龙和菊花现在待着的屋子是生产队队部旁边的一间仓库,作为妇女队长,菊花平时的工作却是在这间仓库里发放农具、种籽什么的。屋内散发着一股由谷物与泥土混合而成的闷热气味。现在是上午,整个生产队队部一片沉寂,仓库里更是只剩下了健龙和菊花的呼吸声。
健龙突然抱住了菊花。
“所有横泾人都以为你是我的人了,只有鬼才知道原来是怎么回事。”
菊花扭动自己的身子,很快把自己的身体从健龙的手臂间挣扎了出来。
健龙喘着粗气,说:“放别人,我早对你不客气了。”
菊花说:“放别人,我会让你非礼那么多次?”
菊花去开门,健龙站着不动,双手垂着,脸上显出了颓丧的神色。
一缕阳光从门槛上方照进屋内,阳光里粉尘翻飞。菊花从门边走回到了木凳那里。
“坐一会吧。”
健龙站着不动。
仓库里已经变亮堂,那股由谷物与泥土混合而成的闷热气味也似乎淡去了不少。
“菊花,”健龙转了转头颈,“那么多次,我以为你总会依我一次的。”
菊花已经在木凳上坐下,“我,我也想过要依你一次的。”
“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菊花又说,“从今天开始,你就不要再动我脑筋了。”
健龙瞪大了眼睛,“可横泾人都以为你是我的人了,你这不是让我冤大了吗?”
菊花不接他的话头,自顾自往下说:“阿戆今天早上为我寻死了,你会为我寻死吗?”
“阿戆真死了?”健龙原地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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