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疯女人
● 何 英
阁楼上的疯女人,是从《简·爱》中来的,说的是罗彻斯特的妻子。后来被女性主义者发掘出来,代指女性被男权社会压抑、遮蔽,处于孤立、缄默的他者地位的形象和意涵。20世纪前后有几个女人,她们的遭遇是爱上本世纪的天才艺术家,后来疯了,成为阁楼上的疯女人最贴切的注脚。有名的有克洛岱尔、露特·贝尔劳以及毕加索的情人朵拉玛尔等。伟大艺术家无一例外地因为这些女人的身体和爱情,创造了艺术的辉煌。宇宙没有公平,生命也无公平,她们的生命就像卫星环绕行星甚至恒星旋转,不由自主地被吸附、损耗、抛出轨道、燃烧殆尽。
典型的是克洛岱尔,她本身禀赋的才华使她一辈子纠缠在与罗丹的情爱与意志的角力中。她的故事既有书,也有电影,叫她死不瞑目的是,电影的名字依然叫作《罗丹的情人》。她为之挣扎一生,所得的依然是依附于罗丹而存在。罗丹所有的情爱雕塑、裸体素描都有克洛岱尔的影子,这个女人的身体和爱情成就了罗丹,罗丹也将自己全部的热情给了她。但罗丹不娶她,他有一个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女人和儿子,他在死前娶了那位名叫罗斯的女人。克洛岱尔所在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使她不得不成为一个女性主义斗士,命运让她背负了双重的重压,作为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她要向人类的婚姻制度挑战,作为一个天才的艺术家,她要求和男人一样的独立、平等的艺术地位。最后都失败了,她先是作为女人失败了,与罗丹相恋11年,罗丹不会因为没有她抓狂,反而是她欲罢不能,在爱意疏离之后受不了这巨大的失落。继而离开罗丹,要在艺术上有所作为,起码是与罗丹平分秋色,也很快失败。在42岁那年疯了,后来的30年是在疯人院的捆绑衣中度过。她与罗丹的一切,在罗丹那里都成了永恒的艺术品:素描,《躺着的裸女》、《裸女》、《站立裸女》、《裸女的舞姿》、《维纳斯之诞生》;雕塑,《冥想》、《倚着立柱的夏娃》、《永恒的青春》、《爱的追求与拒绝》、《吻》、《永恒的偶像》、《流逝的爱》、《坠落的天使》、《达娜哀》、《告别》,以及最美的大理石雕塑《思》。作为某种回报,罗丹死后坚持罗丹博物馆保留一部分地方展出克洛岱尔的雕塑。这个比罗丹小24岁的天才女人,不幸演绎了卫星撞地球的疯狂故事。两轮的年龄差距,微妙地暗含了克洛岱尔与罗丹的联系,天才、意志、性格、禀赋也许都有惊人的相似,不同的是,这一切中的优势罗丹都可能两倍于她,她所处的时代决定了她势单力孤无法超越,罗丹的古典主义达到了登峰造极,历史不会再选择他的学生,一个跟他有情爱关系的女人,尤其是一个传统保守的男权社会。
有关布莱希特的爱情的书我只找到了两本,一本是根据露特·贝尔劳口述实录的《恋爱中的布莱希特》,一本是法国作家阿梅特的《布莱希特的情人》,还有一部阿伦特的电影《布莱希特最后的爱情》。当然是电影看起来更过瘾,不隐恶、不虚美,每个电影中的人在导演看来都是客观的,不因为大师就一味替他尊者讳,中国拍大师的电影,就难以看到真实。陈凯歌的《梅兰芳》很难让人觉得那是真的梅兰芳,倒是《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神似。朱大可批评说,《梅兰芳》连梅兰芳的性取向都没搞清。但是,不论是外国的还是中国的,你看完电影肯定不满足,电影只满足你传奇揭秘的心理,那时间流程里每分每秒人们的心思流转、苦辣甘甜,只有书本能满足。似乎该谴责的是布莱希特,这个情场即作坊的男人,难道不该为露特·贝尔劳安排好一切吗?这个女人为了他的一句话,抛国弃夫,跟随他的家室到处流浪,因为得不到他疯了,在他死后更是众叛亲离生活无着。可是谁也料不到他会死,在他58岁的时候。心肌梗塞是他的无常。他预感到了,提前写了遗嘱,宣读遗嘱的人是他的新欢,他在1948年50岁的时候结识的女演员,惊人的美丽,除此之外,一无是处。她是东德安插在布莱希特身边的间谍,可是这个女人既听不懂布莱希特的戏剧,也干不好间谍,她的间谍活动全在布莱希特的掌握之中。她并不爱布莱希特,嫌他老了,下嘴唇软软地塌下来,她只是为她的父亲与丈夫有纳粹嫌疑不得不听从东德的命令。她爱她的间谍上司。布莱希特也不爱她,只是需要她年轻美丽的身体。他甚至对她的哲学家丈夫说把她让给他,两年后就还给他。他有时还思念露特·贝尔劳。他叮嘱最后的情人把遗书拿去公证处,她忘了去。布莱希特的妻子魏格尔不承认这份遗嘱,通过法院取得了一切继承权。布莱希特的遗嘱里写着,别墅给玛丽亚(即布莱希特最后的情人),手稿给众情人们。他的妻子忍耐了一辈子,在自己的家里,始终有三四个他的情人一起居住,但她最后却强硬起来,出乎所有人意料。难道这是她忍耐的最终目的?谁能真正看透一个人?
布莱希特就是这样了,一位光环照耀下的可怜人。他用过的女人都是他的债主,他得到怎样的欢娱她们也将如数的折磨抛掷给他,他的一生是成功的,成就为世界三大戏剧体系之一的宗师,但生前经常穷愁潦倒地在欧美各地流亡,好容易回到德国,又在东德的政治高压下难展其才……在露特年老色衰心智失常的时候,甚至挨她的打。她做得出来,要把他搞臭。她和他的孩子夭折了,他对她说的是,马歇尔的死花了他40美元。他也始终不愿对外承认露特怀孕了。这些凡世间才有的鸡零狗碎,照样在大师身上发生。
露特不也得到了她所要的,女人一旦有信仰是无敌的,她和他的政治信仰刹那间的相逢,她便以为那是永恒,她看起来是那么僵硬和执着,而他的戏剧却成功地超越了任何党派与政治,他当年狡猾地远离各国当局统治者,可死后他的戏剧照样成为世界经典。此间能量大小的对决一目了然。而那光耀传世的名声不正是她想要的,她以为最后完全占有他就是永恒,女人都这样想。他不这样想,他和她相逢的时候,就有妻子儿女,还有两三个老情人,他的工作方式、生活方式就是和一群女人在一起,她们全都为他服务、奉献、爱他。他不会因她改变,况且是年老色衰的她。他的戏剧事业也离不开妻子魏格尔。他自17岁起就不断恋爱,决绝地跟为他生了儿子的女友分手,拒绝娶她。恋爱是他激发灵感的方式,他说,我就这一生,为自己活是最大的理由。
《恋爱中的布莱希特》的第一章是,为布莱希特活着。他们的分歧早在他17岁的恋爱信条里就显现了。露特为布莱希特活着,布莱希特为自己活,他甩开一切人往前是他年轻时候就想好的人生信条。布莱希特的晚年好累。这个偏执女人的激情燃得越旺布莱希特越害怕,更何况这种激情是与革命与野心搅和在一起的,布莱希特后来会爱上花瓶女演员纵然因为那惊人的美丽,她没有信仰追求,纯粹的娱乐又如何。
布莱希特毕竟是大艺术家,他用过的女人他都珍惜,即使不爱了,也善待她们,这使得露特到死都爱他。他不像她那么极端。一个女人爱到极端是可怕的,个性越强,能力越强,越如此。露特一出场,魏格尔又老又瘦的面容就不是对手,其他的几个老情人也不是对手,有一个比她漂亮的嫁到苏联去了,布莱希特是为了魏格尔而抛弃她的,要说对女人的识别,布莱希特是真正的天才,只有魏格尔适合做妻子,他早就看出来她能够忍耐他不断的在她眼前的艳遇。她也给了他几十年的安宁生活,能让他避免心力交瘁地搞他的戏剧创新。露特这样的女人只适合做情人,异国情调、情感激烈、独立自主又忠心耿耿,所以他们能维持25年的情人关系,他想必是爱她的,这女人是精神上的贵族,布莱希特需要她强有力的飓风似的爱情。他们能上演这场滚滚红尘中革命浪漫主义的爱情悲剧不是偶然。布莱希特有着柔软的头发,温柔多情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削肩、细瘦的手与脚,一个文学大师最有可能的样子就是这样了,偏阴柔的美,海明威那样的硬汉其实是例外。大多数天才作家的样子基本都是布莱希特这样的。这种男人天生是被女人宠坏的,而露特这样的女人天生有着征服这种男人的欲望和爱怜这种男人的母性,她晚年的照片看起来像个男人,刚强、自负,不容动摇。他们的性格组合决定了他们会上演这场爱情。
与罗丹和克洛岱尔的爱情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时代造就了露特这样的有着鲜明自主追求的女强人,而克洛岱尔在保守的时代里,只能作为罗丹的地下情人东躲西藏,艺术上也不能自主,罗丹要求她听从他,她连像露特那样使布莱希特出丑的报复可能都没有,最无言的反抗是雕塑了一个被两个女人争夺的老男人,罗丹认为自己被丑化,立即给予沉痛打击,批评她是一个三流艺术家。都是挑战人类婚姻制度的女人,都只能自己疯掉,露特稍好一点,她后来复原了正常人,依然爱着布莱希特。这是她的传奇,爱一个人爱到死。
人们嘲讽她,一辈子都没有真正走近布莱希特。这句话是残酷的,却又具有相对真理,她要是能分清布莱希特只是一个艺术家,而没有在他头上加上那些对她来说致命的光环。她戴上铁指环,上面刻着:在近处,在远方,这是她和布莱希特的约定,她戴上的那一刻,就将一副镣铐戴在了自己的双手,她是布莱希特的囚徒。她对爱情也像对马克思的信仰一样,有信仰的人从来玉碎,她爱着一个理想,而布莱希特是她的理想。
克洛岱尔很早就挣扎在疯狂的边缘,罗丹总是暧昧的态度,使她看不到希望,她只是他灵感的工具,她的雕塑,那些小而丑的女性身体在罗丹的《思想者》、《青铜时代》、《巴尔扎克》面前,就如“一战”前女性话语在男权社会里失语一样,她被毫不留情地埋没,这也是她绝望并疯掉的原因。露特幸运得多,布莱希特一直在给她希望,含混的希望:有机会,会在一起。两人后来甚至可以一年在纽约同居上几个月。这种寒冷中的微温只会让人更不耐寒冷,露特怀孕了,儿子夭折了,而布莱希特对外仍然不承认他们的关系。露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不相爱吗?对布莱希特来说,17岁生的儿子都没有被承认,夭折的儿子难道具有格外的意义?意义早已麻木。没有人不是自私的,艺术家更爱自己。布莱希特给她的这种分裂的生活,身体上的和精神上的,诱使了她的精神分裂。她跟所有的人作战,布莱希特、魏格尔、整个社会以及人类的婚姻制度。制度是强大的,她以卵击石,伤痕累累。
罗丹、布莱希特跟毕加索比起来,在占有女人的数量上是小巫见大巫。毕加索是艺术家里的爱情杀手,80岁还有17岁少女爱他,80岁娶的妻子在他死后觉得人生无味自杀了。他有一句名言:女人是承载痛苦的机器。他的后世研究者根据他的七个女人认定了他的七个绘画期,每个绘画期的风格都有所变化,灵感也都来源于那些女人的青春和爱情。17岁的模特儿玛丽·特蕾莎在他另有新欢之后,等了40年无望而自杀了,一直保留着给他剪下的头发和指甲。他62岁时爱上的女画家在跟他同居了七年之后,主动离开了他,她是惟一一个抛弃他的女人。后来写回忆录,披露她和毕加索的私生活,连毕加索的性冒险都暴料,惹翻毕加索,拒不相认她生的两个儿女。几十年后,这本60年代被认为毫无价值的书,却成了研究毕加索四五十年代绘画的最可靠的资料。传说毕加索对女人冷酷、暴虐,他几乎七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就换女人的做法,让人觉得他不可能跟女人在灵魂里缠绵,画作以物质的形式更直接地表露他此时的身体和心灵。到目前为止,毕加索的油画仍然拍出天价1亿美金。那幅名为《绿叶下的半裸女》的画,画的就是玛丽·特蕾莎。
毕加索使两个女人精神错乱过。一个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奥尔迦,结婚十年后,毕加索的不专令奥尔迦精神错乱。后来这个女人病死了,再也不用承载毕加索带给她的痛苦。毕加索也用画作记录下奥尔加及婚姻带给他的烦恼。第二个是朵拉玛尔,南斯拉夫人,有才华、个性的摄影师,她用摄影见证了伟大作品《格尔尼卡》的诞生,在和毕加索同居七年之后,不堪情感折磨疯了,不得不长住疗养院接受电击和理疗,1997年穷困潦倒地死在巴黎的寓所。毕加索为她画过《朵拉玛尔画像》,如今已是传世经典。她出现的时候,毕加索还和玛丽·特蕾莎在一起,他自己也承认.两个都爱,他爱玛丽的温柔,也爱朵拉玛尔的聪明,当玛丽羞辱朵拉玛尔的时候,他站在旁边冷眼旁观,还立即拿出画笔画下女人们为他争宠的精神斗争。他知道女人的肉体是有限的,而精神和灵魂却是神秘的,他像猎人看自己的猎物厮斗一样观察这一切。面对悲痛欲绝的朵拉玛尔,他画下了《哭泣的女人》,朵拉玛尔由此也成为20世纪哭得最伤心的女人。后来更年轻美丽而自信的弗朗索瓦出现了,毕加索强行要朵拉玛尔与她交朋友,保持三人行的关系,尽管弗朗索瓦拒绝和他一起羞辱朵拉玛尔,但朵拉玛尔作为痛苦的旁观者,精神一点一点被摧毁了,住进了疯人院。诗人艾吕雅的妻子死后,知道他的妻子也是毕加索的情人,他经毕加索同意,想用自己的爱情唤醒完全失去智慧和灵气的朵拉玛尔,朵拉玛尔拒绝了,她说,毕加索之后,只有上帝。在她最不堪承受毕加索带给她的痛苦之时,她还说过,作为画家你是不凡的,但是在道德上你是一文不值的。
这么大的天才只有几个女人,几个女人就成就了这么大的天才,想想一将功成万骨寒的残酷,艺术家的残酷只能算小残酷。凡事都有代价。生命能量的不对等会使弱者受伤,对等则两败俱伤,艺术家的恋情只能是这样。哲学家的恋情或许不同,汉娜·阿伦特能从海德格尔的巨星光环中安全脱身,并将海氏的能量转化为己有,以女人之身在哲学界立足,是另一种传奇。至于女性主义教母波伏娃则更当别论,她已能够像男人一样,将爱情当作艺术的催情剂,不能想象她的《女宾》如果没有跟萨特共享她的女学生的非常规爱情,会是什么样。跟艺术家相恋的女人似应学习这种冷峻的爱情方式,但高度理智懂得克制的阿伦特、波伏娃,可能也体味不到艺术家给予他们情人的巨大怒放,那快乐一定像火山喷发一样覆盖了她的一生,使她终身走不出弥散的火山灰笼罩,意志越强、越要反抗,越可能疯掉。前些日子全世界都见识了冰岛火山灰的厉害,人类对此无能为力。正如我们看到女人被爱情杀伤无能为力一样。这是一个超自然范畴,它可能就是非人道而天道的。
罗丹、布莱希特、毕加索是人类婚姻制度的破坏者,但他们并不反对它,甚至维护它,男人向来是制度的动物,他们乐于遵守某种制度,更何况他们是这制度的受益者。克洛岱尔、露特、朵拉玛尔们就成了挑战者,男人们都成就了不朽的事业,女人们疯了,这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各自的设定就不同,结果自然不同。男人创造事业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征服世界。难度不同,女人挑战了一项虚无的事业,爱情是虚无的,女人的轮盘赌往往输掉,或者也可以像男人那样,创造事业征服世界?直接跟男人的事业竞争到目前为止胜出的都是少数,而天赋姿容的女人从来是男人的猎物,在她还来不及展开自己的事业征程时,就被男人捕获了,于是,她自以为走了一条捷径,可以通过征服男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也有成功的,但此价值与创造不朽业绩的价值自有高下。克洛岱尔、露特和朵拉玛尔的运气不好,她们遇上了远远强于她们的对手,她们只是辉映了巨星的小卫星,她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并围绕着他们旋转。宇宙里没有公平,这是她们在宇宙瞬间的命运。
两性的角逐即使在爱情中也是有其文化规定性,在以男性文化为主体的人类社会里,知识即权力,权力远远大于或基本对等的男女胜负比率,其实是一望而知的,即使现在状况也依然如此,女性往往过于迷信身体的诱惑力,女人在文化上不占优势,一切话语都将不利于她,假如她恰好又占了一个不道德的位置,所得的一切似乎都是应该,男权社会的法律不保障她的权益,道德更是鄙视她的存在,她成为阁楼上的疯女人就是必然结果。她被所爱的男人和整个社会一起抛弃。她的孤独深到承受不了的时候就断裂了,被关在了阁楼上,压抑和遮蔽她们不合常理的疯狂是男权社会的责任。
或许我们仍然要回到一个老命题,纠缠了女性主义多少年的矛盾,性别究竟是文化的还是身体的,女性主义一会儿说性别是文化的,是后天在男权文化的规定中形成的,一会儿又发现完全否定女性身体的特别反而使女性陷于不公平的境地,一种明智的做法似乎是科学地量化出两性差别的非文化指标,将女性在文化、政治、经济等领域所遇的不平等揭示出来。到目前为止,这一切还都止于理论。也就是说,女性将在一个遥远漫长的时期里继续充当这种既是文化也是身体的女性。
20世纪大师纷纭迭现是以女人的爱情和最终成为阁楼上的疯女人为等价能量转换的,21世纪的大师仍然要凭借这种古老的能量转换法则来成就吗,或者可以找到新能源来替代,又或者21世纪根本就是一个大师阙如的世纪?只有走着瞧了。
(原载《文学自由谈》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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