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劫掠过的村庄
● 易玉林
1
往年的这个时候,又该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喜庆日子,可今年的这个时候,苦李湾却静悄悄的,甚至合八爷牵的那头牛在走过坝子里的那板石拱桥时也不敢哞哞叫几声。这是合八爷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财产了,他现在要把这条牛牵到车田街的集上卖了,看能不能换个千把块钱,他的儿子赵西林跟在他的后面,脚步怯怯的,好像那条牛每走一步就如在他的心上走过一样。苦李湾的人这时全聚在拱桥边,静悄悄的没有说话,只有牛蹄踏在拱桥石板上的声音将众人的心一齐踏碎了。
这是苦李湾的九月,孩子们开学的日子。
兰正清戴着一副二边子躲在人群的后面,他是苦李湾人好不容易从乡里请来的先生,正是他的努力,让苦李湾的孩子出了五个大学生。第一个名叫蒋八生的孩子考上大学时,整个苦李湾都高兴得疯了,他们这家请蒋八生吃饭那家请蒋八生喝酒,作陪的总有兰正清老师,兰老师总在酒席上喝醉了,喝醉了之后总说那一句话:“有我兰正清在,这苦李湾的大学生还有得出。”乡亲们更对兰老师敬佩得五体投地,窖在罐子里的土酒硬是让兰老师醉了整整一个九月。蒋八生去读书的那天,苦李湾的乡亲们从外地请来明响班子,又是唱又是跳,又是吹又是打,足足把蒋八生送到了车田街,看着他上了班车,乡亲们才散了回家,路上也尽说着我们苦李湾要出好人了要出能人了,如果蒋八生读了大学,回到乡里当个乡长书记什么的,这苦李湾的公路肯定就要通了,还用得着像如今一样扯起脚杆子走路?
合八爷的大女儿赵东琳是继蒋八生之后,苦李湾考上的第二个大学生。考上的时候,村里照样热闹了好多天,可合八爷那些天就愁了火,说实话,他虽然对女儿考上大学作了一些准备,可他没想到要那么多钱,那么多钱是他合八爷这一生世都没有见过的,他拿着女儿的那张录取通知书,就像拿着一筒着火了的炭,烫得他头都晕了。他立即来到村主任的家找到主任王昌福说:“主任,你看你把这个兰老师请到我们村教书,东琳婆又考上了,屋里就那几块钱,要不,东琳婆的书就莫去读了……”说着就把那张南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递到了王昌福的手里,王昌福自然将合八爷一顿好骂,说东琳婆考上南开大学,那是全国的重点大学,是为我们村为我们乡争了光,这书一定要读。“可家里头那几块钱……”合八爷怯怯地又把难题递给了王昌福。王昌福便召集全村的人开会,会上作出了规定:凡是苦李湾的人考上大学,由全村的人来送。合八爷便欢天喜地把赵东琳送到了南开大学。第三年,合八爷的二儿子赵南林考上中南财大,易忠宝的儿子易孝琪考上华东师大,全村人又拱起屁股把赵南林易孝琪送上了大学,眼下,合八爷当年超生生下的三儿子赵西林考上了北京大学,全村的人都跑到王昌福家里说,主任,像这样供大学生,我们是供不起了,今年无论如何要喊合八爷自己想办法了。王昌福想做做乡亲们的工作,但乡亲们一下就散了,不散怎么办?关键的问题是手上没有钱啊!
苦李湾没有李树,只有稀稀拉拉的青桐木生在石头的缝隙中,在石山的怀抱中有一块小小的坝子,苦李湾的土屋便围着坝子立在那里,坝子里种着苦李湾人要吃的五谷杂粮,石山中养着苦李湾人要吃的各种牲畜,说实话,温饱问题尚未解决,乡亲们哪里有钱来供那些大学生读书呢?
合八爷的牛牵到村口,合八爷便发现王昌福也牵着一条牛站在那里,支书刘少华的肩上扛着一头架子猪。王昌福说:“走,到车田街去,我和支书去找找乡里,看能不能想些办法。”于是一行四人加两条牛一头猪便走出了苦李湾。
两条牛加一头猪在车田街卖了两千四百块钱,可通知书上的各项费用总共是八千来块,如果加上路费,这点钱打汤喝都不够。
四个人捧着那点钱,站在车田街的街角就像倚在街檐下的四把烂伞,他们又累又饿,却舍不得到馆子里去吃一碗只有一块二毛钱的米粉。王昌福从包里拿出两个冷红薯四个人分了,便在那街檐下嚼了起来。这时,王昌福看见乡长正从马路边过来,就与刘少华急忙冲了过去,兴奋地向乡长报告苦李湾的赵西林考上了北京大学,乡长便笑着朝合八爷与赵西林走来,热情地与合八爷赵西林握了手,说了很多鼓励与恭喜之类的话,说完便离开了,及至王昌福想提资金扶持的话,乡长已经走远了。
“要不……王大爷,我不读算了!”赵西林终于怯怯地开了口。
“放你娘的犬屁!考上北京大学不去读了?娘卖的,狗日的,你以为这些年你王大爷容易啊!我做梦都想我们苦李湾出人才,只有我们苦李湾出了人才,我们这狗不拉屎鸡不屙尿的穷地方才有路子,为了这,我连哄带骗把兰老师弄到我们村当老师,目的就是让他给你们打好基础,就是要让我们苦李湾出两个人才,眼下好了,我们苦李湾有了五个大学生,有了五个人才,我就不信一个村还供不起几个伢子读书。刘支书,走,回去砍那些青桐木,卖了送伢子上大学。”王昌福说完在街面上狠狠地跺了一脚,提起脚杆子走了。合八爷刘少华只好跟上了他。
“阿爸,给我三块钱,我想给姐姐打个电话。”赵西林拉住了合八爷。
“你姐姐也在读书,你告诉她有个屁用,快莫费了钱。”合八爷说完也想扯起脚杆子就走。
“阿爸——”赵西林立在街角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
“你这个娘卖的!”合八爷骂了一声,在袋子里摸了半天把三块钱给了赵西林。
2
苦李湾的天又黑了,全村的人还没有散工,大家都在砍那些为数不多的青桐木,王昌福一天黑着一张脸指挥着大家东奔西忙,刘少华也在努力干活,但觉得主任这样红着眼睛砍树不是个办法,可自己又拿不出个好办法来。
那些青桐木一根根地堆在坝子上的拱桥边,赵西林守在木头旁打着火把,王昌福在每一根木头上都做了记号,他怕别人偷木头,这可是伢子们上学的钱啊!明天这些木头将由全村的男人扛到十几里之外的车田街卖了,再卖个三四千块钱,赵西林去北京读书的钱就差不多够了。
合八爷买了几包劣质的红树林香烟,给每个砍树的乡亲发了两轮,便被王昌福骂道:“合八爷,你要死了啊,钱这么紧张,你还发什么烟,各自抽各自的旱烟不就得了。”骂完了他自己从合八爷的手里拿过烟点了一支,对围在身边的人喊道:“还在这里等死啊!合八爷可没有煮大家的饭,大家各自回家吃饭,明天一大早扛木头去车田街,哪个不去的今后他家里有么事可莫怪我王昌福不帮忙。”说完便带头走了,众人便也散了,只有合八爷笑眯眯地向乡亲们说着感谢的话,而赵西林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水汪汪的。
回到家,合八爷感到自己累完了。自从东琳婆考上大学起,他和那个半年也讲不出半句话的合八娘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村里该帮的已经帮了,亲朋好友该借的也都借了,何况住在苦李湾这种狗不拉屎鸡不屙尿的穷地方也都是些穷亲友,哪个有几块钱借给你?这些年来,合八爷没穿过一件新衣服,没喝过一餐瓶装酒,吃的也全是那些往年拿来喂猪的红薯,坝子里种的那点稻谷全挑到车田街卖了换钱给两个在城里读书的孩子。
现在,婆娘又把红薯端上来了,旁边是一碟冷冷的酸萝卜,还有半盏苞谷酒。合八爷一端起碗,眼泪水就流了出来,自己累了一生世了,到老了为了三个崽女读书,竟过着这猪狗不如的生活。更使他难过的是还要让乡亲们一起跟着受苦劳,这人情欠大了,以后拿什么来还啊!
天还没有大亮,王昌福就满坝子催命样地喊了,于是各家各户的门打开了,那些男人们或睡眼朦胧或正从老婆的温柔乡里醒来,便拿起扛树用的木叉师傅与垫肩来到了拱桥边。于是拱桥边的那些青桐木便一根根地上了那些男人的肩膀,那弯弯的山路上便有了一群汉子们气喘吁吁的号子,让苦李湾在那一刻活了起来。
男人们把木头扛到车田街时,已是下午三点。
正在这时,两个林业警察走了过来,问这一堆木头是谁的,有没有砍伐证等等,合八爷答不上来,刚才还爽爽朗朗的笑声在那一刻顿时滞在那里,刚好王昌福带着老板来了,林警们没有听王昌福的解释,他们拿出执法条款对王昌福说,没有砍伐证砍的木头就是乱砍滥伐,所砍的木头必须没收充归国有。林警说完叫了一辆车,把那些木头装上车拉走了。
眼看着几千块钱的木头没收了,合八爷走过去就在赵西林的脸上打了一耳巴子,“考大学,考你妈拉B的大学。”赵西林被父亲打倒在地上,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流泪。
“主任,眼下怎么办?”刘少华问王昌福。
“回苦李湾。把各家各户可以卖的东西凑起来卖了,就是整个苦李湾倾家荡产也要送西林古上大学。”王昌福说完抢过合八爷的竹筒筒,把剩下的苞谷酒全倒进自己的喉咙里……
赵西林捉了一只鸡,鸡大概只有斤半重,刚刚开叫的样子,这是合八爷要他捉到王昌福家去的。
赵西林推开王家的柴门,却不见人,只有屋檐下的一条狗在那里懒懒地晒太阳。赵西林坐在狗的旁边,眼睛却望着小小的坝子,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说实话,赵西林一点也不喜欢读书,但是,他想离开苦李湾,而要永远离开苦李湾的唯一方法就是考上大学,他老早就知道,家里已经有两个上大学的人了,自己再上大学,就是火上浇油了。但他相信王大爷,他一定会想办法送他去读书的。还有前些天他给姐姐打了电话,姐姐读大四了,她说她正一边读书一边在外面找事做,万一他的学费不足,她会给弟弟想办法的。赵西林一向听姐姐的话,姐姐对他也最好,他相信姐姐一定会帮助他的,所以,昨天那些林警没收木头时他的心里虽然非常难过,但他还是没有绝望,因为他还有一个读大四的姐姐。
鸡这时叫了一声,赵西林发现兰老师正站在柴门边望着他,他赶紧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兰老师。”兰老师应了一声便走了进来。
从袋里掏出500块钱递到赵西林手里,说:“不多不多,就这些了,不多不多莫嫌少……”捏着钱,望着老师走出柴门,赵西林都没有说话,他知道这500块钱会让老师吃一个月的红薯酸菜……赵西林狠狠地给自己打了一耳光,他把鸡放在地上就追了出去,却发现老师已经不见了。坝子上,有一支山歌遥遥传来,却像把整个苦李湾的哪根筋切断了一样。
这时,王昌福回来了,见了檐下那只鸡还有怔怔地站在柴门边的赵西林,他什么都明白了,但他没有说什么,他把鸡拿到火塘里杀了,然后拿出五十块钱递到赵西林的手里说:“拿着,不多不多,等我把仓里的谷子卖了,再给你凑个二百三百的。伢子莫哭,苦李湾的汉子不哭!”话未说完,他自己的泪倒先流了出来。阳光就那样明晃晃地照在坝子上,赵西林发现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变得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这时他想,如果自己是个城里人考上了北京大学那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可到了苦李湾,却搞得整个村子都鸡犬不宁的,兰老师说他是苦李湾的骄傲,可自己觉得自己是苦李湾的灾星,并且,整个苦李湾为自己读书真的是费尽了心血,可自己读书的目的却是为了离开苦李湾,赵西林骂了自己一句,只感到阳光那一刻把自己深深地灼伤了。
整个苦李湾的人都行动起来了,王昌福站在拱桥边拿了个小本本记数,李天明80块,赵福来40块,洪信义23块,吕宏12块……合八爷站在那里收钱,乡亲们边把钱交到合八爷手里边不好意思地对合八爷说:“不多不多……家里实在没有钱了,如果有,我们一定多拿点,莫嫌少……”合八爷不知道说什么好,捏在手里的钱汗汪汪的。
刘老太爷就是这个时候来到拱桥边的,他是苦李湾的尊者,已是96岁高龄了,白白的胡须在阳光下却黯黯的,王昌福与合八爷急忙迎了上去,刘老太爷拉着合八爷的手说:“西林古呢?这小子在哪里,放到前朝,这可是出入宫廷的状元郎啊!”赵西林便与他母亲来到拱桥边,刘老太爷拉着他的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说:“合八爷,你个狗日的有本事,一家为我们苦李湾出了三个大学生,来,西林伢子,这是我攒的200块钱,不多不多,一定要收下。”
“老太爷,怎么能要你老人家的钱呢?你要折了西林古的阳寿嗬。”
“哪个讲!收下。”
“老太爷……”合八爷把目光投向了王昌福。
王昌福接过了老人的钱:“老太爷,怪我王昌福没得本事,把个苦李湾搞得伢子读书都读不起,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你拿出垫棺材板的钱来给小辈子读书,我真是个罪人啊!”
“这不怪你不怪你。”刘老太爷拉着欲跪下去的王昌福,“这些年乡亲们都知道,你和少华已经尽了心了,是苦李湾这个地方太穷太偏,但我们苦李湾这个地方人杰地灵,这几年一下子出了五个大学生……大学生啊!……”刘老太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老太爷,你放心,”赵西林突然跪在了老太爷的面前,“我读完书一定回来,把我们苦李湾变个样!”
苦李湾的人那一下都静了下来,他们都怔怔地看着从来不太说话的赵西林,他们都觉得赵西林的话已像钉子一样钉在他们的心底了。
只有王昌福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写下的名字与钱数让这个村子把赵西林的心深深地砸痛了。
那天晚上,王昌福与合八爷把本子上的钱和账对了一下,乡亲们总共拿了740块钱,加上兰老师的500块,再加上王昌福的五十块,再加上原先卖牛卖猪的钱,总共也才4000来块钱,离八千块的学费还是差蛮远。
“要不,莫读了。”合八爷看着王昌福,递了一口旱烟后轻轻地说。
“……莫读了?……”王昌福应了一声,却不知道是问还是答。
“明天,我把乡亲们的钱退给他们。”合八爷说着,把王昌福推出了家门,“早点回去歇着吧,自从这狗日的考上大学,你已经好久没有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王昌福在合八爷的推搡中出了合八爷的家,可合八爷却看见他走到拱桥边便蹲了下来,隐隐约约中,合八爷听到一个男人压抑的像山洪一样的哭声。
那一刻,整个苦李湾的心碎了。
3
阳光依然很好,这是苦李湾好多年以来最好的阳光了。刘老太爷说,这是因为苦李湾出了五个大学生的缘故。
一地阳光照在苦李湾的坝子里,九月的风柔和而妩媚,透明纯净的天空偶尔的几块云朵飘过坝子的时候,像压在赵西林心上的一座座石头。
他又想起打电话给姐姐,只有姐姐能够帮他了。他偷偷地从合八爷放钱的地方偷了十块钱便向车田街走去。
到了车田街,赵西林立即给赵东琳打了电话,姐姐在电话中告诉他,她已帮他寄了六千块钱了。赵西林那压在心上的石头一下子就从心里卸了去。那一刻,他真的感到阳光是那么温暖,他在车田街的街上手舞足蹈起来,街上的行人好奇地望着他,但他全然不顾,只是那么舞着跳着唱着,大颗大颗的泪却从他的眼里流出来。
他用打电话余下的钱买了一包真龙牌香烟,他想把这包烟送给王大爷王昌福,他要亲自给王大爷点一支烟,然后告诉他,姐姐给他寄钱了,他可以到北京读大学了。他相信,王大爷抽着烟的样子一定慈祥极了。
回到苦李湾,太阳还没有下山,挂在山旮里的落阳在赵西林的眼里美得就像早晨的朝阳一样。还没到拱桥边,却听到母亲的哭声,赵西林的心紧了一下,赶快回家,却发现父亲正在痛打母亲,见他回来了,父亲的棍子便向他一棍棍地打来,他只觉得一阵巨痛,便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夜晚,全村子的人都围在他的家里,兰老师和刘老太爷一边一个坐在他的床前,王昌福正在狠狠地痛骂合八爷,合八爷勾着个头不敢吱声。见赵西林醒了,众人便不再作声,一齐望着他。赵西林从袋里拿出那包真龙烟递到王昌福手里,说:“王大爷,抽烟。我偷了阿爸的钱去给姐姐打电话,姐姐说,她已给我寄了六千块钱,王大爷,我已经有钱到北京读书了。老太爷、兰老师、王大爷,来,抽支烟,西林古给你们点支烟……”赵西林说完,想用手去拿火柴,却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那烟掉落在地。
合八爷那几棍子太用力了,他活生生地把儿子的右手打折了。
东琳婆的钱终于寄了回来,整整六千块,接到钱的时候,整个苦李湾人的心里都喜洋洋的,大家直夸东琳婆能干,自己还在读书,就能挣那么多的钱,又夸合八爷生了三个好崽女,直夸得合八爷与他婆娘笑得嘴都歪了。
日子从此平静下来,苦李湾的阳光依然很好,乡亲们大都在准备秋收了。由于手痛,赵西林没有参加家里的劳动,何况一个马上要到北京读书的人合八爷也不要他劳动了。于是赵西林便吊着个手在坝子里走来走去。
这天,赵西林正在坝子里闲逛,就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向苦李湾走来,走到拱桥边的时候,那女孩停了下来,向赵西林招了招手,赵西林走了过去,发现她是隔壁村的与姐姐一道考上南开大学的莫妩。
“你好久回来的?”
“今天!”
“那我姐姐呢?”
“到你家里再谈好吗?”
赵西林便把莫妩领进了自己的家,还把正在田里劳作的合八爷合八娘叫了回来。
但莫妩却打开了她提来的一只大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镂花的木盒。赵西林立即认出来了,那木盒是一只骨灰盒。
“我姐姐怎么了?”他迫不及待地问。
“大爷、大娘,西林弟弟,你们不要悲伤,东琳她在八月二十号已经去世了。”
“不可能!我前几天还跟她通了电话,她还给我寄来了六千块钱的学费……”
“西林弟弟,跟你通电话的是我,给你寄钱的也是我。”
“天哪——”合八爷与合八娘哭了起来。
苦李湾的人听到哭声便立即涌到了合八爷的家,就连正在上课的兰正清也放下课本赶了过来,王昌福和刘少华进了合八爷的家就问:“怎么了怎么了……”
赵西林把骨灰盒端到王昌福面前,泣不成声地说:“我姐姐死了,我姐姐死了——”
王昌福接过骨灰盒,仰脸咒道:“老天爷,你瞎眼了啊——”
让赵东琳走向这条不归之路的是一封来自蒋八生的信,那时,赵东琳刚刚入学一个月。蒋八生在信中说,他不想读书了,这书读起来太痛苦了。苦李湾的人以为把他送到大学就完事了,他们哪里知道他还是一个学生,他在学校根本无法养活自己,他在学校里太饿了,饿得他常常捡同学丢弃的食物吃,家里从来没有给他寄过生活费,他也知道家里没钱,从来没有问家里要过,这大学真的读得他饥寒交迫。他还在信中说,如果家里不给东琳婆寄生活费的话,相信她也无法坚持下去的。
看了蒋八生的信,赵东琳一个晚上没有睡觉,第二天,她把自己仅有的一百块钱给蒋八生寄去了八十块,她要他坚持下去,他们一起来度过难关。从此,赵东琳开始了艰难的勤工俭学之路。她用她挣来的钱,支撑着她与蒋八生的学业。
后来,她的弟弟赵南林,还有易孝琪考上了大学,他们到大学不久因为没有吃饭的钱都想退学,但是赵东琳勤工俭学的那点钱怎能养活四个人的大学生活。她知道他们四人是整个苦李湾的希望,她不想他们四个人的退学让苦李湾的人绝望。于是,她像一只扑向大火的飞蛾,成了校园里的一只流莺,她用她身体与心灵的血泪让蒋八生、赵南林、易孝琪的大学生活能够继续下去。
但是,她不幸染上了艾滋病。当她知道自己的小弟西林考上北京大学时,她不再为自己治病,而是把最后的六千块钱寄回了苦李湾……
“姐姐——”赵西林惨叫一声,眼睛里的光那么惨烈,像饿狼眼里射出的两束绿光。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从枕头下面拿出那些钱冲出来丢进火塘里,然后向苦李湾的坝子里走去,立即,坝子里传来了比狼嗥还凄厉的嚎叫……
这时,苦李湾没有阳光,现在苦李湾是夜黑如墨。
坝子里的凄厉嚎叫没有停歇,合八爷合八娘烧着火塘里的钱没有流泪。王昌福刘少华兰正清刘老太爷苦李湾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还有鸡鸡鸭鸭猪猪狗狗……那一刻都没有声音,他们开始了这一生中最最苦涩的聆听……
太阳出来的时候,莫妩发现旧庙里没有了朗朗书声,兰老师正走在苦李湾出山的弯路上,在一个峻峭的陡坡上,莫妩看见兰老师的步子踉踉跄跄,太阳立即摇摇晃晃,泪珠一般的太阳雨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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