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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菊袅秋香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欣赏 热度: 13389
利维

  鸦片战争以前,日本长崎是对华贸易的重要港口。当地长官中川忠英对中国的风俗很感兴趣,常邀请驻长崎的福建商人饮酒行宴,请教中国的节俗文化。嘉庆四年(1799年),中川忠英出版了记录清代市井生活风俗的《清俗纪闻》。书中记录,重阳节时,中国人喜欢约会朋友,携酒食登山、作诗、弄丝竹,终日游玩。他听一些福建朋友说,重阳节那天,家家户户下厨做栗子糕、重阳糕,而且时兴搭台唱戏以谢神恩。最后,中川忠英还特别强调了菊花在重阳节对中国人的意义,他在书稿中写道:“九月九日,凡在中国有菊花的地方,尚有东篱遗风进行赏菊者。”东篱,当然就是以爱菊而闻名的陶渊明。然而,中川忠英不太清楚的是,在中国人的传统里,不管是不是跟陶渊明有关,菊都是重阳节最重要的元素之一。

  秋来菊有花,亦复争芳妍

  过去民间的岁时风俗,是在重阳登高时插戴菊花。重阳登高起源甚早,据说战国时已有秋日登高之传统,真正形成习俗则在西汉。《西京杂记》里将重阳节与三月三上巳节呼应,上巳祓禊、重阳登高,都有辟邪的意思。登高之時,少男少女常在鬓边发际插上一支茱萸,也是为了辟恶除魅。最开始插戴菊花,估计是茱萸的一种替代,后来竟流行开来。《太湖县志》记载:“九月九日或采野菊插满头而归。”南宋周密在《武林旧事》里说,每近重阳,临安人关注的其实就大小四件事:喝酒、佩茱萸、簪菊、吃菊糕。

  簪菊当然风雅,但到了菊花开得绚烂的地方,重阳赏菊就更追求别样胜景了。在《清嘉录》里,有关菊花的重阳民俗,大可弥补中川忠英知识面的不足。《清嘉录》的作者顾禄是苏州人,书中记述的大抵也是江南一带的民俗。

  顾禄说,快近重阳时,江南乡间花圃的菊花刚开放,苏州虎丘的花农就成群结队地挑着千百盆菊花进入苏州城。苏州人在市井把菊花买回来以后,一般有两种处理方式,其一是选一些品相好的,放在洗干净的瓶子里,作为清赏。这种做法也是清代《浮生六记》里沈复的做法,该书记录了清中期时他和妻子陈芸的风雅生活。按沈复的习惯,重阳节时,他必采来菊花插瓶,之所以不做盆景,是因为他家里没有花圃,只能跑市场上去买,所得菊花又参差不齐、韵味不足,做不了雅致的盆景。至于如何让插瓶的菊花显得优雅耐看,沈复还给出了很多建议,譬如菊花数量应为单数,花瓶的开口应大一些,不能用窄口瓶,这样花枝在瓶中才能舒展。

  当然,顾禄还提到另一种处理方式,就是沈复力求规避的菊花盆景。不同于沈复这样的生活美学家,对于多数普通人而言,菊花不仅是为了案头风雅,更是为了重阳应节,说白了就是要喜庆、应景。菊花以5盆、7盆为一组,在花梗边插一根木棍,将菊花支起,如果居所空间足够宽敞,就能堆叠千百盆菊花以供清赏,一旦配合花形富丽的菊花,叠合在一起就非常壮观。过去宋人野史里说,最会侍弄菊花的是苏州花匠,往往能使得一株上长出几十朵花,花团堆叠得像车盖一般。这些菊花盆景争奇斗艳,更衍生出重阳“斗菊”的风俗。

  南宋刘克庄曾说,当时福建建阳有人就培养了100多种菊花,专为在重阳节那天与他人斗菊。明末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记载了他去山东兖州时的重阳见闻。当时有个大户人家邀请他去看菊花,主人将张岱领到一片空旷之地,那里有三间用芦苇搭建起来的棚子,棚内三面都砌着三层花坛。菊花大如瓷碗,个个色泽鲜艳,叶子层层叠叠,没有一片脱落。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家主人每到重阳,家里的一切物什都要带有菊花纹饰或者菊花造型。

  其实岂止是江浙一带,各地重阳赏菊早已蔚成大观。至北宋末,这种全民赏菊的风俗就已成惯例。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里说,近重阳时,汴京一带观赏的菊花就有很多种,有花蕊像莲房似的黄白色“万龄菊”、粉红色的“桃花菊”、白色花瓣而浅红色花蕊的“木香菊”、花朵呈圆形的黄色“金铃菊”、花朵很大的纯白色“喜容菊”,这些菊花到处都是。开封的很多酒肆还习惯用菊花扎缚成门洞,这种风俗到清代还见遗存,孔尚任在《节序同风录》里就有“结菊为篱,穿而赏之,曰菊洞”的记载。关于赏菊,南宋范成大在《范村菊谱》里说:“菊有黄白二种,而以黄为正。”黄色的菊花品种,除了孟元老说的那几种,还有诸如胜金黄、叠金黄、麝香黄、千叶小金黄、垂丝菊等数十种。

  至元代,栽培与赏玩菊花的风俗被不断推广。元代民俗里,重阳尤以紫菊为上品,每到重阳节,男女老少无不把紫菊戴在头上。宋人笔记里时常提到的菊事,到了元代变得更加丰富,菊花的玩法愈加创新出奇,变成堪称炫技的花圃赏观,吴师道的“却趋林亭憩清绝,盆菊采采黄金窠”可作资语。元人将菊花造型与南北各式盆景结合在一起,变成更加多元的重阳菊艺。明代以后又进一步发展,才有了后来张岱去到山东兖州的菊海见闻。

  到了清代,京城赏菊之风亦盛。每年进入九月,丰台花农也会成群结队地挑着菊花进城叫卖。当时,老北京还时兴一种“九花塔”的风俗。《燕京岁时记》里说:“九华者,菊花也。”每到重阳,富贵人家以菊花数百盆,架庋广厦中,远远望去像一座座菊山,称为“九花山子”。

  在过去,老北京的很多店铺往往别出心裁,将各种菊花品类的名称用正楷写在小白竹牌儿上,并以红绳拴挂,按照菊花的不同颜色及花头大小,组成叠翠峰峦的“九花山子”,甚至有人会将各种福寿图案融于花色中,别出心裁,更有夺目之美。至于四面堆积的菊山,往往底层较大,层叠而上,呈梯状向上逐渐缩小,仿若宝塔,谓之“九花塔”。此外,还有一些讲究体面的老北京人,常选九种珍贵菊花品种共999盆,搭建九层,做成更加呼应时令的“吉祥塔”或“长寿塔”,常见的有佛塔、楼台、殿宇造型,可谓琳琅满目。后来,从北到南皆有类似风俗。如在南京,每到菊花盛开时,人们常以五色纸凿成斜角式样,连缀成旗,竖之院中,以庆重阳。一些茶馆为了招揽生意,会以五色菊花堆叠成山,配合五色旗,皆高低错落,疏朗有致。

  秋菊可餐服,落英多晚香

  重阳节,当然要饮菊花酒,最早的记录见于西晋周处的《风土记》,有“汉俗九日饮菊花酒,以祓除不详”之说。其实,民俗里的菊事,“食”要略重于“赏”。《节序同风录》里收录了许多地方风俗,基本以北地为主,也兼有吴楚之地之俗,其中关于重阳菊事的记载,十之有八都是关于饮食的。譬如将菊花浸在酒里,再将酒盛在椰子杯里,叫作“日浆”,或谓之“桑落酒”,重阳节饮下此酒能够清目提神;又如采黄菊、茯苓、松柏枝,磨成粉合服,据说能够延年益寿;更有以水调服干菊花末可醒酒之说。可见,山中佳菊不仅以色悦人,还能被人们变着法儿地吃进肚子。

  古人重阳饮菊酒,不仅是为了辟邪或迎合时令,更多是为了养生。魏文帝曹丕在《九日与钟繇书》中写道:“是月律中无射,言群木庶草,无有射地而生,至于芳菊,纷然独荣,非夫含乾坤之纯和,体芬芳之淑气,孰能如此?故屈平悲冉冉之将老,思飧秋菊之落英,辅体延年,莫斯之贵。谨奉一束,以助彭祖之术。”重阳时,万物皆肃凄,唯有菊花生机勃勃,古人认为此时以菊入酒,当能养生。宋代《太平广记》里,记录了河南南阳郦县一处山谷中的居民,因常年饮用菊花溪水而多得长寿的故事,可见菊能轻身益气,令人久寿。至于后来衍生出的其他风俗,如北方人在农历九月九日常采来菊花,以菊花入枕,长期枕睡可明目,大概源归一处。

  传统的菊花酒,要提前一年酿制。采来菊花及其嫩叶,与黍米一起入坛发酵,次年重阳打开便可饮用。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笺》里列举了几类菊酒的制法,其中一种是取晒干的甘菊花三升,加入糯米一斗,蒸熟,拌入菊花,如同一般的酿酒,多用些细面曲,制好的菊花酒可以治头风、眩晕等病。至于简易版的,随手盛一碗酒,将菊花瓣撒入碗中,饮酒时连带菊英一起吞下,大有口齿生香之感。陶渊明《饮酒·其七》诗中的“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说的就是将带有露水的菊花采摘下来,直接泡酒喝。

  除了饮菊酒,重阳还有品菊茶、喝菊粥的习俗。唐代诗僧皎然是陆羽的好友,常与其一起品茶论道。皎然《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云:“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说的就是世人既然拿菊花泡酒,自然也能用来煮茶。《天津府志·青云县》就有重阳日“饮茱萸酒、菊花茶”的说法。

  至于菊花粥,大抵与梅花粥一样,皆是古人以花入粥的烹饪方法。《遵生八笺》里就有一道菊苗粥,做法极简单:“用甘菊新长嫩头丛生叶,摘来洗净,细切,入盐,同米煮粥食之,清目宁心。”由此联想到古人到了冬天,扫拢庭中落梅,收起洗净,用雪水煮白粥,粥熟时,将花瓣入锅同煮,烹煮方法大抵类似。宋人杨万里在其《落梅有叹》一诗里说:“脱蕊收将熬粥吃,落英仍好当香烧。”当中的落英既可为梅,亦可是菊。

  近重阳,南宋临安的百姓会做一道“春兰秋菊”的果盘,这个词来自战国时期屈原的《九歌·礼魂》:“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这个描绘祭礼场景的片段,仿佛真能让人看见浪漫的楚人传着花儿交替跳舞,女子唱得自如,春献兰草秋献菊,芳香绵绵流万古。春天的兰草、秋天的菊花,各自在開花的季节争奇斗艳,在古人看来,寓意四季的轮转与生命的优雅。不过,南宋人吃的“春兰秋菊”却没有菊,而是用了三种典型的秋季水果:玉石榴、雪梨与橙子。宋人将石榴剥籽,梨子、橙子切成大小相近的细粒,三者混合,再加一勺细糖霜、梅卤水以及腌渍过的紫苏籽,拌匀即可。玉石榴的籽与雪梨都是白色的,像兰花一样,而橙子金黄,近菊花之色,所以宋人取其色相,配合重阳菊事,便谓之“春兰秋菊”,实在风雅。诸如菊糕,也是类似。

  再若极简之食法,重阳生吃菊,亦能成俗。广东中山小榄镇素有“菊乡”之称,那里的居民到了重阳节,便用菊花做成很多菜肴,从菊花粥、菊花点心、菊花春卷、菊花汤圆,到菊花鱼球、菊花鱼片、菊花肉,各式各样,花样繁多。据说南宋咸淳十年(1274年),宋度宗为了追查潜逃的苏妃,在广东南雄府杀害了许多无辜百姓,许多人怕受牵连,纷纷外逃,到了小榄见到遍地盛开菊花,便采菊充饥,后来定居下来,竟以餐菊为风俗,流传至今。

  所谓生吃菊花瓣,就是古人说的“ 轻觞时荐,落英可餐”。食菊,可将菊花烹调成菜肴,也可直接生吃。宋人食菊,通常直接采摘菊花、菊叶,将其洗净焯水,加油翻炒将熟,再放姜、盐熬制,据说可以清心明目。有人说,烹饪菊餐,加入枸杞叶就更妙了。据说唐代诗人陆龟蒙嗜食菊叶,隔三岔五要吃上一盘。苏轼看了陆龟蒙的《杞菊赋》还不信,认为食菊叶是陆龟蒙生活窘迫所致,后来,他直接去园圃采来枸杞与菊花,亲自烹制,这才相信菊花是可以吃的,苏轼为此还作了一篇《后杞菊赋》。南宋理学家张栻读过苏轼的《后杞菊赋》后又续写了一篇,讲述自己与陆龟蒙一样,也很喜欢食用菊花,张栻说,对比之下,其他菜肴几乎不值一提。

  重阳菊事是人与菊在季节的安排下,发生的各种乡风市声、人情世态,这些最终都会成为日常生活中难以忘却的记忆,借此,我们才能体味生命中的喜怒哀乐。

  人与菊共同创造出来的这种生命况味,在陶渊明采菊高唱的千年回响中,都在影响着我们对季节的认识。杜甫《九日五首》曰:“旧日重阳日,传杯不放杯。即今蓬鬓改,但愧菊花开。”逢近重阳,远在异乡的人走出户外赏菊时,面对这清馥黄花,一定会想到他的家人、爱人或友人。原来,美景与菊酒的背后,都是百味浓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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