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孔乙己落魄如斯,但他这范儿却是所来有自,如果我们慎终追远一番,可以一直追到至圣先师孔老夫子那里。翻开《论语·乡党篇》读一读,就会发现,传到孔乙己这里的都已经是渣了,正根上的气象不是凡夫俗子所能及的,单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八字真言,加上之后的八个“不食”就足以让我们顶礼,更不用说《礼记》里那一套繁复的细节。
要知道那时的孔老夫子很多时候如丧家之犬,穿的可能比孔乙己的破长衫好不到哪里去,但他能够在惶惶之中,将这套极致的标准执行下来,也是相当不容易的。就像在豪华的餐厅里,一个乞丐正襟危坐优雅地吃着牛排,单是应付四周灼热的目光就需要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所以,从孔夫子开山,文人吃的就是这文化范儿。
孔夫子给予这个范儿的内涵是两个字—礼仪,美食可以是大路货,但是礼仪必须到位,即便吃的是粗茶淡饭,饭前也必须先分出一点来祭祖,这是规矩。有一次,孔子被困在陈蔡之间,七天没吃饭了。终于,颜回出去要了点米,回来给老师做饭。估计是饿极了,闻到饭香,孔子就朝煮饭处看了看,却看见颜回正偷偷往嘴里塞饭。极为重礼的孔子没有做声,等到颜回把饭端上来的时候,他才拿腔拿调地说道:“昨晚梦见了我死去的父亲,他要求先把最干净的饭吃了,我们才能吃。”颜回倒也实诚,便回答道:“老师,这饭已经不干净了,不能拿来祭祀,刚才做饭的时候有柴灰落进去了,我怕浪费就把它吃掉了。”不愧是颜回,深得孔子真传,虽然脏了饭,却维护了尊师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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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孔老夫子立下规矩,文人们吃饭似乎就有了“紧箍咒”,变得不那么自在了,如果没有“祭神如神在”的庄严精神,还真是难以下咽。冥冥之中,造物主送来了张季鹰。张季鹰名张翰,苏州人,是西晋著名的文学家,当地四大豪门之一,以“纵任不拘”闻名,被时人称为“江东步兵”,与“阮步兵”阮籍齐名。齐王司马冏执政时,张翰担任大司马东曹掾,当时“八王之乱”,为夺权,司马家的王子王孙们都杀红了眼。生性洒脱的张翰觉得争权夺利没意思,时值秋风起,洛阳街头落叶的肃杀气氛,让他想起了远在吴中的莼菜和鲈鱼,记忆中鲜美的味道不觉让他口水上涌,于是他感叹了一句:“人生贵在适意,哪能为了名爵离乡千里。”于是立刻跳上船回家了。“莼鲈之思”不仅让张翰躲过了后来恐会被杀的命运,也给礼仪味十足的吃文化范儿增添了几许浪漫色彩,从此,成了文人们正襟危坐之外,可以鼓起腮帮子大快朵颐的一种诗意表达。
而到了苏轼、张岱、李渔、曹雪芹这一路,可谓是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精神发扬光大的标准吃货群体,他们创造的海陆空齐备的菜谱直到如今仍在造福于后人的肠胃。他们的事迹所在多有,就不在这里赘述了。倒是在他们之外的刘安、郑樵、陆游这一路却也值得关注,他们崇尚的是“简”。
刘安发明的豆腐自是清简中的佼佼者,他还说过“古人味而弗贪,今人贪而弗味”的至理名言。郑樵更是发为清声:“食品无务于淆杂,其要在于专简;食味无务于浓醇,其要在于醇和;食料无务于丰赢,其要在于从俭;食物无务于奇异,其要在于守常;食制无务于脍炙生鲜,其要在于蒸烹如法;食用无务于厌饫口腹,其要在于饥饱处中。”这是饮食界的“执两用中”,也无异于给吃货们以当头棒喝。
陆游则是山翁治厨,提倡乡土风味,他说“自古达人轻富贵,倒缘乡味忆回乡”。也是缘于此,他也成了乡土菜的达人,特别是晚年,对于蔬菜钟爱有加,为了追求先天的美味,菜煮了就吃,什么调料都不放。他还喜欢吃粥,不知是否因此而活了80多岁。如果从文化范儿来说,苏张一路增添的是肥美,郑陆回归的是清瘦,庄重的仪式感早已远去,随着食材的丰富,两派从技术层面上都丰富了文人美食的内涵,从精神层面上将这范儿拓展为两路,让后人能够“执两用中”。
以上还属正常范围之内,而在此之外,还有一路可归为“怪力乱神”的食性,口味之重恐怕连吃货都难以忍受了。
南朝宋的刘邕爱吃疮痂,吃下去觉得味道像鳆鱼。为了满足这一变态嗜好,手下两百多人,不管有没有罪,都轮流被鞭打,就为了结出疮痂供他享用。
唐代文学家权德舆的侄子权长孺喜欢吃人手,一次有人给他送来了几个,他见到后如获至宝,口水流了一地,拿起来就嘬。剑南节度使鲜于叔明喜欢吃臭虫,还要和上油脂及调料煮熟,再卷上饼子来吃,并赞不绝口。
明初僧人泐季泽更奇葩,喜吃粪中芝麻,还要放到锅里和米一起煮,不知道这算不算猫屎咖啡的原型。但这些还不算极致,周舒州刺史张怀肃爱吃人的精液,明驸马都尉赵辉爱吃女人的阴津月水,南京内官秦力强喜欢吃胎衣……这些奇葩的战斗力已经突破了我们的想象了。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说到底,文人之食,吃的是礼仪,吃的是心情,吃的是文化范儿,纵肥美与清瘦并举,常人与奇葩共存,最终美食的价值还在于让人饱腹之余,还能获得精神上的助益。从这个意义上说,食材不过是浮云,心灵方为庖厨。
吃货也讲文化范儿】
文/李原昭
鱼戏图 98.5×30.5cm 清 朱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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