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大业和他在电话里聊了许多天后,他才勉强同意按儿子说的去做:放下了田里不多的农活,开始处理家里的物资。处理了几天后,秋成大婶发现他们其实只是把东西挪挪了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急得儿子火急火燎地从遥远的城里开着他那簇新的轿车回来催办。
看着儿子从大老远地回来,老俩口真的高兴得不得了,赶紧把这几天挪了窝的东西归位。
儿子到家时已是下午,这天的天气真是很好,秋高气爽。儿子望了望父母,爸爸的腰更弯了,妈妈的头发这几年全白了,儿子心里酸酸的:“爸,妈,你们受苦了!”秋成老汉笑得细眯了眼睛:“不苦!不苦!”并做出了一个鬼脸:“有儿子在外面做大事,给我们长脸哩。”秋成望着儿子一脸英气,心里好像总有那么一种冲动:“走!和我一块去看看家里的责任田。”
儿子知道父亲并不完全是要带他看责任田,主要是想让乡亲们看看他的高大英俊、在城里创了大事业的儿子。儿子也就乐得随父亲的意,在衣服兜里揣上几包上好的香烟,也是为了不让父亲丢脸。
地里的水稻长的很好。秋成带着儿子,来到了自家的地头,一边看着儿子那俊朗的身姿,一边看着地里那沉甸甸的稻穗,爷俩吸一口清凉的秋风,两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禁会心地一笑。秋成掐了一枝稻穗,谷粒正在乳熟,今年的年景真的很好,谷粒饱鼓鼓的,秋成蹲了下来,儿子也跟着蹲了下来。秋成有点伤感:“真是好年景啊!不亲自收获那是可惜了。”儿子也被父亲感染了,走到隔壁的田块:“这块田是二叔的吧?”父亲就“嗯”了一声,儿子就说:“给二叔吧,二叔会收获得很好的。”秋成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给你二叔吧。”
秋成和儿子看了水稻,又带着儿子看了自家的玉米,然后来到一条比较高的田埂上,极目望去,那是一片郁郁葱葱而又坦荡如坻的家园啊!这里的每一块土地,每一条河流,爷俩都是非常熟悉的:他们生长在这里。
太阳红红的脸,就要亲吻着大地了。西边的天空彩霞是这样的绚丽,儿子是几年来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如此绚丽的彩霞,秋成也是几年来少有象今天这样专注地看彩霞。儿子在城里,可能是由于高楼的阻挡,看不到彩霞;秋成则是多少年来对彩霞的视若无睹。一只五彩斑斓的锦鸡在晚霞里高声地鸣叫,一行秋雁排着人形的队伍,从红红的霞光里飞过。
儿子再一次看到父亲的身板精瘦精瘦的,走路也好像没有了记忆中的那么利索,儿子便牵着父亲的手,就象儿时父亲牵着他的手一样,在清凉的秋风中行走。天色昏暗下来,秋成的脚下有点不稳,况且前面有一段路不是很好走,儿子弯下腰:“爸,我背你。”秋成才不好意思要儿子背呢,抖擞了精神,向前跨着大步,步伐夸张而又凌乱。儿子怕父亲跌倒,也紧忙大步赶上:“爸,我小的时候,和你一起走路是不是也是这样地淘气?”秋成不语,脸色好象有点凝重,儿子看到父亲此时的面容竟是那样地庄重,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他在想到:父亲正在衰老。一时面容也庄重起来。
回到家里,秋成大婶早已备好了晚饭,一边盛饭一边得意地数落:“这一老一小的,到那里转悠这老半天?”儿子看桌上的饭菜不甚丰盛,提出去县城的馆子里面吃,秋成嫌路远,儿子说有车,上趟茅房的功夫就到了。大婶就笑儿子说话还是那么没斤两,不过,既然回来了,不管吃好吃丑,饭还是在家里吃的好。儿子也就不再坚持,只是从车后备厢里取出了一瓶好酒,爷儿俩对饮起来。
儿子对父亲说:“爸,明天把家里不用的东西都处理了。”父亲听了也就“嗯”了一声。儿子就说:“把家里的这些旧家电能用的都给二叔,不能用的就找个收垃圾的来,当废品卖了。”秋成还是“嗯”了一声。儿子又说:“这吃不了的粮食,家什,明天就都交给二叔处理就行了。”秋成的眼里露出惋惜的神色,声音小小的:“这些家什还都是你毕业后,家里刚刚宽裕的时候置的,原来是给你备办结婚用的,这些年也没舍得用,不知不觉的就不时新了。”儿子喝了酒,胆子有点壮:“爸,这些东西现在都老土了,我在城里的房子里的家俱都是和房间配套的。”秋成低着头:“我知道的。可是那些东西是你置办的,这个屋里的东西是我亲手置办的。我置办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还很穷,但我们不能说穷,因为那时你还没娶亲。”儿子听了父亲的话,心口有点堵,但儿子毕竟是在世面上混的人,打破尴尬是儿子的拿手好戏:“怪不得人家老说我爸那些年老在村子里的花姑娘们面前吹牛,说我们家有多么的富有。”秋成大婶也就加入了揶揄老头子的行列:“家有黄金,邻居有戥枰。吹牛能吹来儿媳妇,我们也就不用劳苦了。吹了多少年,一个姑娘也没吹到。”
儿子听了妈妈的话,好象有点犹豫,不过还是坚定了意志:“妈,园园过的还好吧?”秋成大婶的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你还想着她啊?”儿子也就和他爸爸一样地“嗯”了一声。大婶告诉儿子:“还好,两口子种着几亩地,每年还养了几头大肥猪。孩子也上五年级了。”秋成大婶叹了一口气:“当年要不是家里比不过人家,园园也就是我家的媳妇了。”儿子怕妈妈伤感,忙劝慰妈妈:“妈,您城里的儿媳不也和园园一样地漂亮能干么?”秋成大婶听了也就不那么伤感了:“只是那是你的初恋,你老想着她,当时我们家没有能力把她娶回来,总觉得对不住儿子。”儿子也就哈哈一笑:“要是娶了园园,我就恋家了,也许从此就不想着出去发展,还不是和爸一样地在村子里头种田。”秋成大婶也就眉头舒展开来:“这话说的也是。”
说话间吃完了晚饭,儿子让父母坐上轿车,在乡间的泥土路上开了一会,便又折回了村子旁。儿子坐在车子里,对父亲说:“爸,我想去看看爷爷和奶奶。”秋成说了一声“好”,儿子就下车从车后备厢里取出了一些在城里买的祭奠用品,一家人来到爷爷的坟前,焚化了黄元、锡锭,磕了头,爷俩就坐在田埂上。半个月亮升了上来,星星也很繁密,天地间有一层薄薄的雾,蟋蟀在草丛里老半天啼叫一声,秋虫已经感受到了秋天的威严。四周是很很静很静的,静得一片树叶从枝头滑落都能听得很清楚。秋成袖着手:“今年是个好年景啊!不亲自收获真的可惜了。”儿子轻轻地劝慰父亲:“不是说好了给二叔收的吗?二叔会收获得很好的。”秋成也就“嗯”了一声。
第二天天一亮,和儿子说了半宿话的秋成突然反悔:“儿子啊!我不想去城里。”儿子这下不答应了:“爸爸,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你这下反悔可就是耍懒,就不是重合同、守信用的人了。”秋成说:“我是真的舍不得。你看这么多的东西,说不要就全都不要了?”儿子说:“怎么不要了啊!不是说好了给二叔的吗?东西一样不少,不过是从我家的老房子里搬到二叔家里而已。”秋成问儿子:“田也给你二叔?”儿子说:“是啊!”秋成说:“那等你二叔老了,田再给谁呢?”儿子把一件得体的休闲装披到了父亲的身上:“爸,你就放心,地总会有人种的。”秋成嘀咕着:“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了,等我们这些种田的老人一死,这地昨办呢?”
儿子开导着父亲:“爸,你看,这个村子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过不了许多年,象我们家的这样的空房子,由于没有人住,很快就会破败倒塌的。破砖烂瓦就会被填进河塘里,再把上面推平了,这上面就都是平平整整的良田。种田那就全是机器了。”秋成听了更加伤感:“那我的家呢?我的家在哪里?”儿子笑了:“在城里啊!儿子的家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啊!”秋成表示反对,:“不对,猪厩、茅房在哪里,家才在哪里。”并且开始教训儿子:“城里也不是你的家,你的家也在这里,你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你的根就在这里,不是吗?你不管走到哪,总是想着我们,也就是想着这个家,想着这个家里所有的一切。这个家里能被子你带到身边的只有我和你妈妈了。因为你带不走这些土地、庄稼、河流,你就想把我们带到你的身边。这样你就有慰藉了,是不是啊?儿子!”儿子想了想爸爸的话有道理,城里确实不是他的家,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城里是他儿子的家,也就是秋成老汉孙子的家,他出生在城里,他的思想和老家的土地脱离了连系,他才是城市的主人。
秋成又开始了他那漫无目的的收拾家里的物资,儿子让他歇歇,说已经给二叔打过电话,二叔一会就到,这些东西随二叔怎么处理。秋成好象也累了,也就停了下来。
一会功夫,弟弟冬生来了,看到了侄儿,老远就高声地叫唤起来:“哎呀——大业回来了?!”儿子也就紧忙过去将一支香烟塞到了二叔手里,二叔上下打量着侄儿,心里那个高兴啊:“大业虽然是做大事的人,一点也看不出架子。”儿子将二叔扶到沙发上坐下:“二叔身体可好?”冬生一挺胸脯:“好着呐!”儿子接着问:“二婶身体可好?”二叔也替老婆一挺胸脯:“好着呐!”儿子从衣兜里掏出一些钱塞到二叔手里,二叔接过来,冲秋成直摆:“大哥,你看你看,孩子给钱了。”秋成也就得意地笑了。
儿子坐在二位长辈的面前,身子前倾:“二叔,我下午就把父母带到我身边了,家里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就请你帮忙处理了。”二叔问怎么个处理法?儿子就说能用的东西二叔就拿回家用,不能用的东西就当垃圾卖了,卖的钱买点肉包顿饺子吃。冬生忙说不行:“你们尽管走,家我给大哥看着。有空哪就不回来了?不仅大哥大嫂有空要回来,你大业有空也要回来,还要带上老婆孩子。故乡的水土养人啊!”
二叔这么一说,秋成心里又不是滋味了,儿子看出来,便怂恿父亲:“我爸到我那里哪就是享福去的,那是要发挥余热的,儿子创下这么大个事业,哪有当爸的不帮衬的道理?!到了我那里,遇到大事,我还得找我爸商议着哩。”儿子自己感到自己这话说得有水平,回过头来朝二叔得意地看上一眼,二叔也是个实诚人,帮忙着圆场:“大业说的对,你到那里哪就是去享福的,你是去拖累孩子的!大哥、大嫂,我这话说的可对?哈……哈……”秋成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那笑里充满了得意。
大业走到屋外,前前后后看了又看。房前屋后长满了高高大大的树木,在一阵清凉的秋风吹送下,婆娑起舞,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鸟儿在上面做上了窝窠,大业仔细地看那个鸟窝旁站立着地那两只不知名的鸟儿,它们不是那种在城里花鸟鱼虫商店里卖的那种羽毛艳丽的鸟类,而是那种很朴实、很不起眼的、甚至有点丑陋的样子,而且鸣叫得也不是那么好听。大业看到这是一棵香樟树,很大很大的,大业认为在他很小的时候,这棵香樟树就是这么大了。当年妈妈说过:“等大业大了,结婚的时候,就把香樟锯了,给大业做家具,做个很好很好的樟木箱子。”大业现在回想着当年妈妈的模样,尽管在努力地回忆,还是回忆不起来,因为他还不认为妈妈已经老了,也许是因为渐变的原因,大业甚至想来妈妈原来就是有这么老的。
秋成不知不觉地站到了儿子的身旁,陪着儿子在早晨的霞光里发呆,两个人望着四处远方遥远的天际,都默不作声。沉默了一会,儿子问:“爸,我的衣胞埋在哪?”秋成回答:“在门槛的青石板下。”儿子口中喃喃地:“猪厩、茅房在哪?家就在哪!衣胞在哪?心就在哪!”
秋成走到菜园子边上,各种蔬菜长的都很好,菜园里没一根杂草。蹲下身子,抚摸着一只地下躺着的南瓜,口中还是喃喃地说着那句话:“今年的收成可真好啊!”大业也蹲下来:“爸,那我们就把这个南瓜带到城里去。”秋成站起身:“不带,它还长呢!留下来,都留下来给你二叔吧。”
冬生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和秋成家爷俩并肩站到一起:“哥,你这一走,我还真的会想你的啊!”大业听了,忙不迭地说:“二叔也一块和我们一起去城里玩几天。”冬生就说:“等冬闲了,我再和你二婶一起去。”大业很爽快地说:“到时候,我派车子来接你们。”
大业问父亲是不是能上车了?秋成点点头,仍然有点依依不舍地望着老屋,和门前屋后的菜园,并拉着弟弟冬生的手,一件一件事地又交待清楚了一遍。然后还是不忘了说一句:“今年可真是个好年景啊!”冬生拍拍哥哥的肩膀:“哥,你放心,家,我给你照看着。地里的东西,收多收少,等你有空回来,都还交给你。”秋成见兄弟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禁尴尬起来:“不是这个意思,冬生,今年秋造下场后不用交‘两上交’和‘三提五统’了。收多收少都是自己的了。要是在大业读书那会儿,有这样的年景,我们那要多享多少福啊!”
秋成大婶把两只行囊放到了车上,儿子上了车,发动了车子,从车窗往外望去,秋成和冬生抱在了一起,两人已是泪眼模糊。冬生说:“哥,你就别想着家里,到城里好好享福吧!”秋成也对弟弟说:“冬生,你也别太俭省了,也别太操劳了,在家也得空就偷点懒,自己享点福吧!”冬生说:“哥,等几年后,我也老了,不能种地了,这地会给谁种呢?年轻的孩子们都到城里了,我们早晚死了后,这地咋办呢?”秋成说:“会有人种的,他们会比我们种的更好。”
汽车轻快地上了路。车上的三个人都默不作声,村庄、树木、河流……那些属于秋成精神世界的一切都渐渐地留在了身后。秋成的心里有一丝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往上涌。
车子上了高速,车窗外地一切令他感到新奇而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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