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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中何物——从罗辉集句诗说起

时间:2023/11/9 作者: 心潮诗词评论 热度: 14637
子 川

  (作者系江苏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江海诗词》主编)

  语涉集句诗,每每绕着走,若不是罗辉先生集句诗创作,我可能依旧会绕过它。理由也简单,集句诗于我,仰之弥高,望之生畏。此处“高”主要指难度高,“畏”亦畏其高难度。且看王安石《梅花》诗:

  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

  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如此浑然天成、哲思隽永,意味深长的一首诗,所有句子系集取唐人蒋维瀚、严恽、杨巨源等人诗句,由王安石剪裁缝合而成。这缝合是不是“天衣无缝”?这剪裁是不是“浑如己出”?关于好的集句诗,清儒施尚白曾有评价曰:“吻合浑成,工若己造。”乾隆时期潘槐堂在《选楼集句序》中也写道:“正如天衣无缝,灭尽针线痕迹。”说的也是集句诗应有境界。

  古人没有网络、没有百度,读书用蛮力,读过的书大抵能背出。即使到了民初,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学大家,也大都是这样读书的,据说鲁迅背过《纲鉴》,茅盾能背诵《红楼梦》,张恨水能够背诵《论语》《孟子》《诗经》《古文观止》等。因为有读书即背书之大前提,前人说的学富五车,非载了五车竹帛跟着,指读到肚子里的书可车装船载。“熟读唐诗三百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也因此而来。钱谦益评价友人的集句诗,赞其“取诸腹笥,不待简阅”。腹笥者,肚子里的书;简阅者,考证查阅。“作集句诗,全凭记忆”,譬如把肚子里的书倒出来晒晒,找些合适的句子,剪裁拼装,表意及物,浑如己出,这何其不易!《梦溪笔谈》记写王安石:“荆公始为集句诗,多者至百韵,皆集合前人之句,语意对偶,往往亲切,过于本诗。后人稍稍有效而为者。”译作白话大致是:王安石集前人诗句写过百多首集句诗,语意和对偶,竟比原诗更为融洽与贴切。集句百多首,王安石肚子里得装下多少诗书呀!

  这大约是我心虚总想着绕过集句诗的理由。也是最初看到罗辉的集句诗创作,特别钦佩之处。历史上,喜欢集句诗写作的多是饱读诗书的高人,像王安石、苏轼、司马光、文天祥等前贤,他们不仅具备“取诸腹笥,不待简阅”的实力,某种意义上也有挑战写作难度的潜在心理。苏东坡在《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见赠五首》诗中就略带自豪地写道:“世间好语世人共,明月自满千家墀。……用之如何在我耳,入手当令君丧魄。”诗中,苏轼对他集句诗作品还有如此评价:“前生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千章万句卒非我,急走捉君应已迟。”可见苏轼对他的集句诗创作非常自得,苏轼的自得大约基于对信手拈来、融会贯通的创作能力的自信吧。

  罗辉的集句诗还有一个明显特点,是他大都用来次韵唱和,这就使得他的集句诗,难度更高,至少需克服三重不自由。将格律诗与自由诗相比较,前者自有诸多不自由摆在那,这是格律诗的前置条件;用别人句子来表达自己想表达的意韵,呈现不同于前人的诗境,是第二层不自由;最后,罗辉还常常用集句诗来次韵唱和,次韵是严格用别人的韵字来结句,而用来次韵结句的还又是前人的句子,找到这些能表达自己意思的诗句,将其“天衣无缝”地置放于合适位置,“浑如己出”地表现诗的审美意境,且一一对应音韵格律要求,可见得多么的不自由。难!

  且看罗辉是如何克服这些不自由,攀登高难度的:

  小石流空野,寒云在远村。

  (《集句同步苏轼原玉》)

  这样的诗联,意境美不美?前一句出自五代·左偃,后一句出自唐·吕温,结句用的是苏轼的韵字。

  再看《读“梅”寄语》:

  月影摇波碎未沉,高情犹向碧云深。

  迎春雪艳飘零极,幽谷孤芳尔独贞。

  诗中,月光如水,朦胧月色下梅影摇曳,似波影晃荡,而折射的银光犹如细碎水纹,在水面浮漾。天水一色,梅树耸立于百花齐黯的冬,雪梅共舞,为迎接春的到来,而春天来了,百花齐放,梅不争春,孤芳独贞。该诗一至四句分别为(宋·张明中)(唐·刘禹锡)(唐·王初)(明·邓云霄)的诗句。结句用的是郭羊成诗的韵字。此诗特别能佐证罗辉“集句于人意于我”的理念。下面查检四家原诗录于后,读者可比照阅读,本文不做评论:

  张明中诗:

  月影摇波碎未沉,洒将叶底簇成林。

  却移右毂傍边看,筛尽西风无限金。

  刘禹锡诗:

  扬州从事夜相寻,无限新诗月下吟。

  初服已惊玄发长,高情犹向碧云深。

  语馀时举一杯酒,坐久方闻四处砧。

  不逐繁华访闲散,知君摆落俗人心。

  王初诗:

  迎春雪艳飘零极,度夕蟾华掩映多。

  欲托清香传远信,一枝无计奈愁何。

  邓云霄诗:

  楚客香传九畹名,西轩栏槛最留情。

  当门弄色人争妒,幽谷孤芳尔独贞。

  冷翠迎秋襟袖薄,淡妆团露梦魂清。

  同心入室今何在,岁晏怀人别恨生。

  在前人的“现成句”中注入自己的审美情趣,使之溢出原诗意趣本旨,生成自己的审美意象,仿佛这前人的句子也正好是自己想到的句子。在《集杜诗·自序》中,文天祥曰:“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乃知子美非能自为诗,诗句自是人情性中语,烦子美道耳。”不仅如此,罗辉在《集句于人意于我》文章中还说到:“让特定意境中‘现成句’变成创新意境中‘鲜活句’,并通过选择与组合,将不同诗句用作‘诗典’,创造出新的审美意境。”

  这让我想起早年读过的“互文性”和“互文性理论”。“互文性”非修辞学意义上“互文”,后者只是一种修辞手法。在文学研究领域,“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一般指不同文本之间的相互关系。这一概念最早由法国符号学家茱莉亚·克利斯蒂娃(Julia Christeva)提出。茱莉亚·克利斯蒂娃认为,一个文本总会同别的文本发生这样或那样关联。据此可以认为:“互文性”包含了某一文学作品对其他文本的引用、参考、暗示、甚至“抄袭”等关系,以及超文本的戏拟和仿作等手法。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更提出,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严格意义上“每一篇文本都是在重新组织和引用已有的言辞”。话说到这份上,联系具体作品,还真的是这样!严格意义上,任何一个文本,其中所有文字、词汇、语言表达的方式、甚至阅读习惯,都不能算是原始意义上的“独创”,因为一个人不可能独自创造出文字、词汇、语言表达方式来完成一个“全新”文本,某种程度上,个人的创造只能是使用既有的语言材料,建筑一座既包含个人意蕴又可与他人共享的文本大厦。

  罗辉有诗曰:“集句于人意于我。”何为“意于我”,学而化之是也。姜夔诗:“花鸟暮年心。”显见化用了老杜诗句:“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姜夔借用了杜诗之意,又丝毫没有模仿的痕迹。前人中,这样化用前人诗句的甚多,更不用说意象、词汇,晏几道名词《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其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句,十分高妙,却是移植。此二句最早出现于唐末五代诗人翁宏创作的五言律诗《春残》中:“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杜甫化用前人作品也不在少数,如:“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此化用庾信“白云岩际出,清月波中上”也。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诗中妙得“天若有情天亦老”佳句,后来者,欧阳修《减字木兰花·伤怀离抱》则有“伤离怀抱,天若有情天亦老”;孙洙《何满子·怅惘浮生急景》也有“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贺铸《小梅花·缚虎手》同样有“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万俟咏《忆秦娥·千里草》还是有“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情说便说不了”;毛泽东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尾联“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也源出于此。通读作品可知,句子虽相同,但各家用在各自作品中,不仅作品表达的意蕴不同,所起到的语言作用也不同。罗辉在《集句诗词创作有感》中写道:“李杜苏辛合一村,唐时砖瓦宋时门。拆迁犹建今人宅,用旧何曾不是新?”是呀,用旧何曾不是新。汉字诞生几千年了,旧不旧?几千年人人都在用,常用常新!词汇也是这样,打开各类词典,我们如今在用的词汇谁没用过?要说旧确实是够旧的,那么,我们不一样在用这些旧材料建筑新大厦吗?

  需要明白的是,“集句”非是“抄袭”,非是“原封不动,通篇借用”。尤其不能把别人的作品胡乱改上两个字就成了自己的“作品”,那样不仅违德,更是违法。在这一点上,集句诗作者的品性、操守是极敦厚甚至高尚的,作者纵然萃取了前人的现成文本,却是依据自己艺术创造的需要,进行艺术处理,同时,光明坦荡、心地磊落,“不带半点儿文饰、暧昧、损坏”,诗成,集取谁的句子在文后一一注明。

  日本空海和尚《文镜秘府论》还有这样一段话:“凡作诗之人,皆自抄古人诗语精妙之处,名为随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兴若不来,即须看随身卷子,以发兴也。”是说,摘抄前人名句名篇,随身带着,作诗之时,要是苦思不得,打开来看看,给自己一些新启发,让自己有一些新思路。南宋周紫芝甚至说:“自古诗人文士,大抵皆祖述前人作语。”周紫芝年代,没有“互文性理论”一说,不能在理论高度来做评判,才说出“自古诗人文士,大抵皆祖述前人作语”。略有点丧气的话。

  其实,“互文性理论”的提出,只是佐证一个事实:任何文本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诗曰:“由来田父梦,耕作故人田。”所谓“耕作故人田”,某种意义上是说:创新与传承其实密切相关。姜夔晚年编诗集自叙:“作诗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先生片语中有传承与创新的大道理。这就如同自由与规则,世界上没有一种真正的自由是任意的,自由的价值体现于合理的规则之中。创新也是,所有创新绝非无本之新,随着国门的打开,诸多“创新”号称与“传统”无涉了(这里援用的“传统”系被误用之概念,真正意义上的“传统”应该是能传承下来且延续下去的内容),殊不知仍是“传统”,只是些外国“传统”。

  此处列举曾影响我们这代人的一些外国作家诗人,比如拜伦生于1788年,雪莱生于1792 年,狄更斯生于1812 年,巴尔扎克生于1799 年,雨果生于1802 年,波德莱尔生于1821 年,普希金生于1799 年、莱蒙托夫生于1814 年,托尔斯泰生于1822 年,狄金森生于1830 年,对照中国历史的时间刻度,他们算是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年间的外国诗人。如果单从时间刻度论“现代”,他们距离“现代”有十万八千里之遥。还有,陡见未见之物,可谓耳目一新,深究起来,此“新”亦非彼新,或曰,“新”者未必是时间刻度中的后来者,而是进入视野的时间刻度。天文学上,太阳与地球相距约为1.5亿千米,以光速计算,此时照在你我身上的阳光,据说已是8 分20 秒之前的阳光,这其实也是在说“新”与“旧”的相对性。从这一维度切入,日本“明治维新”之新,我们“新文化运动”之新,以及我们所涉及的种种“新文学现象”与现实生活中引入的种种“新变革”,诸多之新,也或许只是些照在后来者身上的迟来的阳光吧!话题太大,此处不宜展开。

  “互文性”强调任何文本都是与其他文本交互存在的,是对其他文本的重读、更新、浓缩、移位和深化,文本的价值正是体现在它对其他文本的整合之中。但如果把“互文性”从单纯文本中抽离出来,放大,我们还可以看到,“互文性”不仅存在于文本之间,更存在于文本与文本产生的文化话语空间。比如作者的文本和读者的文本,其实也是一种“互文”。萨莫瓦约(Tiphaine Samoyault)曾抛出这样一个观点:“互文性又何尝不是对文学本身的追忆呢?在忧郁的回味之中,文学顾影自怜,无论是否定式的还是玩味般的重复,只要创造是出于对前者的超越,文学就会不停地追忆和憧憬,就是对文学本身的憧憬。”在罗兰·巴特眼中,尽管文本是一个多维空间,由无数话语构成,不存在原始的文本。但文本的这种复合性会汇合到一处——读者。罗兰·巴特甚至认为“一个文本的整体性”只能在读者(目的性)那里,而不能在作者(起因)那里。

  作者与读者都是人。相对于文本之上的人,“互文性”同样具有某种启示。这里我想说一说“杯中何物”?杯中何物,是我跟学生交流时打的一个比方。我说人之精神或曰思想、认知等,如同杯中之液体,在生命过程,始终呈液态且处于不停变化的勾兑状态,像调制不同品质的鸡尾酒,人的经历、学历、阅读、交游、理解与领悟,甚至外在的影响和不可抗拒之力量,包括一切语境:无论是政治的、历史的、社会的、心理的,或者国学与西学等等等等,都是不同的酒基,当它们以不同剂量、不同流程、不同配比勾兑到你“杯”中,你就成了你,而不是其他人。从这层意义上理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等前人的名言,其实都可以从“互文性理论”找到某种相似性。幼时读马克思“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不是很理解。当我们从单纯文本的“互文性”跳出,站到生命的高度,人与人之不同,譬如不同的器皿,杯中到底何物?良性循环的个体生命状态,某种意义上有点像“集句诗”创作:不断萃取这世界上可能有的最好的文明与精华,让一个原不同于别人的我,能诗意地栖居在这个世界上。

  回到集句诗。集句诗的基本单位是一句诗或半联诗。就是说,集句诗创作,只能在前人诗句中截取一人一句或半联,而不能照搬一整联更不用说一整篇。那么,创作时集取谁的诗句?集取其中哪一句?同样存在一个取舍问题。从外部来描述,集句诗的文体范式亦如同一只杯子,而集句诗作者,譬如调酒师,从前人丰富的诗歌矿藏中,截取你一点,截取他一点,汇入自己杯中,与杯中的既有液体混合,构成一杯口味独特的调制酒。前面说到,王安石、苏轼等人,他们与罗辉或其他集句诗作者,原本是不同杯皿,时空坐标轴之不同,杯皿内液体构成之不同,加之他们选取前人的诗材不同,集取前人诗句的取舍标准不同,甚至勾兑方式和产生的“化学反应”也全然不同,杯中物显见不同。正如罗辉诗中说的:“大唐大宋大鹏鸣,留下千秋不朽声。集句于人意于我,自然别样境中情。”(《集句诗词创作感赋》)

  何谓“自然别样”?用罗辉话说:“对集句诗词创作而言,需要将通常的从‘感物’到‘意象’,再到‘语符’的审美思维过程,转换成从‘感语’到‘意象’,再到‘用语’的审美思维过程。”这是罗辉对集句诗创作的理解。我相信,每个集句诗创作的人,都会有属于他个人的不同理解。不过,当我们读到罗辉《踏秋即兴集句》:“数树深红出浅黄,嫩寒轻暖杂花香。人从鸦鹊声中出,风起平林纤月长。”你能充分体会到诗家踏秋时悠闲自在的情感。诗的四个句子分别取之唐人刘禹锡、宋人杨万里、清人汤右曾、明人李梦阳的诗作。尽管罗辉未添写一字,表达的却是与前人不同的自我,这难道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创作吗?显然,我们在索求集句诗意义的时候,必然会把目光转向到集句诗创作者,是他们赋予了集句诗的新的意义,多一些或少一些。集句诗创作,事实上在用一种“勾兑调制”方式(或曰游戏性)探索了语言、文本的意义边界。

  还有,集句诗创作还体现了一种经典崇拜,一种文学的追忆与憧憬,就像苏轼诗“世间好语世人共,明月自满千家墀”。反过来,集句创作也强化了经典,甚至参与了作品的经典化过程。此外,今人借古人句来表现当下生活,也是对传统文学的一种传承、发展,敢于借用前人诗句,必然要对其出处有详细的了解,对其语意也需熟读、明了以至通透。“借句”很多时候也包含在用典之中。罗辉曾引用清代朱庭珍《筱园诗话》关于用典的有关论述:“驱之以笔力,驭之以才情,行之以气韵,俾自在流出,如鬼斧神工,不可思议,而一归于天然,斯大方家手笔。”

  不可否认,由于前面说到的种种限制与高难度,集句诗创作有点像高索造型或高索蹬单车、甚至高索完成高难度杂技动作,需要登高索如履平地,擅于平衡、用巧用智。另一方面,文学创作和诗歌创作本身,有时恰恰需要力避“用智用巧”,这就让集句诗像绝对、回文诗这样一些过于依赖用智、用巧的文学样式和诗歌现象,受到一定限制。这也是我们讨论集句诗创作不能不正视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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