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是诗歌创作中十分常见的一种表现手法,《诗经》“六义”中的“兴”也与比喻修辞有关。合理地使用比喻,一方面能够保证诗歌所要表达的情感和志向得到更好的发挥,另一方面,也能够使诗歌的语言更加含蓄内敛。因此,比喻也被称为“语言艺术之花”。通常来讲,诗歌语言艺术中比喻的类型和方式均较为多样。据本人研究,李贺的诗歌中,比喻的广泛、合理运用是其重要的特色之一。本文以李诗中的比喻为研究对象,并从修辞技巧的角度出发,分析李诗中比喻修辞的技巧对当代诗词创作所带来的启发和影响。为了便于举例说明,本文中的当代诗词部分选的主要是有“当代诗鬼”之称的李云枫先生的现代诗,以及潜心苦研终得李贺之真谛的蔡世平先生的词。
一、李贺诗中喻体使用的多样性
比喻属于李诗中使用最为广泛的修辞手法。在其创作的241首诗中,使用比喻的数量为73首,共有105个比喻句。李诗中比喻修辞使用频率如此之高,几乎处处可见。我们发现,在李诗使用的比喻修辞中,作为喻体的事物十分多样化,而多样化的喻体也为当代诗歌的创作提供了源泉。现总结分析如下:(一)以动物为喻体
在李贺的诗歌当中,充当喻体的动物数量达到三十个以上,包含了凤凰、猛虎、虬、蝼蛄、马、猿、杜鹃、飞鹑、狗、麻雀、鲍鱼、雁、牛、竹叶青、白鼍、飞蠹和白驴等。使用动物进行比喻,能够使诗歌富含的爱憎情绪得以更加鲜明与深刻地体现。据本人研究,古代诗歌中往往常常使用鲍鱼、虬、蝼蛄、麻雀、飞蠹以及竹叶青、猛虎和驺虞等动物,比喻恶人或是统治者。例如,李贺的《感讽五首(其一)》:“县官骑马来,狞色虬紫须。”此处的“虬紫须”能够简洁明了地描绘出人物的外貌特征。“虬”指的是独角小龙,生动地刻画出了县官长了卷曲如虬紫色胡须的外貌。在《猛虎行》中,李贺把分裂割据、对抗中央、残害一方百姓的藩镇力量,比喻成猛虎,以此来影射中唐时期王室腐朽的统治。诗中全篇使用猛虎作比,能够使读者更加深刻、强烈地感受到恶势力的可怕与可憎。当代诗词中用动物比喻恶势力的也有很多,如李云枫的现代诗《斯卡斯》:“那时我看到几条鱼从身边飞过,它们面孔诡异,它们穿着黑纱。它们说:水是温和的生物。”这首诗的标题“斯卡斯”是一座乌托邦城市。例中面部诡异会说话的鱼实际上象征着各种不祥的预兆发出的信息,让人不知不觉地感受到阵阵寒凉之意。
此外,李贺在诗中常常使用白驴、骏马、凤凰、牛、雁以及猿和杜鹃等动物作喻体,来比喻贤君、良才以及贵客和勇士等积极正面的形象。比如,用骏马比喻有志之士,描绘骏马的遭际,以此来表达志士怀才不遇的境遇和慨叹。与之相关的《马诗》是诗人李贺著名的一组五绝诗,共计二十三首,诗人“言马”但其真意并不在“马”,而是通过“借题抒写”的方式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该组诗对骏马的境遇进行描绘,表现出了诗人憧憬自在的塞外生活,以及想要一展抱负的激愤之情,属于以马自喻。再比如,《李夫人歌》:“翩联桂花坠秋月,孤鸾惊啼商丝发。”用失去同伴的孤鸾,来描写武帝的寂寥。由此可知,以动物作比喻,诗人能够将人物的情感寄托并投射到具有特殊意象的动物上,以达到描写生动、寓意悠远的表达效果。当代诗词中用动物比喻积极正面的力量也有很多,比如蔡世平《贺新郎·梅魂兰魄》:“昨夜梦中双飞蝶。舞春风,繁花点点,枝枝摇曳。”作者用梦中春天翩翩起舞的双飞蝶,来比喻心中深藏的感情深厚的故人,写出了自己内心无限的怀念和伤感。再比如他的《青玉案·兵婚》:“楚天雨,祈连月,又报昆仑飞粉蝶。”作者用飞来昆仑山的“粉蝶”来比喻来疆与郑国梁结婚的黎晓春,也表达了自己对真挚爱情的羡慕与祝福。
(二)以植物为喻体
李贺的诗歌中常常使用花草树木作为喻体,其诗歌中常常以花草喻人,特别是比喻女子。比如《大堤曲》:“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此处的“菖蒲花”是比喻女子容易消逝的青春年华,因为古人认为菖蒲属于很难见其开花的植物。诗人通过一个简单形象的比喻,表达出了诗歌当中少女的淡淡哀怨情绪。再比如《洛姝真珠》:“花袍白马不归来,浓蛾叠柳香唇醉。”此处的“叠柳”比喻的是美女蛾眉紧锁。在既往的诗歌当中将女子眉毛比作柳叶的诗句很多,诗人进一步联想到少女若有所思的颦眉,就像柳叶叠而不舒的状态。这一比喻,使整首诗的艺术感染力得到了提升,且形成了更加独特新颖的韵味。可见,李贺在诗歌中运用比喻修辞手法时,往往能够准确地掌握喻体与本体本质上的相似之处,一方面将难以直接诉说的情感曲折委婉地表达出来,另一方面使诗歌的语言更加委婉跌宕,更得体地表达出言外之意。这在蔡世平的词中也有例证,如《朝中措·地娘吐气》:“且将汗水湿泥巴,岁月便开花。”该词把岁月比喻成长在地上的花,用汗水来辛勤浇灌泥巴,岁月的花骨朵便开了。初看是平平无奇的比喻,但是仔细想来却大有深意。汗水是要洒上土地才能开花,这个过程就是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弯下腰积累的过程,也说明只有脚踏实地才能有所成就。(三)以自然物象及天气物候为喻体
李贺诗歌中,常使用自然物象与天气物候作比。一般来说,“明月”在古代诗歌中,具有多样化的意向特征及精神内涵,李贺的诗歌中也经常将“明月”作为喻体。例如《长歌续短歌》中的“夜峰何离离,明月落石底”,表面是在描写明月、落石等景物,其实是以“明月”喻唐宪宗,以“夜峰”喻掌权卿相。该诗用“石底”的明月,即被山峰挡住的月亮,来描写君臣关系,说明唐宪宗被手下大臣塞蔽,无法体察民情,就好像月光被山峦阻断,不能照射大地一样。李贺原本想对唐宪宗指陈政事,但是在重重阻隔之下,无法诉说,仅能够通过诗歌发挥胸中的悲意。当代诗词中也经常出现“明月”的例子,例如蔡世平的《菩萨蛮·江月玲珑》:“看他江上月,是个玲珑结。新月下江滩,峨眉山月圆。”该词把“江上月”比作“玲珑结”,让人不由得想到“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实际上月亮就是词人内心的写照。此外,天气物候也是李贺诗歌中较为常见的喻体,例如风、霜、云等。如《美人梳头歌》:“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该句把女子的秀发比作云。将女子秀发比作“绿云”“浓云”属于古代诗歌常用的比喻,此处的“云撒地”指的即是美人长发委地的样子。在其《咏怀二首(其二)》中,诗句“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用霜作喻体,将“素丝”即白发比作秋霜。又,《罗浮山人与葛篇》:“依依宜织江雨空,雨中六月兰台风。”该句用六月的风比喻葛布给人的清爽的感觉。当代诗词中也经常出现天气物候的例子,如蔡世平的《水调歌头·绣春刀》:“流云三朵两朵,且作赤球抛。”该词把晚霞比作火红的球,不仅写出了当时的天气情况,也展现了词人绝妙的想象力。
二、李贺诗中比喻的修辞效果的奇绝性
比喻存在的前提在于模糊本体与喻体间的不相关性及界限,寻找两者的契合点。故从本质上来说,比喻是模糊的,且比喻因比喻形成的良好的修辞效果,也多从这种“模糊性”中获得。(一)化实为虚
比喻的修辞手法能够将具化的事物,比喻成更具虚幻特征的事物,从而产生朦胧虚幻的美观,达到化实为虚的效果。李贺《将进酒》中有诗句“小槽酒滴真珠红”,该句将滴滴落下的美酒比作红色透明的真珠,通过将美酒滴落的现象具化为“真珠”,使该诗句的语言表现力得到显著提升。又,《南园十三首》其十三中的“柳花惊雪浦”,诗人眼中所见是南园柳絮纷纷扬扬飘舞的景象,就像是沙滩上堆起的厚厚雪花。其中的柳絮飞扬属于实景,而“雪浦”属于虚喻,一方面表现出了阳春三月田园的美丽,另一方面使人通过柳絮联想到雪花遍地的冬日景色,这里采取的也是化实为虚的手法。总之,化实为虚的言语策略,能够将模糊的语义赋予到具化清晰的“实象”中,从而使“实象”形成雾里看花般朦胧、耐玩味的意境,这样能够使语言的表现力得到显著提升。其实这种艺术处理手法在李云枫的《鬼魂》中也被运用得十分巧妙,诗中提道:“(鬼魂)他的眼睛像漆黑的午夜,他像一个梦境。”“我多想说说困在玻璃中的时间,浅褐色的声音。”他们都是将实象虚化,让人觉得既有虚无缥缈的柔软,又有一针见血的深刻。
(二)化虚为实
比喻修辞手法当中,常常将抽象的概念或是无形的事物称为“虚象”,而将表达意义具体或是有形的事物的词语称为“实象”。与前虚后实相反,前实后虚表现的是具体事物抽象化的过程。前虚后实的组合模式为:主语(虚象)+喻词+宾语(实象)。这种模式在李贺的诗歌中运用很广泛,如:“新翠舞衿净如水”(《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三月》),“入门下马气如虹”(《高轩过》),以及“愿君光明如太阳”(《宫娃歌》)等。以上三例中,分别将“净”“气”和“光明”等抽象事物,比作“水”“虹”“太阳”这些可以见到和感知到的实物,从而使模糊中显现出几分清晰,实现了观念与形象的融合。总之,以上诗句中应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将实象词语与虚象词语搭配组合,达到了将抽象无形事务具体化和形象化的目的。其实上文提到的李云枫的《鬼魂》,不仅有化实为虚的写法,也有化虚为实的写法。事实上,很多时候这两种手法是可以交替使用的。该诗化虚为实的写法,如:“多想说说那些依然温热的血液,明亮的镜面,水,还有一匹小巧的马,它通身洁白,双翅坚硬。”这里的“温热的血液”“镜面”“水”“双翅坚硬的白马”实际上是指自己心中纯洁的信仰和力量。作者用实物表述就显得比较委婉含蓄,这样也会使原本平淡的表述变得有深度很多。
(三)创造朦胧美
比喻修辞手法中,若是指明本体与喻体间的相似点,或是保证本体和喻体同时出现,那么语义会清晰得多。但若是相似点或本体缺省,则能够在本体与喻体的语义联系中,产生出模糊跳跃的朦胧美。例如,《杨生青花紫石砚歌》中的“踏天磨刀割紫云”,“紫云”是喻体,本体是“紫石”,由于两者均为紫色成喻。更为奇妙的是,作者将坚硬的固体比作是虚无的气体,且“云”本属于虚无缥缈之物,却用“刀”进行分割。这样缺省本体的写法,看似所指不明,实则避免了沉俗。将刀锋所到之处,紫石如云片纷纷飞落的景象,唯美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再比如《罗浮山人与葛篇》当中的“依依宜织江雨空,雨中六月兰台风”,诗人通过“江雨空”比喻葛布的纤维细密,用“兰台风”表现葛布的轻盈、柔软。我们只有运用跳跃的模糊性思维才能理解所省略本体和喻体之间的关联。因此,省略本体与相似点的用法,能够使诗句的信息量得以扩张,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其实这种朦胧美在蔡世平所著的《南园词二百首》中比比皆是,此处仅举一例说明之。如《行香子·秋游桃花湖》:“小舟摇,摇醉秋阳。”这里把小船上的人比喻成秋阳,既空蒙洒脱又新颖别致,呈现出了一种大自然的朦胧的宁静之美。
三、李贺诗中比喻审美建构的新颖性
(一)赋予观察探索事物本体的新视角综合来看,李贺的诗歌主题主要是阶级矛盾、报国壮志、忧国忧民和怀才不遇等,这些也属于大部分唐代诗人创作中常见的主题。从宏观的角度来说,这些内容也是李贺诗歌中比喻修辞的本体。到了唐代,诗歌的发展形成了新的高峰。对于诗人来说,李白、杜甫等诗人已经使唐诗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在这种背景下只有以新的视角去观察分析事物的本质,并采取新的表现方式,才能够使自己在唐代诗坛获得立足之地。很显然,李贺做到了这一点。例如,在描绘人民群众的艰苦生活方面,白居易在《卖炭翁》中,以写实的手法描绘现实悲苦,而李贺在《老夫采玉歌》当中,在运用现实主义手法的同时,融入了适当的浪漫奇想,通过比喻的修辞手法描绘出采玉老人的悲苦形象,从而表达对社会的控诉,通过丰富的想象与发散式的着眼点,使比喻形成了更加深刻的感染力与批判性。
赋予观察探索事物本体的新视角在李云枫的诗中也随时能感受得到。其实诗人就是一群善于从平凡的事情中挖掘不平凡、从平常的角度探索新颖性的人。无论古代的诗人还是现代的诗人都是如此。这里仅以他写的一首名为《蓝》的诗为例:“只要我们在这里,如同我们在远方,如同我们真的死了,在轻柔的海水中起伏。寂静是这样的深不可测,如果我们真的在听,真的在肉体中沉落,向着那些风暴的中心,向着那些惊人的寂静。那些没有阳光的,明亮的天空。”作者在写这首诗时看似温柔软语,娓娓道来,实际上在安静中隐藏着的是一股深远而又凝重的力量。那种力量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看破生死。
(二)使得本体和喻体具备独有的性状色彩
李贺对于事务的性状、色彩很敏感,将其与自身的才情及生存困境相融合,能够使其诗歌中的本体和喻体形成耀眼醒目的形象,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如《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三月》:“复宫深殿竹风起,新翠舞衿净如水。”诗句中的“新翠”表示春柳,“翠”凸显出了春柳的色彩和质地,“新”能够与“净如水”形成呼应,表现出纯净、明亮与活力,表现了诗人的精神气节和理想信念,并与现实的无可奈何形成对比。这种带有鲜明感觉特征的诗句,在李贺的诗歌中还有很多。这类诗歌大都加入了修辞物象,使本体与喻体均具备鲜亮、奇诡的形象,从而形成新颖的形象。尽管很多唐代诗人均使用色彩词描绘事物,但像李贺这样精妙细琢的较少。如李贺诗歌中使用硬质、色彩绚烂且偏冷色调的特征较为显著,利用比喻修辞赋予事物独特的色彩质地,从而使表达的效果更加生动和深刻。另外,李贺诗歌中对比喻的合理应用,还有力地拓展了本体与喻体间的距离。如在描绘音乐时,使用通感的方式互相比喻,促使音乐更加多彩多姿,声色形象,形态丰富。同时,诗人对普通的动词深入锤炼,创造出新的本体与喻体的关联,利用动词的关联性,生动新颖地表现事物的特征和形象。其实具有独特性状的本体和喻体在蔡世平的词作里也经常出现,就像是大片绿野中时不时冒出来的点点红果,让人眼前一亮。如《唐多令·伤春》:“绿上柳梢头,春伤滴滴稠。”“珠玉泄莺喉,心歌浅浅流。”这两句把伤春之情、心底的快乐分别比喻成黏稠的油和缓缓流动的小溪;《行香子·春寒》:“山也可裁,水也可裁。最心伤,两两情裁。”这几句把山、水和自己的心伤比喻成布帛,新颖生动;《生查子·江上耍云人》:“江上是谁人?捉着闲云耍。一会捏花猪,一会成白马。”这几句把云比作手中捏成的猪和马,让人对其丰富的想象力感到叹服。
综上所述,比喻修辞手法的合理运用,能够使诗歌的表达效果得到显著提升。本文研究发现,李诗的比喻修辞技巧对当代诗词的创作也具有积极影响,且主要体现在喻体使用的多样性、比喻修辞效果的奇绝性和比喻审美建构的新颖性三个方面。对李贺诗歌比喻修辞技巧的研究,能使我们更加深刻地感受其在炼字造句、阐述意象以及创作视角方面高超的造诣,也有利于指导现代诗歌的写作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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