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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认作、寻常后庭花曲①:“鸳蝴”三词人述论

时间:2023/11/9 作者: 心潮诗词评论 热度: 14883
马大勇

  ①陈栩词《摸鱼儿·〈桃花扇传奇〉应著涒社征》句。二联分别为陆澹安、朱大可所作,陆作中“无敌”系指家庭工业社最著名之“无敌”牙粉。又:其女小翠《羽仙歌》后跋文可见其音容:“吾父庞眉海口,智力过人,于书无所不览。尝云文学所以养心,工业足以救国,故平生孳孳矻矻,无非致力于二者。每黎明即起,日入未息,或劝其老矣可以少休,则曰‘生无所息,工作乃人之天职,怠惰即是罪恶’。晚年笃嗜化学,每多发明,创立工厂五六处,赖以生活者近万人。然心薄商人,耻言功利,为而不有,四壁萧然。丁丑入蜀,议设盐铁纸镁等六厂,为富国之计,规模宏大,当局重之,惜为浅识者所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被贬名曰“鸳鸯蝴蝶派”(简称“鸳蝴”)的现代通俗小说创作和旧体诗词一样,一直面临着被主流文学史排抵和遗忘的命运,在弃旧图新的激进选择和唯我独尊的狭隘眼光之双重压力下隐现闪烁。关于“鸳蝴”的正名性研究,学界已有诸多丰硕成果②如范伯群、袁进、杨义等学者的有关研究,可参看周晓芬《鸳鸯蝴蝶派研究述评》,《语文学刊》,2009年第9期。,本文不必赘说,这里要补充的是,“鸳蝴”世称“旧派”③杨义主编《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有《旧派通俗小说》一章,所论即为广义的“鸳蝴派”。,其与“旧”文学的关系当然极为密切,陈栩、顾佛影、张恨水三人在词创作方面的成就即相当值得瞩目。

一、清绮而兼锋芒的陈栩词

兹先谈造诣最高而未获相应关注、南社研究之“遗珠”——“鸳鸯蝴蝶”之“蝶”字的源头之一陈栩④彼时“鸯蝴”作家多以鸳、蝶等取名,大抵自陈氏起。。

  陈栩(1879—1940),因《齐物论》“栩栩然胡蝶”句而取字蝶仙,号栩园,又谓李白虽有“天生我材必有用”句,实则虚生,故别号天虚我生,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清末优附贡生,年未弱冠即以拟红楼梦体的《泪珠缘》轰动文坛,竖起清民之际言情小说之大纛⑤范伯群《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第三章第一节为《欲挣出‘红楼’巨大投影的〈泪珠缘〉》,江苏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89-194页。。其后更撰成《鸳鸯血》《黄金祟》等百余部(篇),并主持《申报·自由谈》副刊、组织翻译《福尔摩斯探案集》等,为“鸳鸯蝴蝶派”领军人物之一。入民国后陈栩渐专实业,以“无敌牌”牙粉为基础打造出著名的“家庭工业社”日用品生产体系,遂成一代“国货”巨商,故去世日时人挽之曰:“公真无敌;天不虚生”,“齐物逍遥,一夕仙踪圆蝶梦;儒林货殖,千秋史笔属龙门”,可谓确当①陈栩词《摸鱼儿·〈桃花扇传奇〉应著涒社征》句。二联分别为陆澹安、朱大可所作,陆作中“无敌”系指家庭工业社最著名之“无敌”牙粉。又:其女小翠《羽仙歌》后跋文可见其音容:“吾父庞眉海口,智力过人,于书无所不览。尝云文学所以养心,工业足以救国,故平生孳孳矻矻,无非致力于二者。每黎明即起,日入未息,或劝其老矣可以少休,则曰‘生无所息,工作乃人之天职,怠惰即是罪恶’。晚年笃嗜化学,每多发明,创立工厂五六处,赖以生活者近万人。然心薄商人,耻言功利,为而不有,四壁萧然。丁丑入蜀,议设盐铁纸镁等六厂,为富国之计,规模宏大,当局重之,惜为浅识者所阻……”。

  陈栩文商双栖,“文”中以小说鸣世,故在相当程度上遮蔽了他的词人身份。今据《天虚我生诗词稿》《栩园丛稿》等统计,陈栩撰有《海棠香梦词》《眉山冷翠词》《清可轩词》《搯花记月词》《海山仙馆词》《香雪楼词》等多种词集,凡五百余篇,如此数量自南社、“鸳蝴”乃至晚清民国词坛观之,皆颇为抢眼。

  陈栩才华艳发,于小说中写情入妙,词亦多风月才子气。集中题赠某某“校书”“眉史”者连篇累牍,而大抵清疏流丽,较少粉香脂腻味,诸如《步蟾宫·别意》《洞仙歌》(没情秋雨)啰嗦絮叨近乎于曲,正乃写情妙谛①陈栩集中《洞仙歌》一调特多,盖深受朱彝尊氏《静志居琴趣》影响,而化朱氏雅丽为流丽者,兹不详谈。;《莺啼序·代书》以最长调点化书信,更是极见慧心。偶赋闲愁,则亦出以爽健之笔。如《满江红·听雨》:

  淅沥萧骚,只一夜、把人愁死。更夹杂、郎当檐铎,乱虫声沸。点滴不离心左右,分明做个愁天地。漫俄延、起坐剔银灯,灯如米。 才吹到,梧桐底;又滴在,芭蕉里。一声声耳畔,偏生挨挤。破我一床蝴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待重眠,陡觉薄罗衾,凉逾水。

  如此常题,写来字字入心,其才调当在易顺鼎、胡怀琛之间。至于读书编刊,感慨丛生,新意茁发处愈多。且读《金缕衣》二首:

  天下无难事。有心者、投汤蹈火,未尝能死。儿女胸中无别物,一字惟情而已。况薄命、不如乎纸。啮臂留盟恒有事,则舍身、布施非无理。黥涅也,例同此。 人生不幸能文字。好榜样、漂流列国,邹人之子。千古英雄多末路,假使设身处地。谁不到、波罗揭谛。著作名家屠狗耳,守财奴、独立当今世。一念及,发为指。

  (《再题〈玉雪留痕〉次金鹤笙韵》)

  咄咄真奇事。竟登台、现身说法,天花乱坠。世界本来游戏耳,何用寻根究底。镇埋首、砚田而死。放胆文章拼命酒,算英雄、豪杰都如此。公早得,我心矣。 自由革命风潮起。尽纷纷、抄书录报,名词堆砌。学派何分新与旧,都是尼山苗裔。惟庸俗、乃相排挤。省识本来真面目,盖中庸、之道无偏倚。二而一,一而二。

  (《钟八铭著〈游戏世界〉〈天花乱坠〉两种……乃作小词应之》)

  《玉雪留痕》系“林译小说”名著之一,陈栩词上片揭橥“情”字主题,下片则“转场”至“人生不幸能文字”“守财奴、独立当今世”的愤激语,可谓一声双响,绰有余音。后篇题写《游戏世界》《天花乱坠》二书,即从“世界本来游戏耳”入手擒题,以“放胆文章拼命酒”承接,下片转入“自由革命”“新旧学派”,虽扯到中庸显得牵强,但也是“尊题”之法,大可理解。

  正如上面所显示,陈栩对于“自由革命”的态度相当微妙。民国十年双十节,他应老友严独鹤之邀作颂词,其中“缔造艰难经九载,时局依然如昔。只妆点、文明形式……惟捣乱,是成绩”云云,可谓阴阳怪气,极讥刺诙嘲之能事。四年后又逢双十节,独鹤再邀,遂作《蝶恋花》一组,犀利俳谐更甚。读其二、四:

  道是年来民气盛,扶弱锄强,肯与拼穷命。只此已堪为国庆,国中何况多神圣。 容易纠纷难镇定,到底思量,未必能平等。酒醒梦回聊自省,自家如此如何肯。

  髣髴韶年刚十四,一味娇憨,未解人间事。喜怒贪嗔无顾忌,撩他邻犬狺狺吠。 我辈纵非孩子气,捉住迷藏,无计能回避。每到生辰循故例,大家来作逢场戏。

  凡此皆足见这位风月才子并非是“只管风月,不谈国事”的“啖饭派”,他的兴办实业、狙击日货举动也未尝没有深意存焉。晚清以来的时局观念剧震必定引发士阶层的本质性分化,天虚我生无疑是得风气之先的典型一个。还可再读一首《摸鱼子·世上余人以蒲团趺坐图索题,谑之》,可从另一侧面领略这位才子姿媚横生的心灵世界:

  笑髴鬑、几茎华发,于今真个芟去。分明一个僧伽样,不是沙抟泥塑。呼负负。这大好头颅,生被儒冠误。袈裟试著。想坐上蒲团,现身说法,应有解颐语。 君听取。佛说许多因果,算来毕竟陈腐。金刚不坏波罗密,那有一些凭据。君看取。俺妙相庄严,何用金丹驻。娇憨儿女。莫错认猜疑,迷离扑朔,唤作老师父。

  陈栩临终前嘱子女云:“名士与名人有别。名士者,明心见性,以诗书自娱,苟得其道,老死岩壑而无悔。偶传令名,非其素志。古之人如渊明是也。名人则不然,延誉公卿,驰心世路,今之人如某某是也。吾愿儿等为名士,勿为名人可也。”①转引自刘梦芙《〈翠楼吟草〉综论》,《翠楼吟草》前附,黄山书社2010年版。佛影焚稿事见陈巨来《记庞左玉与陈小翠》,《安持人物琐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版,第76页。陈云:“黛玉焚自己的稿子,顾代小翠焚稿,同一焚也,顾厚道多多矣。”这首《摸鱼子》即是“明心见性”的通脱之作,非“名士”不能措手,那也难怪其子小蝶、其女小翠克绍老父才调,于文艺皆有大成了。

二、栩园门生顾佛影

以《斜阳烟柳录》《新儒林外史》擅名之顾佛影(1898—1955)②顾佛影生年诸多文献均作1901,左鹏军据顾氏《疏帘淡月》词自序考为1898年,见《晚清民国传奇杂剧文献与史实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0页。或定佛影生年为1889,谓长小翠十三岁,失考。陈巨来:《记庞左玉与陈小翠》,《安持人物琐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版,第76页。或者因与南社成员过从太密的缘故,常被误会为南社中人③据柳亚子、郑逸梅著述之南社名单,无顾氏之名。郭建鹏《南社人物史编年》(团结出版社2014年版)附录《南社社友入社表》甚详,亦无顾氏之名。④顾佛影《佛影丛刊》中有《红梵词》,凡九十二首。《填词门径》后附《红梵精舍词》,仅十首,其中一首见于《红梵词》。,然则顾氏为陈栩高足,又与其女小翠有情缘纠葛,正可接谈。

  佛影原名宪融,别号大漠诗人、红梵精舍主人,上海南汇人。早年任上海商务印书馆及中央书店编辑,抗战间避居四川,任教大同大学、金陵女子大学等,著有《大漠诗人集》《大漠呼声》《文字学》及杂剧传奇多种,词有《红梵》《红梵精舍》二集,凡一百零一首④,另有《填词门径》一小册,亦颇精切。

  佛影与小翠同窗情笃,而小翠最终嫁与前浙江都督汤寿潜之孙汤彦耆,故世人颇多讥议陈栩嫌贫爱富者。对此,刘梦芙在《翠楼吟草综论》中有精详的辨析,大意谓局外人全无了解分析,俗见不可凭信。1.汤寿潜社会贤达,诗礼传家,陈栩考虑女儿终身幸福无可指摘;2.小翠出嫁时未尝反对姻事,婚后夫妇情趣不合,有种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因素。她与丈夫分居,仍然吟诗作画,清静自在;3.抗战后佛影与小翠重逢,虽叙情款款,然小翠有《还珠吟有谢》等诗,“明珠一掷手轻分,岂有罗敷嫁使君”“万炼千锤戛然住,诗难再续始为佳”云云,态度甚明确。佛影临终前将小翠所写诗词书信尽付一炬,谓不愿其背负不好声名,此乃极尊重爱护之举也①转引自刘梦芙《〈翠楼吟草〉综论》,《翠楼吟草》前附,黄山书社2010年版。佛影焚稿事见陈巨来《记庞左玉与陈小翠》,《安持人物琐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版,第76页。陈云:“黛玉焚自己的稿子,顾代小翠焚稿,同一焚也,顾厚道多多矣。”。毋论其间曲折如何,顾佛影与陈小翠文采相契可以肯定,而晚年佛影患病,小翠时来探看,“二人情话绵绵,真所谓缠绵悱恻,其情至惨”的一幕亦确令后人唏嘘不已②顾佛影生年诸多文献均作1901,左鹏军据顾氏《疏帘淡月》词自序考为1898年,见《晚清民国传奇杂剧文献与史实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0页。或定佛影生年为1889,谓长小翠十三岁,失考。陈巨来:《记庞左玉与陈小翠》,《安持人物琐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版,第76页。。

  佛影得陈栩亲传,词笔绝多似之。如《浣溪纱》:“花压帘栊酒满壶,斜风小院半人无。纱衣天气雁儿疏。 种出绿杨低似柳,结成红豆小于珠。薄魂销尽病相如。”“丝雨丝风抹画幨,银灯如雪夜厌厌。笑啼无计讳双尖。 角枕温存花朵一,臂纱疼惜豆痕三。十分幽语被池缄。”二首过片对句或疏宕,或新巧,皆富情致。《洞仙歌》一调系陈栩喜用的标志性词牌之一,佛影之作虽不及乃师,亦略得风韵:

  到门嘶骑,乍鸳衾寒破。明月怀中霎时堕。道相逢蓦地,乍见翻疑,却不信昨夜,梦儿真个。 笑啼浑不惯,小握柔荑,扶入云房并肩可。方寸小韦囊,替整归装,还几度询侬劳么。更搜索、柔肠话寒暄,只阵阵销魂,口脂风过。

  《浪淘沙·自题斜阳烟柳录说部》以柔肠牵带侠骨,颇具自家面目:

  侧帽暮云黄,老我时狂。飞花和梦扑空江。剑气箫心都莫问,一例回肠。 往事怕思量,草草柔乡。翠樽咽泪四弦僵。况是危栏凭不得,烟柳斜阳。

三、“打油词人”张恨水

以言小说创作之成就、影响,或在“鸳蝴派”中的地位,张恨水无疑都要远超陈栩,更无论顾佛影矣①此处为叙述方便,姑且沿用对张恨水的一般定位,其实范伯群、杨义、孔范今等大量学者均不视张氏为“鸳蝴派”。可参看温奉桥《张恨水研究七十年述评》,《烟台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张恨水有“中国大仲马”之誉。又按:仅以“《啼笑因缘》冲击波”为例,截至1949年前,该书再版二十余次,私印盗版不计其数,被搬上银幕、荧屏多达十余次,且在1931年闹出改编上映风波,轰动一时。参看闻涛《张恨水传》,团结出版社1999年版,第68-73页。②张氏小说中“代拟”诗词不少,“著作权”当然亦归属作者本人,惟“代言”与自家创作尚有间然,姑不置论。,然而一方面,对张恨水一辈的轻蔑忽视显然造成了文学场域的偏瘫枯瘦。“文学史一旦正视张恨水现象,就不难发现,他可以被视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一个典型……不研究张恨水,就很难真正理解中国小说在二十世纪转型过程中的沉重的失落感,以及突破旧程式的艰辛步伐”②杨义:《张恨水:热闹中的寂寞》,《文学评论》,1995年第5期。;另一方面,历经“辨正”努力之今日,世人大抵能读其小说而罕知其诗词造诣。这显然是文学史“傲慢与偏见”导致的必然结果。

  张恨水(1895—1967),原名心远,二十岁时取李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名句以为笔名,遂以此鸣世。安徽潜山人,肄业于蒙藏边疆垦殖学堂,后历任多家报社编务,业余撰写小说、杂文、诗词等,几近四千万言。以数量论,近百年作家似无人能出其右,而影响广远,也几乎重现了“可怜一部茶花女,销尽支那荡子魂”的盛况①此处为叙述方便,姑且沿用对张恨水的一般定位,其实范伯群、杨义、孔范今等大量学者均不视张氏为“鸳蝴派”。可参看温奉桥《张恨水研究七十年述评》,《烟台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张恨水有“中国大仲马”之誉。又按:仅以“《啼笑因缘》冲击波”为例,截至1949年前,该书再版二十余次,私印盗版不计其数,被搬上银幕、荧屏多达十余次,且在1931年闹出改编上映风波,轰动一时。参看闻涛《张恨水传》,团结出版社1999年版,第68-73页。②张氏小说中“代拟”诗词不少,“著作权”当然亦归属作者本人,惟“代言”与自家创作尚有间然,姑不置论。。

  张恨水与主流词坛无多联络,然而为词亦称本色。其民国间已有《何堪词》一集行世,合以1949年后《病中吟》《闲中吟》中词作,共可搜得一百三十首左右,而小说中“代拟”之作尚不在此数②。恨水词最称独异者莫过于以“酸词”为代表的书写抗战生涯之作。所谓“酸词”,盖指1940年4月26日发表于重庆《新民报》副刊的四首《浣溪沙》。词前小序云:“长安居,大不易,欲形诸吟咏,辄恐讽及他人。得词四阕,聊以自嘲。”词云:

  入蜀三年未作衣,近来天暖也愁眉。破衫已不像东西。 袜子跟通嘲鸭蛋,布鞋帮断像鸡皮。派成名士我何疑?

  一两鲜鳞一两珠,瓦盘久唱食无鱼。近还牛肉不登厨。 今日怕谈三件事(三件事,指衣食住),当年空读五车书。归期依旧问何如。

  借物而今到火柴,两毛一盒费安排。邻家乞火点灯来。 偏是烛残遭鼠咬,相期月上把窗开。非关风雅是寒斋。

  把笔还须刺激吗?香烟戒后少诗抓。卢同早已吃沱茶。 尚有破书借友看,却无美酒向人赊。兴来爱唱泪如麻(泪如麻,是《捉放曹》老生唱词:“陈宫心内乱如麻”)。

  张恨水有“打油诗人”“打油词人”之笔名,这组“酸词”即颇有打油滑稽意态,然而既真实,也相当厚道宽宏。彼时梁实秋作《雅舍》文,以“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的陋室为“雅”,张恨水之“酸”毋宁似之?同样“打油”,《临江仙》与《水调歌头》二首就辛辣得多,可谓直而善讽:

  一自大名登报后,区区也是人才。西装革履上高台。当前说鬼话,背后发洋财。 记得诸侯称上客,旧时金字招牌。于今拜佛拜如来。滥竽聊混食,化蛤再投胎。

  乡居无一事,闲卧日迟迟。未能饮冰挥扇,蚊蚋更重围。领得俸钱十万,何苦人生乃尔,快快去峨嵋。一家无大小,携手上飞机。 国家事,匹夫责,我何为。况复山城似火,警报闹如迷。屈指年将七十,早是缙绅前辈,恕不入泥犁。诸子快杀敌,捷报我先回。

  前篇写混食的无聊“名人”,后篇写“扶老携幼,即日航空西上,从此烈日不识,警报无闻”的前辈要员①见该词小序。张氏词后有按语云:“此调以幽咽见长,平仄一定,填词家向不通融。十点半之十字,宜平,我没法换。硬面二字宜平,萝卜赛梨之赛,亦宜平。吆唤声中,硬面向叫成银棉,赛呼成筛,只好从俗矣。反正是打油,我想见笑大方,也没关系也。”录之以见其“打油”但不胡写。,都是寥寥几笔,嘴脸毕肖,直可入画。抗战期间的中国芸芸万相,各揣心事,张氏之“打油”又何尝不是醒醉提神的“酸辣汤”?迨战胜还都,时局未靖,卜居北平西四偏僻街巷的张恨水自也感喟不置,值冬防禁夜,闻“萝卜赛梨辣来换”之市声,遂有《摸鱼儿》之作:

  满长街、电灯黄色,三轮儿无伴。寒风一卷风沙起,落叶枯条牵绊。十点半。原不是更深,却已行人断。岗亭几段。有一警青衣,老枪挟着,悄立矮墙畔。 谁吆唤。隔条胡同正蹿。长声拖得难贯。硬面饽饽呼凄切,听着教人心软。将命算。扶棍的、盲人锣打叮缓。应声可玩。道萝卜赛梨,央求买,允许辣来换。①见该词小序。张氏词后有按语云:“此调以幽咽见长,平仄一定,填词家向不通融。十点半之十字,宜平,我没法换。硬面二字宜平,萝卜赛梨之赛,亦宜平。吆唤声中,硬面向叫成银棉,赛呼成筛,只好从俗矣。反正是打油,我想见笑大方,也没关系也。”录之以见其“打油”但不胡写。

  “大俗反获大雅,似随意实讲究……其尖新与朴素,奇巧与浑厚,下词之准,状物之切,情景的逼真,声色的活现,不可思议地交织在一起”②伍立杨:《愁如大海酒边生——读张恨水与郁达夫的旧体诗词》,《书屋》,2005年第6期。,伍立杨的说法容或夸张一些,但大体不差。“有一警青衣,老枪挟着,悄立矮墙畔”“硬面饽饽呼凄切,听着教人心软。将命算。扶棍的、盲人锣打叮缓”,这些画面无疑也颇酸心,但“酸”而近“苦”,与前引诸篇滋味有别。

  作为一代言情圣手,张恨水当然多有风致绵曲之作,自然通宕、探喉而出处最近纳兰。如《采桑子》诸阕:

  琴书漂泊干戈际,有恨填词。恨也谁知。又是荼蘼半谢时。 不明何时愁浸骨,梦也如痴。醒也如痴。爱唱秦淮夜泊诗。

  知音三个都消歇,一个归休。一个飘流。一个青山骨未收。 喜君正是知音者,且共登楼。买酒浇愁。怕有离时在后头。

  东风处处鸣笳鼓,胡马江关。夕照河山。忍向天涯又倚栏。 喃喃负手将谁语,哭也无干。歌也无端。填出新词自己看。

  或叙漂泊干戈之恨,或述生离死别之情,或抒夕照河山之忧,皆气韵流贯,毫不扭捏,足见才情与工力。这位“鸳蝴”圣手在词界也是堪与群雄逐鹿中原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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