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曾寿(1878—1949),字仁先,自号苍虬居士,湖北蕲水人。清末进士,历官学部郎中,广东道监察御史。其时亦有大志,如《潼山村宿》中说:“曾无一溉苏穷壤,欲乞九河湔涕痕。胞与斯民原妄念,孑遗末世自烦冤。”叹苍生之苦难。清政权岌岌可危,颠覆难免,他时有黍离麦秀之忧,意常凄怆,诗亦黯然,如:“四海惊尘多难日,百年清夜独醒时”(《辛亥八月十一日生日感赋》)。清亡后,每以国乱引为己责:“堂堂陈氏非王腊,可鉴馀生负国哀”(《乙卯四月归里谒祖墓》);“亡国孤累惊破柱,伤心无面赞堂堂”(《闻日本乃木大将殉日皇事感赋》)。流寓沪上,时有觚棱之感。效法陶渊明不书义熙后年号之志节:“一畦寒守义熙花”(《以旧京菊种移至海上寄养邻圃》)。怀念清朝:“三祖逮八宗,恭俭自天性。视民每如伤,何罪于百姓”(《题节庵师崇陵种树图》)。这是真实心态流露。后寓居杭州西湖、上海、庐山等地。与陈三立唱和甚多。参与张勋复辟,对清廷每存报恩之心:“酬恩敢替先臣泽,负国常存未死哀”(《次韵弢庵师傅见赠》)。有昧于潮流大势。后来溥仪以君臣乃兄弟之义打动了他,前往满洲国任文书吏。这是他一生最大污点,其内心充满痛苦,欲辞归而不能。后在《戊子除夕感述》回忆这一段见闻:
强邻假名义,胁诱张笼笯。我皇拒不纳,明志降手书。凛凛十二条,正义折诡图。使者匿不出,仓卒迫乘舆。二月临长春,国号易曼殊。百官内外杂,非族据要枢。
正因为近在伪满宫廷,使他亲眼目睹了日本军阀强逼溥仪称帝执政的内幕。所谓“满洲国”小朝廷,其要职均为日本人把持。言及于此,他内心充满了忧愤。
一、万卷撑肠笔有神——陈曾寿其诗
陈曾寿是陈三立、郑孝胥之后屹立诗坛的同光体大诗家。他的诗不同于当时流行的同光体诗,谨严不下柳宗元,而无晦涩之病,处境不顺,出语凄婉,而无剑拔弩张之气,晚年诗尤工。有《苍虬阁诗集》。雅擅七言古风,往往精心结构,不同于孟郊、李贺的短古。于精严之中,潜气内转,无空疏懈弛、迟顿晦涩之病,尤无时人凑杂趁韵之弊。陈曾寿的诗与陈三立、郑孝胥相比,出语凄婉浓郁,无剑拔弩张之气。陈三立手批《苍虬夜课题识》中云:“沉哀入骨,而出以深微澹远,遂成孤诣。”又评其《泪》诗:“其真挚超妙处,持较玉溪似当过之。”评《寄怀君适顷波》为“凄艳”。《宿河坪丙舍》为“通体深婉”。评《小楼十首》“气逸格浑,于后山为近,而不及工部之坚苍。”指出其诗风沉哀而深微,外表澹远而非激昂,与陈师道诗之气格相近,而不如杜诗之气骨。又评陈仁先《感奋》诗“稍近剑南而拥简斋”,认为“稍近陆少游之风调”。①陈三立:《陈曾寿〈苍虬夜课评语〉》,《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02-304页。
但陈衍的看法有不同,他认为陈曾寿诗“勃郁苍莽,不可遏抑”,刻意学韩、黄手段,写乱世之哀音。“以韩、黄之笔,写陶、杜之心思焉耳。苏堪云:‘哀乐过人,加以刻意。’陶、杜哀乐,时复过人,韩黄则刻意矣。”②陈衍:《石遗室诗话》卷25,则19,《民国诗话丛编》第1册,第345页。
陈曾寿在清末,确也有愤懑勃郁之诗,并非仅如陈三立所说的“澹远温邃,自掩其迹”。其《甲辰岁,日本观油画〈庚子之役〉,感近事作》云:“干霄烽火飞霹雳,合围虏骑纷纵横。残军一旅据水次,鼓声已死犹力争。大旗红折惊飙斜,半残马字飘尘沙。颓垣下照白日淡,妖红一丈龙船花。神伤魄动愁逼视,太息沙场生尺咫。却归故国吊遗墟,不见烟尘双阙起。天崩地坼无由逃,其雨杲杲寒霾消。谁翻残局作胜势,气盈脉偾酣醨醪……挂冠汲黯留不得,吞声杜老空悲骚。出辱下殿那可再,坐抚往事忧心忉。云愁海思无断绝,五陵石马风萧萧。”此诗作于光绪三十年(1904),描摹八国联军进攻天津时的场景,情感激奋。其诗风转为凄婉,当在民国以后。
陈曾寿工于写景,早年所作的七律,自然高秀,莹洁绝尘。壮年以后,格调更见沉著。笔力极矫健,理境极深邃,以自然沉雄取胜。陈曾则《苍虬阁诗集序》中云:“其喜怒哀乐,困穷郁结,既见于诗而未足,复往游天目、匡庐诸名山,千岩万嶂,幽秘险奇,绘之于径寸之卷,烟云光景,乍开乍合。”认为其情无所抒发,而蕴于山水幽奇之中。借山水以表露其独往独来超然物表之概。如《己未正月二日偕妇至灵隐寺》其中说:“千皱万透飞来峰,散花一色真神工。立雪溪山最佳处,岁朝一笑家人同。红亭著我玉峰底,风柯冰涧交笙钟。”笔力极矫健,理境极深邃,以深厚沉雄取胜,而不是剽疾腾踔,好逞才思。又如《观瀑亭》一诗写浙东天目山景色,被推为近人纪游此地的压卷之作:
百丈飞泉挂一亭,岩栏危坐俯冥冥。
松身独表诸天白,石气寒嘘太古青。
涧草无心来鸟啄,梵潮如梦起龙腥。
元坛真宰愁何事,滃涌炉香会百灵。
首联炼“挂”“俯”二字,便有突兀飞动之势。次联炼“表”字挺拔,炼“嘘”字有轻袅之态,并以“太古”表明时间。硬软对比,又以白青两色互为辉映,尤见沉厚雄壮。第三联一写视觉,一写听觉,有拟人法,有想象力。尾联写炉香腾涌,仿佛百灵奔趋的动态,迷离恍惚,顿觉异采飞扬。又《湖斋坐雨》诗云:
隐几青山时有无,卷帘终日对跳珠。
瀑声穿竹到深枕,雨气逼花香半湖。
剥啄惟应书远至,宫商不断鸟相呼。
欲传归客沉冥意,写寄南堂水墨图。
以萧散之意度,写滃濛之雨景,构成一幅水流云在、幽深淡远的水墨图。句如:“无住奔泉先我去,孤飞大月逐峰来”(《六月十五夜步至飞来峰看月》);“落日千峰横紫翠,中流一叶在虚空”(《游西溪归湖上》),寄意窈冥,表里澄莹。钱仲联说:“写景之作,颇能造境,有孤云野鹤、独往独来之概,……无怪散原之俯首也”“七律能熔铸义山、山谷于一炉,而独辟一澹远深郁之境界……《湖斋坐雨》《观瀑亭》,上首一气浑成,有水流云在之境;下首气撼山岭,声调尤为镗鎝,皆造律诗之极则者。”③钱仲联:《梦苕庵诗话》则36、37,《民国诗话丛编》第6册,第176-177页。
绝句高秀处,往往逼近王安石七绝。如《湖上杂诗》其一云:
残梦钧天付混茫,瓜庐仍占水云乡。
荷声忽满三千界,成就南轩一榻凉。
将他在残梦中对清廷的一丝眷恋与梦醒之后的恬静心境融入水云乡一片混茫之中。写荷不直写其形而写其声,让人想象其凉快的感觉。
又俞大纲《寥音阁诗话》论其西湖诗云:
仁先丈西湖宅,与先伯父觚厂先生湖庄相邻。先伯父有湖居与仁先结邻五古四首。其第二首云:“平湖寒不风,曙光隐微月。自起开柴扉,霜篱犬争出。昨宵闻夜渔,灯火倏明灭。惊尔花底眠,狺狺任呵斥。日出辨鸟声,又入东邻壁。心知一饭难,甘充两家役。跳浪非不豪,帖耳听悚息。老至惜物情,生事同凄恻。君看麋鹿性,忍受嗟来食。”此诗写所蓄犬往来两家,劳神役体,不过一饭之难,辞意凄怆,自有寄托。自昔文士丁乱离之世,不能操刀亡命,往往不得不充役求活者比比,此吴梅村草间偷活之词。及其悼崇祯诸作,凄惋动人,远出《圆圆曲》之上,而读苍虬阁诗者,又不可不知者也。①俞大纲:《寥音阁诗话》则54,《俞大纲全集》,台湾河洛图书出版社1978年版。
他也长于咏物,因时代与家国之变迁,写过《落花四首》《落花十首》。又曾作《绿阴》诗云:“碧树人家往往深,残红满架恨难任。单衣时节寒仍恋,绝世芳菲梦一寻。浩渺流波沉素鲤,氤氲朝夕换鸣禽。不须极目愁烟里,占断江南是绿阴。”将暮春之绿阴赋予凄黯色泽。更以松、菊寄托其遗世独立的姑射冰雪之怀。如《题梅道人画松》诗中云:“四松鳞爪互隐见,苍针不动风泠泠。倒盘老藤挂日月,苔厚如铁鸿濛青。千岩万壑气奔赴,空际负运愁六丁。龙蛇起蛰破户牖,雷雨在户无由扃。云开六合忽清朗,卷藏深密海入瓶。”奇瑰之态、苍劲之气,森然如列眼前。又集中咏菊诗尤其多,其《述菊》隐然有渊明采菊之遗意。又《种菊》诗云:
春花态多方,维菊实兼之。吐纳九秋精,变化绝思惟。衣白与衣黄,洒落天人姿。入道初洗红,连娟青蛾眉。缤纷天女花,微笑难通辞。亦现庄严身,狮象千威仪。
笔底有化工,将一己之性情与菊打成一片,浑然莫辨。凄婉雄挚,而笔力瘦远。陈衍极力推崇他的咏菊诗:“今人之爱菊者,殆莫如陈仁先。仁先菊诗佳音之多,殆莫如前岁六首……此数诗将菊之可悲可喜写得有神无迹,吾无以评之。司空表圣曰:‘空潭写春,古镜照神。’郑所南曰:‘御寒岂藉水为命,去国自同金铸心。’兼而有之矣。”
二、若论悱恻缠绵意,唯有苍虬鼎足安——陈曾寿诗风之比较
陈三立《苍虬阁诗集序》云:“余与太夷所得诗,激急抗烈,指斥无留遗,仁先悲愤与之同,乃中极沉郁,而澹远温邃,自掩其迹。尝论古昔丁乱亡之作者,无拔刀亡命之气,惟陶潜、韩偓,次之元好问,仁先格异而意度差相比,所谓志深而味隐者耶!嗟呼!比世有仁先,遂使余与太夷之诗,或皆不免为伧父,则仁先之宜有不可及,并可于语言文字之外落落得之矣!”②陈三立:《苍虬阁诗集序》,《散原精舍诗文集》“集外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139页。又曾手批其《苍虬夜课》诗云:“沉哀入骨,而出以深微澹远,遂成孤诣。”三人皆有愤世之气,心态相近,而略有不同:陈三立悲愤而忧世,郑孝胥愤激而自信,唯陈曾寿悲郁隐世。陈曾寿《王病山先生见予近诗微惜其枯,实中予痼,因成此作》诗中云:“孤月此心心蚀后,倾河比泪泪干时。寒岩枯木成滋味,聊感先生圣得知。”从诗题来看,王乃徵认为其诗略嫌枯淡。陈曾寿早年学汉魏古诗,于唐则喜好李商隐、韩偓的诗。《偶题冬郎小像二首》其一云:“为爱冬郎绝妙词,平生不薄晚唐诗”;《尤物》诗云:“诗中尤物成双绝,惟有冬郎及玉溪。”郑逸梅《艺林散叶》中说:“陈仁先于诗,喜唐韩冬郎及李玉溪,称为诗中双尤物。”陈曾寿甚至认为李商隐要胜过黄庭坚,陈衍曾记其言:“觉庵一日问李(商隐)黄(庭坚)孰胜,答以黄殆未如李也。”①陈衍:《石遗室诗话》卷10,则14,《民国诗话丛编》第1册,第146页。
陈三立认为陈曾寿诗自陶渊明、杜甫、苏轼诗中来。其实陈曾寿还崇尚黄山谷诗。其《予诗学山谷、画师子久,两事皆不成,戏成此作》诗中云:“人间第一一峰画,天下无双双井诗。顾我蹉跎衰日候,强希衣钵二黄师。”然学黄庭坚、陈与义而不为黄、陈门户所束缚,陈衍谓其兼“韩之豪、李之婉、王之遒、黄之严”。汪辟疆认为其诗体经过几个阶段的变化,“屡易其体。中年以后,取韵于玉溪、玉樵,取格于昌黎、东坡、半山。晚年身世,又与王官谷、野史亭为近。忠悃之怀,写以深语,深醇悱恻。辄移人情,沧趣、散原外,惟君鼎足焉。”②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42页。又将他与郑海藏相比较说:“海藏能尽,苍虬能不尽,词能尽而味不尽,故真挚;词不尽而味内蕴,故深婉。”③汪辟疆:《展庵醉后论诗》,《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10页。即认为郑孝胥的诗以意驱辞,辞能尽其意而有味,故见真挚;陈曾寿词意未尽而内蕴深味,故诗风深婉。吴眉孙论诗则以俞恪士、郑孝胥、陈曾寿三人并论之,看法有类似处:“萧瑟澄泓俞恪士,清刚隽上郑苏庵。若论悱恻缠绵意,惟有苍虬鼎足三”(转引自郑逸梅《艺林散叶》)。程康有诗赞曰:“百篇脱口吾能诵,万卷撑肠笔有神”“怀贤一代推晞发,抗手诗雄只二陈”(《题苍虬阁诗》)。言与他相抗手的诗家只有陈宝琛、陈三立两人。
胡先骕认为陈曾寿古风学陈师道,并与近代郑珍比较:“以七言古诗为胜,虽腾踔变化,不能比郑子尹,然精严之中,潜气内转,无空疏、懈弛、迟顿、晦涩之病,尤无时人凑杂趁韵之弊,以学后山而能有此,殊不易也。”④胡先骕:《评陈仁先苍虬阁诗存》,《胡先骕文存》,江西高教出版社1995年版,第221页。认为学陈师道而臻精严境界。笔者以为,陈曾寿诗较陈师道诗更讲究词藻韵味,风味清深蕴藉,但骨力不如陈师道诗之结实。
钱仲联对陈曾寿入民国后的诗持否定态度,对他忠于清廷不满。他说:“近人宗宋者,往往瘦劲有馀,丽泽不足,而《苍虬阁诗》独能以玉溪之神,兼韩、黄之骨,刚柔相济,异采飞扬,然其杰构,皆于清亡前作,在全集十卷中仅占其一。民国以后,除山水风景诗外,大部写遗老心情。初则参加丁巳复辟,晚岁竟投伪满州国矣。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乃谓其‘忠悃之怀,写以深语’,不知忠于谁家?汪并以坚持民族气节之陈宝琛、陈三立与之作不伦之拟,谓‘惟君鼎足’,是欲以薰莸同器也。”⑤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中国近代文学研究》第1辑,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62页。笔者认为,其遗老立场虽有问题,但其凄婉之风格,特别是其山水诗淡远深幽,咏物诗的蕴藉悱恻,主要表现在民国时期,其个人艺术成熟与丰收期也在此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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