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以后,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认为诗词、乃至汉字已走到尽头。又有一段时间,人们认为毛泽东诗词就是传统诗词最后的辉煌。事实证明,这其实是低估了汉字与诗词的生命力,也低估了后人对汉字、对诗词接受喜悦的程度及驾驭之能力。
开放之年,值词章改革之大机。于时思想解放,文禁松弛,诗家取题日广,创获尤多,悦耳之声是处可闻,令人心情畅美。钟振振说:“没有读遍当代诗词,就说它超越唐宋,固然是妄下结论;但要说它根本不可能超越唐宋,同样是妄下结论。”壮哉斯言!
然而唐宋容易超越吗?唐宋诗词曾是最富于群众性的文艺样式。以唐宋诗词为代表的古典诗词,至今能给人以充分的艺术享受,从某些方面来说还是高不可及的范本。鲁迅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超越,就是翻出如来掌心。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赵翼)——不新鲜的不是李杜,而是克隆李杜;不新鲜的不是白石,而是克隆白石。央视鉴宝,王刚执锤,初不辨真仿。及鉴为明窑,即价逐连城。鉴为仿作,不管何等逼真,必痛击之,应声而碎。王蒙说,“我也不甚喜欢那种作腐儒状的戴方巾、迈八字步的仿古诗”,以“有其诗不多,无其诗不少”。其事虽殊,其理一也。
当代诗词必欲超越唐宋,须有三条。第一是现代性,即有当代的思想意识。魏新河黄昏飞越十八陵,作词云:“翻身北去,日轮居左,月轮居右。一线横陈,对开天地,双襟无钮。……小尘寰、地衣微皱。就中唯见,百川如网,乱山如豆。”(《水龙吟》)飞行,就如此这般地改变了世界图景,也改变了人们的宇宙观。其题材和手法都是现代的、全新的,也是动人的。作者另有一副笔墨:“记小楼、梨花约,剪尽春痕,白香吹处。”似曾相识,不作也罢。
第二是创作意识。从来诗词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创作,一种是组装。诗词在古代,有社会应用功能,联句、唱酬、步韵是写作习俗,而节日、聚会、离别、生日是写作由头。其间创作,唯天才能之;组装,则比比皆是。技巧与惯例是可以把天才拉平,把庸才抬高的。当代作者须强化创作意识——写个人经历,将自己跳出来;写社会题材,把自己放进去。尽弃登临聚会无关痛痒之作。杜斌《在外打工偶感》诗云:“一夜天涯动客思,嘉陵江月照空池。想来兄弟应忘我,我亦三年未梦之。”一反唐人之情调,而尽得唐人之神髓——有切肤之痛也。
第三是阅读快感。文学消费,早已分众。诗词源远流长,审美不免疲劳,阅读快感不能不讲。毛泽东说,朱自清不神气,鲁迅神气。神气之文,乃有阅读快感。聂绀弩说:“完全不打油,作诗就是自讨苦吃。”切勿小看口语,其快感来自不隔。杨逸明看电视版《西游记》:“青狮白象各兴灾,惹得高僧斗几回。谁料人间添魍魉,竟从菩萨脚边来。”四句皆说。刘庆霖《西藏杂感》:“远处雪山摊碎光,高原六月野茫茫。一方花色头巾里,三五牦牛啃夕阳。”四句皆画。都有阅读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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