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田园诗是指以三农,即农村、农业、农民为主题的当代诗词曲作品。严羽《沧浪诗话·诗辩》云:“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这里,严羽提出了“当行本色”的诗学概念,即诗的固有特色或本来面目问题。对新田园诗来说,鉴于其特定的主题与潜在的读者(即接受诗学所说的“隐匿的读者”),亦即决定了它的当行本色。基于《接受诗学》的理念,“诗学作为一种活动,存在于从创作活动到阅读接受活动的全过程,在于从诗人——作品——读者这个动态流程之中。”“就诗歌存在方式而论,诗歌活动三环节中最重要的是读者。……唯有通过读者的阅读接受活动,并在阅读接受的时间流程中,诗歌作品方获得现实的生命。”“隐匿的读者是诗人想象出来的他未来作品的可能读者。”正因为如此,新田园诗的潜在读者以热爱诗词的现代农民和关注三农的诗词爱好者为主,故必须根据他们的审美情趣,继承与发扬田园诗的优良传统,以彰显自然特质为主轴来打造新田园诗的当行本色。
显然,诗学语境中“自然”一词,不同于自然科学领域中的“自然”,其本义是指事物或观念的本来面目,即是怎么样就怎么样。《道德经》与《庄子》两书多次出现过“自然”一词。尤其是《道德经》关于“道法自然”这句名言更是深入人心。胡适之先生在《中国哲学大纲》里解释《老子》中的“自然”一词时认为:“自是自己,然是如此,‘自然’只是自己如此。”古代学者就多用自然这个标准来赞扬古代著名山水田园诗人谢灵均与陶渊明的诗篇。
例如,钟嵘《诗品》评颜延之条写道:“汤惠休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颜终身病之。”可见,从审美艺术的角度看,体现自然特质的“芙蓉出水”,胜于人工雕琢的“错彩镂金“,这也体现了田园诗对自然本性的崇尚。对于谢灵运诗的这种评价,一直为后来的诗评家所认可,并不断发扬光大。诸如“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梁简文帝萧纲《与湘东王书》)、谢诗“以自然为主”(元代陈绎曾《诗谱》)、谢诗“钩深极微,而近于自然”(清代王士禛语)等等。
又如,自宋代开始,苏轼和黄庭坚等大家推崇陶潜,同样是用自然一词来赞美陶诗。宋代杨时《龟山语录》云:“陶渊明所不可及者,冲澹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海明诗非着力之所能成。”朱熹《答谢成之》(全集卷五十八)云:“以诗言之,则渊明所以为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费安排处。”这里所谓“自得”而“不费安排”,亦是“自然”。清代陶澍《靖节先生集》“诸家评陶汇集”引《朱子文集》更有这么一段话:“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东坡乃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虽其高才似不费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
尽管以三农为主题的新田园诗,不同于传统山水田园诗中的“山水诗”与“隐逸诗”,其主要接受者也不再是那些文人墨客,而是以热爱诗词的现代农民为主的接受群体。但是,为了传承与发展田园诗的当行本色,田园诗传统中的自然特质自应融入时代特色,在新田园诗的创作中不断发扬光大,进而进一步提高新田园诗的可接受性。当代诗坛,在运用诗家语吟咏三农时,更需要学习与弘扬谢诗与陶诗中的自然特质,根据社会大众尤其是现代农民的审美心理,从情感、语言、意象与方法等多方面入手,着力彰显新田园诗的自然特质,切实提高新田园诗的艺术水平与接受效果。
1.深怀三农情感,是新田园诗彰显自然特质的前提。当代诗坛,创作新田园诗的作者,或为有知识有文化的新型农民,或为关注三农的诗人或诗词爱好者。但无论是哪一类作者,只有深怀三农情感,深入农村、亲近农民、了解农业,才能理解新田园诗的当行本色,进而创作出体现自然特质的诗作来。孟浩然田园诗词大赛的胜出者何鹤同志就深有体会地说过:“要写好田园诗词,不扎根泥土之中,不深入农村生活,奢谈创作都是纸上谈兵。”这是因为只有怀抱着对三农的真情实感,才能有深入农村的自觉、观察三农的兴趣、捕捉意象的灵感、吟咏性情的动力。“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新田园诗的广大作者需要深入理解沈德潜关于“陶诗合下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说诗晬语》)的论述,将陶渊明“在真在厚”的成功经验发扬光大,立足时代,贴近三农,让心中的情志融入脚下的泥土,用真情实感去创作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新田园诗篇。
请看何鹤的《秋景》:“风味冷嗖嗖,村姑汗水流。挥镰割月色,放倒北山秋。”王宝儒的《新农民》:“学子回乡试大棚,连年荣获状元名。鲜花四季香千里,瓜菜三茬送百城。利市搜寻因特网,优苗选育紫微星。嫦娥顿起思农意,暖室驱寒月里耕。”(《新田园诗词三百首》)可以看出,这两首诗的作者对三农的观察相当细致入微,进而在捕捉景象的基础上,采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手法,把自身的情感融入字里行间,让新田园诗作具有时代特征。
2.使用清新活泼的本色语,是新田园诗彰显自然特质的基础。诗词是语言的艺术。新田园诗要彰显自然特质,最为基础的功夫就是使用本色语,也就是要善于运用不加雕琢的大众尤其是三农语言。如果说传统诗词的修辞手法体现为“赋比兴”的话,那么,对于新田园诗来说,其当行本色的内在要求则需要运用以“赋”为主、兼用“比兴”的修辞手法,且用典或用事甚少,进而通过使用质朴活泼的大众语言来彰显新田园诗的自然特质。
请看中《新田园诗词三百首》所载的几首绝句吧!一是曹德润的《花木乡竹枝词》:“妹整花畦蝶绕衣,哥寻信息去关西。多情想起知心话,一擦泥巴打手机。”二是王义钫的《春耕》:“无边暖气柳先知,折柳当鞭耕未迟。靓妹帅哥情切切,一行泥浪一行诗。”三是罗艳华的《插秧女》:“细雨霏霏柳色浓,秧针飞舞绣葱茏。芙蓉出水泥难染,笑绽桃花两瓣红。”这些绝句所用的语言,字字句句毫无雕琢,且都为大众所熟悉,但成为诗家语以后,又赋予其诗的韵味,恰似有的专家评析散曲所言,“由于和顺积中,英华自然发外”,“盖风流蕴藉,自天性中来”,这些诗作的自然特质跃于纸上。
明代谢榛《四溟诗话》云:“自然妙者为上,精工者次之。”尽管谢榛之语,其内涵丰富,不是专对诗词语言来讲的,但从语言的角度讲,新田园诗使用质朴活泼、原汁原味的大众语言,当属“自然妙者为上”,也是彰显新田园诗自然特质的基础。
3.选取鲜活可见的三农意象,是新田园诗彰显自然特质的关键。意象是指诗词中蕴含诗人情感色彩的事物形象,是营造诗词意境的最小艺术单元。司空图说的“意象欲出,造化已奇”(《二十四诗品》),胡应麟说的“古诗之妙,专求意象”(《诗薮》),都阐明了意象的重要性。对新田园诗来说,为了彰显自身的自然特质,必须高度重视选取鲜活可见的三农意象,或就景抒情,或融情入景,最终达到情景融合的艺术效果。
请看《新田园诗词三百首》中的几首诗词吧!其一是史文山的《田头即景》:“村姑俊俏绾红巾,割罢秋禾理素裙。饮口山泉轻润嗓,柳阴下面念英文。”其二是钟水铭的《锄园乐》:“晨风送爽吹原野,旭日生辉照菜场。蒜绿椒红添秀色,瓜黄茄紫溢清香。园中众艳娇姿展,圃内村姑喜气洋。汗化墨珠田当纸,锄头作笔写春光。”其三是陈汉文的《忆秦娥·果农欢》:“苍山碧,群楼掩映柑橙橘。柑橙橘,山前山后,满园英实。 千筐万篓归车急,欢声笑语甜如蜜。甜如蜜,响鞭一响,驷驹蹄疾。”这些诗词作品共同的特点就是意象生动活泼,有情有景,情景合一,可谓景句亦是情句,情句亦是景句。其中,史文山的绝句描写一位村姑在紧张的劳作之余学习英文的情境。该诗意境由小及大,反映了现代农民的精神风貌与进取精神,很有时代气息。钟水铭的七律,颔联中的四种颜色“绿、红、黄、紫”,展现了多彩缤纷的田园风光,尾联两句又进一步升华作者的情感,描绘出现代农民用勤劳的双手开创美好生活的生动画面。陈汉文的小令,刻画了果农喜获丰收的喜悦。也许有人会说,现在哪有马车?但笔者认为,借用传统交通工具作为意象,用来比喻现代流通环节的繁荣景象,亦应是比兴手法的应有之义。刘勰所谓“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文心雕龙·物色》),就是对上述诗词表现手法的最好诠释。
4.运用直寻手法,是新田园诗彰显自然特质的主要途径。钟嵘《诗品》关于“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的诗学方法,可谓新田园诗彰显自然特质的主要途径。当代学者对“直寻”的各种诠释,亦可为此提供依据。例如,孟庆雷认为:“‘直寻’便是要把握住这种外在风景的‘自然’面貌,追踪、捕捉到这种美学韵味,以一种毫无功利的方法直接进入到山水所蕴含的童趣之中。”又如,许文雨认为:“直寻之义,在即景会心,自然灵妙,即禅家所谓‘现量’是也。”还如,陈延杰认为:钟嵘“直寻”谓“诗重兴趣,直接由作者得之于内,而不贵同于用事。”理论与实践表明,运用直寻手法追寻新田园诗词的自然特质,需要注重意象直言所见,情景融入胸臆,意境不隔有味。
(1)意象直言所见。钟嵘《诗品》以“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风”“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等诗句为例,来说明直寻手法是如何体现自然特质、彰显审美享受的。这也正如叶梦得《石林诗话》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通,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这种意象直言所见的手法在新田园诗中也比较普遍。例如,《新田园诗词三百首》所载刘学耕的《鹧鸪天·小两口取款备耕》:“早去银行取款回,郎骑摩托妹相随。先修温室培良种,更备春耕买化肥。 芳草绿,暖风吹,金光大道快如飞。北京盛会传佳讯,甜在心头笑在眉。”该词从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摄取了一个独特的镜头,既描写了时下农村与农民的生活与生产画面,又将这个具体的事项,与宏观背景连接起来,更加彰显了“大我”的感染力。
(2)情景融入胸臆。运用“直寻”手法创作新田园诗,既要彰显自然特质,又要注意避免钟嵘《诗品》所批评的“黄鸟度青枝”这种“劣得”之句。其关键在于防止有景无情的空泛无力,而让情景融入胸臆。这也可以从历代学者的诗(词)话中找到答案,例如,清代沈祥龙《论词随笔》云:“词虽浓丽而乏趣味者,以其但知作情景两分句,不知作景中有情、情中有景语耳。”近代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亦云:“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在其中。”近代王国维还认为:“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只有用情景合一、不加雕琢的本色语,才能彰显新田园诗的自然特质。例如,《新田园诗三百首》所载刘文芳《村妇情曲》:“遥遥千里共婵娟,独自怜光夜不眠。倦鸟回巢人不见,新粮登场梦还残。呆将日历张张数,忍看秋花朵朵寒。但愿时光催岁暮,一帆风顺早归园。”可以说,诗中句句都有景有情,情景交融。那些外在的自然景物,饱含深情之后,给人以独特的审美享受。特别是诗中颔联与颈联所运用的“倦鸟”“新粮”“日历”“秋花”等景(境)语,“呆将”“忍看”等动作,真实地融入了作者的性情,让作者独特的审美体验表现为率真至性的诗作。
(3)意境不隔有味。新田园诗的修辞手法多为以“赋”为特色的直言铺陈,犹如孔颖达所言:“言事之道,直陈为正,故《诗经》多赋,在比兴之先。”于是,对于新田园诗的意境,其审美取向当为不隔有味。所谓“不隔”,用王国维的话来说就是“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如“‘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所谓“味”,是一种超越具体物象的形而上的艺术美,让读者在“意味”、“韵味”、“趣味”、“风味”、“余味”之中,去体验新田园诗的意境美。刘勰《文心雕龙·情采》云:“繁采寡情,味之必厌。”钟嵘《诗品序》亦云:“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司空图甚至认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且还强调诗之“味在酸咸之外”。这就是说,诗词意境的“滋味”,既要讲求“味内味”,更要讲求“味外之旨”,亦即“味外味”。如果说用“赋”笔写成的新田园诗,“不隔”的问题并不困难的话,那么,如何让诗的意境有“味”,就需要诗家功夫了。例如,《新田园诗三百首》所载李辉耀《山间老农》:“梯田如带绕山间,拴住农家不得闲。手握锄镰头点地,肩扛日月汗飞烟。一生未作调资梦,八辈无关晋级缘。但喜今朝免农税,老来医保不差钱。”就可谓既“语语都在目前”,又充满趣味,明白而不苍白,有意蕴与无雕琢,其意境清新深远。又如,该书还载樊西军《留守妇女》:“悦耳铃声短信来,避人翻看自开怀。推车割肉买鱼去,重启妆奁上镜台。”绝句短短四言,语句通俗,言辞鲜活,意境新颖。尽管并未说“短信”是何许内容,似留下悬念,但从后面那“割肉买鱼”与“重启妆奁上镜台”等行为语言,亦让读者自明,并更有余味袅袅、情趣无穷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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