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雨的宇宙思维
田子馥
遍读中国古典诗词精彩华章,没有一个诗人不是把自己的生命情怀依托于自然宇宙的。孟郊在《赠郑夫子鲂》中谈到抒情诗的取象特点时写道:“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是说大自然的天地万象一旦融入我的胸间,万象由我裁定的宇宙意识塑造出来的人物,总是天人一色、物我一体、风雷万种、意与境浑的宏大壮阔的泛人形象。这是一种“天人合一”、“万物与我为一”的思维境界。
诗性思维是人类认知自然的原始智慧,赋比兴是古人玄解人与自然的密码、认知自然的重要手段。“以己度物”、“以物度物”、“以物度人”同样是诗性的隐喻。老子说“上善若水”,古人最早认知以水作为抒发感情的对应物。水,乃生命之源,以水传情,一滴水可以反映太阳的光辉,可以展示宇宙情思——
温庭筠的《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清照的《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蒋捷的《虞美人》:“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深读这些精美的词句,我们不难发现,“一滴雨”总和“愁”字联系在一起。最早用“雨”、“水”比愁的还数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愁”又与“三更”、“黄昏”,由阳光渐转幽暗的时序密切关联,这样“一滴雨”便与宇宙时空捆在一起了。而且不是疾风暴雨,是微风细雨,一点一滴地由入夜滴到天明。“愁”本来是最抽象的情感概念,原本看不见,摸不着。“愁”又是泛情的概念。当你细细品味这些“愁”的苦滋味时,似断似续的“滴雨声”,令人感到这愁肠百结,割不断,理还乱,无尽无休,又无可奈何的那种感觉。我们十分惊叹古人善用比兴智慧,没有比“一滴雨”更为恰当和准确的表述方式了。
我们现代诗人为了表述细腻的思想感情,往往采用直抒胸臆“赋”的方式,或者散文叙述方式。我总觉得这不是修辞学上的问题、格律的问题,而是一种思维方式的问题,也是诗学观念的问题。
细读古典诗词不难发现一个普遍的现象,古人摇笔赋诗抒情的时候,首先会到自然宇宙里去搜寻对应物,而不是从词典中去搜寻对应词语,或者社会学里去寻找相应的概念。莫非是古人离自然宇宙很近,现代人离自然宇宙很远了?也许是古人为诗讲究含蓄委婉,现代人为诗讲究直截了当,讲究商品化、工业化、现代化,讲究快捷、简便、通俗易懂、明白如话,故而省略一切思索空间?似乎可以机械化的复制。或以为如今政治清明,创作自由,可以远离比兴,一谈含蓄隐喻,以为那恐怕是嘲讽诗的专利了。而古人大多强调细腻思维,往往要三句诗甚至一阕词表述一个自然程序,一个自然景观,一种思维情绪,这叫“思维连片”。如“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将黄梅时雨比作“闲愁”,看愁有多深;“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苏轼《水龙吟》)将“杨花”比作“离人泪”,看泪有多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西厢记》)满眼深秋景色,以“霜林醉”比“离人泪”。这都是赋比兴认知方式的活用,缠绵不断的景观,缠绵不断的思绪,诗人首先创造一种“一滴雨”与“一滴泪”相关的意境,反复体味物与人,人与物,细腻的言有尽,意无穷的淋漓尽致的思维感情,一种生命印证。然而“一滴雨”早已超越“愁”,“愁”再不是单一的思想情绪了。
显然,这是两种不同的诗学观。是直抒胸臆,还是隐喻委婉,借助自然?
从人类学角度上看,“一滴雨”是一个小宇宙,这个宇宙和人类是什么关系?在唐宋诗人的心目中,自然即我,我即自然,“天地入胸臆”、“物象由我裁”,我融汇到自然里去了。你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诗人已经融汇在“千山”、“万径”的大宇宙之中,而且大宇宙之中孤寂、凄寒地“独钓寒江雪”,豪迈,孤寂,冰清玉洁,最终托举出人的高大、豪迈的形象。人将自己的思想感情投射到自然世界中,使得千山万壑都分享着饱和着人的思想、感情、意志和性格。这就是“一滴雨”的宇宙思维。
在中国古代,至少是唐宋时代,城市还不发达,人们日夜操劳还处于靠天吃饭的自然经济环境,生活在自然的情势之中,因此还十分留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以及“茅屋”、“草堂”一样的山野民居。“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魏夫人《菩萨蛮》)这首词围绕“溪山”来构图设色,在悠然自得的风情里,描绘着思妇盼望远行丈夫归来的情思。对自然宇宙的认知还处在深刻恋情阶段,在敬畏自然、亲和自然基础上,人一旦陷入困境的时候,时刻想着回归自然,回到自然母亲的怀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终南别业》)“王孙归来兮,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楚辞·招隐士》)古代中国人离不开自然母亲的怀抱,因而几千年的诗词里重复出现相关别离、重逢、思乡、怀旧、乡愁的母题。
什么是诗?人的生命中需要语言,需要抒情,需要一点隐喻,人类与自然宇宙的互感互情互识互通互渗的关系需要验证。物质贫乏精神却是十分富有,“自己构成自己”的精神家园,这就是诗。
当时人们对待自然态度绝不是凌驾于自然之上,更无“人定胜天”的姿势。
第一,以自然为师。画家讲“师法自然”,诗家亦应如此。世上存在两种意象,章学诚说:“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心之营构,则情之变易为之也;情之变易,感于人世之接构而乘于阴阳倚伏为之也。是则人心营构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文史通义》内篇一《易教下》)就是说人的心营构之象,是从自然之象中提炼出来的精神之象,灵魂之“象”。
第二,“唤醒自然”,点燃自然生命之光。对于自然宇宙的万类万物,小至一花一叶一滴雨,在人没有发现之前,淹没在乱山荒草之中,毫无美的价值可言,美在于人发现它、唤醒它、照亮它。人有个发现过程,发现而唤醒,唤醒而感兴,感兴而意象,此为“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勃莱克诗句)也。自然物由实物而变为意象,物理世界转变为意象世界,如宗白华先生说的“心灵与自然完全合一”。王国维说:“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
第三,把自然宇宙看成有生命的活体。可与之为友,呼之欲出。如辛弃疾的“归与白鸥盟”(《水调歌头》);“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鹧鸪天》)“醉里不知谁是我,非月非云非鹤。”(辛弃疾《念奴娇·赋雨岩》)又“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西风瞥起云横渡,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辛弃疾《玉楼春》)此乃大比大兴大智慧,在酒幻或梦幻中感觉压在头上的“青山”有谁移动了,但四处寻找皆不见,还是清醒的老僧指出“青山依旧住”。在辛弃疾看来这些自然景物都是具有人一样的生命活体,可以同游,可以相依,可以相戏,可以生命印证。
第四,对大自然的微妙之处高深莫测。由敬畏自然到感恩自然,因此歌颂、赞美自然是很自然的事,董其昌说得好:“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以诗为境。”在传统诗词那里“咏物”、“咏景”实则“咏人”,描写了自然,表现了生命,所以姜夔则是“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显然对大自然“数峰”有深厚的敬畏之情,先是道一声辛苦,而后商量如何下这么一场“黄昏雨”。
第五,互渗,我在自然之中,自然也在我之中。“溪边白鹭,来吾告汝:溪里鱼儿堪数。主人怜汝汝怜鱼,要物我欣然一处。”(辛弃疾《鹊桥仙》)这种人与自然宇宙互渗的关系,说明山水内化而成人格,人格外化亦可为山水,山水与人之仁是精神灌注、融为一体的,这种山水比德思想,构成人与自然生命一体化。所以,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庄子观鱼,鱼即是我,我即是鱼;庄子梦蝶,蝶化为我,我化为蝶。在道家那里,正有一种澄心观物的超越的态度,物与我、人与自然真正地融为一体了。自然在某种程度上走进人的血液中,同时自然也吐露出人的情怀。正是这种“互渗”意识形成“万物有灵”的观念,把万物都想象是和人自己一样有生命、有灵性、会思考、能活动的。
第六,自然与语言。语言是人类主宰自然界的第一特征,人对自然宇宙的命名,使上帝创造的无名世界,第一次成为人的有名世界。“命名”就意味着初步“认知”,深度的比兴,人成为自然宇宙的创造主体,也首在“命名”。印度最古老的颂神诗集之一《歌者奥文书》这样唱赞道:
万物的精华是地,地的精华是水,水的精华是植物,植物的精华是人,人的精华是语言……
语言成为支撑人类阐释自然的第一要义,语言使得人在比兴中认识了未知事物,已知的只是人类自己,于是,人以人自身的各部器官作为比较的思维尺度对自然宇宙的进入第一次命名。天有眼,地有角,山有腰,雷能怒,风雨能发威,使得第一次自然万物进入“人化”,而后才可能进入“神化”,使自然宇宙成为马克思说的“人的对象化”,这就是人与自然的统一。对此马克思说:
自然界对人说来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才是人的现实生活要素;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人的存在的基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21页)
马克思这里说透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转化关系,也就是人与自然的“互渗”关系。耿占春说:“诗人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击力去寻求隐喻,寻求人与自然,把生命和宇宙统一起来那样一种原始力量。”(《隐喻》东方出版社第18页)
尽管说,时代不同了,但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所以,“一滴雨”,仍然是人类一种独特的宇宙的思维方式,运用大比大兴大智慧,没有隐喻,就没有诗。
(作者系吉林省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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