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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院记事:井沿、青砖房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4710
瑛宁

  一

  冬天的井沿总是布满了白冰。白冰一层一层增高,一圈一圈扩大,把洋井紧紧围起来,到最后只露一个井罐子,用水舀子都无法接水了。一到这时候,就出来几个拎着铁镐的小伙子,把冰包一块一块刨下来,运到院外的大街上,或者扔进谁家的菜园子里。

  男人们一边看热闹,一边谈论国家大事。女人们则凑在一起,说一些家长里短。她们似乎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啥时候见面啥时候说。

  有一天,她们神秘兮兮地说唐家的姑娘有了,没结婚就有了。还说那男的不要她了。她们说这话的时候,嘴角鄙夷地撇着,眼睛却带着笑意,笑得都发出光来了,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我虽然只有六七岁,却也知道没结婚就有了不是什么好事,从她们说话的语气里就能听出来。

  唐家的姑娘是小南院最好看的姑娘,白白净净的皮肤,黑黑的眼睛,和画上的人差不多。经她们一说我才想起来,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瞎跑,突然看见她回来了,坐毛驴车回来的。她围着一条粉紫色大花被子,低着脑袋斜卧在车上,好像生病了。我没敢和她说话,也没敢问别人。我知道这是砢碜事,砢碜事怎么能随便问别人呢。从这以后,便再也没见过唐家的姑娘。后来听大人们说,她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这么一个好看的姑娘,还没看够呢,就见不到了,到现在都觉得遗憾。她坐在毛驴车上的样子,时常在我眼前晃悠。同时晃悠的,还有大人们说话的表情。她们的样子告诉我,没结婚就有孩子是砢碜的。我见过怀孩子的女人,小南院的女人动不动就怀了孩子。大人们管怀了孩子的女人叫“双身板”。她们都挺着个大肚子。有的人没有肥裤子,连裤子的旁开门都裂开了,衣服扣子也系不上,样子非常难看。可见,没结婚就有孩子是砢碜事,结了婚有孩子,也不是好看的事。

  唐家的姑娘走了以后,人们渐渐把她忘了。到了下一次井沿刨冰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提她了。这个洋井是关家的,就在距离关家不远的空地上。人们都说,水不怕用,越用越清凉,于是都理直气壮地用,整个小南院的十一户人家,都用他们家的洋井。水不怕用,可井抽子和井轴怕用,隔一段时间就坏了。关家的三小子就拿着损坏的井抽子或者井轴,挨家挨户凑钱。人们见到损坏的井抽子或者井轴,也都毫不犹豫掏出钱来给他。

  母亲挑水的时候,我经常跟在后边。她把两只水桶装满,用扁担挑起来,在冰包上一小步一小步往下挪。有一回,我在冰包下边站着,仰头看着她。母亲说,离我远点,滑倒了碰着你。于是我赶紧躲开。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母亲身体不好,听见母亲这么说,心里很疼。可我不说出来,只是默默地跟着,跟着她把水挑进外屋,看着她把扁担挂到外屋墙上,然后拎起水桶,把水倒进水缸。

  我时常为这事感到窝囊,因为我没能及时表达自己的意思。但这也只是我感到窝囊的事情之一。我不爱说话,有些事看出来了也不说。那些憋在心里没说出来的,便都是窝囊事了。

  二

  三鸣家的青砖房,是小南院最漂亮的房子。它的前身是一间半土坯房。土坯房的时候,住着一个老爷子。老爷子姓陈,是一家国营企业的工人。大人们说,陈老爷子年轻时娶过媳妇,过门不久就病死了,后来就没再娶。陈老爷子性格开朗,说起话来动不动就哈哈大笑,使原本就红润的方脸更加红润了。他嘴里整天叼一只咖啡色烟斗,冒烟不冒烟都叼着,说话的时候拿下来,说完话立刻再叼上去,好像烟斗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土坯房的火炕中间,永远摆一个长方形红漆炕桌。炕桌上永远摆一个搪瓷茶盘,茶盘里永远摆一套茶壶茶碗。这个炕桌与别的炕桌不同,左侧有两个抽匣,右侧也有两个抽匣。抽匣里除了几个酒盅之外就是一些点心和糖果,炉果、杂拌儿、槽子糕、光头饼干、糖球……但凡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零食,这里都能找到。

  有了这么多零食,这四个抽匣,就成了三鸣的宝匣。

  三鸣是陈老爷子的外甥孙子,比我小几岁。他们家住在土坯房的倒厦里,房门朝大南院开。土坯房后墙有一个窗户,三鸣经常从窗台上跳过来,仰起小脑袋,笑嘻嘻地盯着他的宝匣。陈老爷子见他来了,便放下手里的活计,乐颠颠地打开宝匣,取出两块饼干或者两个糖球递给他。

  大人们说,很多年前,三鸣他们家没有房子,就投奔陈老爷子来了。他们在土坯房后面接了这个倒厦子,圈了个木栅栏,就在这里住下来了。陈老爷子一直单身,也乐得有他们一家人陪伴,将来老了,也许还能指望他们养老。

  我和三鸣的四姐要好,几乎天天去他们家玩耍。倒厦子有一铺长长的大炕,有一铺窄窄的小炕。后來小炕被红砖隔上了,只留一个窄窄的门。三鸣的母亲常常把小炕叫鸽子窝。大人们串门唠嗑的时候,也把小炕叫鸽子窝。

  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鸽子窝里住过一个外地女人,与三鸣的父亲一起住。大人们背地里说起“鸽子”的时候,其实说的是外地女人。那个外地女人我见过一回,当时以为是他们家的什么亲戚,长得白白净净、大大方方,一双圆圆的黑眼睛好像深不见底似的。

  三鸣的母亲长得鼓鼻子鼓脸,梳一头乌黑的短发,模样并不比那个女人差。她是国营商场的售货员,那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我长大以后,不止一次地听她说起那段往事。她嫁给三鸣父亲的时候,还不满十八岁。不满十八岁的她,已经不是少女了,是个小女孩的母亲。小女孩的父亲是个三十多岁的猎人,打猎的时候失踪了。

  那个倒厦子,还没等我有牢固的记忆,就被扒倒了,连同鸽子窝,连同陈老爷子的土坯房一起。没多久,四间像模像样的青砖房,便出现在倒厦子和土坯房的位置上,是三鸣的父亲张罗盖起来的。那是他们家最兴旺的时期,三鸣的父亲不知做什么生意挣了一笔钱,一家人肥吃肥喝,成了小南院最富裕的人家。洋井也不用关家的了,在自家院子里新打了一个。

  后来三鸣的父亲突然就消失了。大人们都说,他去找那个女人去了。

  陈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时候,工友给他张罗一个老伴。按辈分,我管他的老伴叫舅奶。舅奶也五十多岁,高鼻梁,细眼睛,脸上已经有了细褶。她和小南院的老太太一样,脑后梳一个圆形发髻,上身穿一件斜大襟灰布衣服,衣服上缝着自己打的纽襻。我那时以为这是老太太打扮,后来才知道,她们年轻时就这么打扮,用现在的话说,是“民国风”。她嗓门很大,爱说爱笑,人还没到呢,说笑声就到了。我母亲一到冬天就咳嗽,她嬉笑着管我母亲叫“齁巴”。齁巴,做饭了吗?齁巴,吃完了吗?我小时候说话鼻音重,动作也笨笨的,她管我叫“唔囔囔”。我刚上一年级就得了奖状,她听说以后也不正经夸我,而是说,这个唔囔囔,学习还挺好。我虽然不喜欢这个称呼,却也不怎么生气,因为她这么称呼的时候,总是夸我聪明。就像她一边叫我母亲齁巴,一边夸我母亲心灵手巧那样,让人觉得很受用。大人们全都欢迎她来,她一来,一趟房的人都跟着热闹起来。

  有人说她年轻时当过妓女,因此没生过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敢确定。有一回大人们实在憋不住了,當面问她是不是。她的脸突然暗下来,低下眼睛,压低声音说:烟花,专门伺候抽大烟的人。说完这话就不吱声了。问她话的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还是舅奶首先打破了尴尬,逗起身边的小孩子来了。大人们也好像忘了刚才的话,跟着逗小孩子。

  她对陈老爷子很好,对三鸣他们也很好。她给孩子们讲待人接物的方法,讲家务活的做法。也许因为舅奶行为得体,小南院竟没有人耻笑她。

  大约过了八九年,舅奶病倒了。三鸣他们侍候她很长时间,大人们没有不夸的。舅奶不行的时候,也是他们给她送的终,像对待亲姥似的,把后事安排得妥妥帖帖。

  大人们说,他们家,不但舅姥不是亲的,连舅姥爷都不是亲的。

  三

  我是从三鸣母亲那里知道的详情。三鸣的四姐嫁到外地以后,三鸣的母亲就成了我的朋友,许多不便和外人讲的事,都偷偷和我讲了。

  三鸣母亲七八岁的时候,生母就去世了。她父亲举家搬迁的时候,把她留给了邻居。养父母待她很好,没想到几年以后,养父母也先后去世了。养母的哥哥,也就是陈老爷子,把养母的后事处理完以后,把她卖了,卖给一个三十多岁的猎人。刚满十六岁的她,当天晚上就跑回来了。陈老爷子见她跑回来,又把她连夜送过去。后来她就有了女儿,再后来,猎人就失踪了。

  三鸣的母亲把之前的家指给我看过,是一座土平房,已经换了好几茬主人。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偷偷跑到这里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痛哭一场。

  她和陈老爷子生气的时候,背地里说:哼,当初把我卖了一百块大洋。然而过后仍旧像对待亲舅似的,没有半点差池。三鸣更不管什么亲的庶的,像对待亲姥爷一样对待陈老爷子,一直到把他侍候走了。

  三鸣的哥哥姐姐早都结婚了,三鸣也结婚了。住在青砖房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三鸣夫妻俩,与他母亲住着对门。

  有一天,三鸣的父亲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

  他的父亲已经很老了,头发全都白了。这个风流人物,脸不红不白地出入于青砖房,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小南院的大人们,这时候老的老,没的没,只剩一半爱唠嗑的人了。他们三三两两见了面,凑到跟前小声说:三鸣他爸这是回来养老来了。

  大人们只知道他回来养老的事,还不知道他在外面欠债的事。这个风流人物不知道在外边做了什么,欠了好几万外债,债主们要扣押这套房子,他才赶紧回来,央求孩子们替他还债。

  他的大儿子,也就是三鸣的大哥,用手指着他说:你回来干啥,在外面连后代都有了,还回来干啥。

  三鸣也没给他父亲好脸子。僵持了好几天,才看在他们母亲的面子上接受了他,并且替他还了债务。

  三鸣的母亲盼他回来,盼了半辈子,终于把他盼回来了。这个男人当初那么欺负她,又是住鸽子窝,又是离家出走,她就是恨不起来。他也是,明明有别的女人,还照样对她好,体贴她哄着她,让她以为他还爱着她。最要命的是:他长得太帅了,现在都满头白发了,还是那么帅,往大门口一站,仍旧风度翩翩,与众不同。

  然而三鸣的母亲已经看不见了。她的眼睛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彻底失明了。我能感觉出来,失明的她很幸福。她享受着他的体贴、他的慰藉,我甚至能感觉出来,她以前遭过的罪,都已经被他的几句好话抵销了。

  这样的好日子大约过了半年,她的病就严重起来。她的脸因为浮肿显得很胖,皮肤的褶皱全都开了。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着她的脸。她呼唤一声名字,他就温柔地应答一句:我在这儿呢。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应答。

  我和她的孩子们围着病床站成一圈,看着这对诀别的夫妻,谁也插不上话,也不想说话。

  三鸣的母亲走了以后,三鸣买了楼房,一家三口搬走了,青砖房里只剩了他父亲。这座房子里曾经那么热闹,现在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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