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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本草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4795
陶灵

  船底苔

  “船板上有好东西!”老桡胡子冉白毛冒出这么一句后,开始摆来龙去脉:我才当闷甑时,有个热天发痧,头昏胸闷,打不起精神。船上的头籇三十来岁了,是忠县人,心善,对我好。他手蘸了水,抹在我前颈项上,然后弯起中指和食指,提起颈项肉皮子使劲揪,揪了左中右三处。一路揪,一路冒起血印子,不一会儿就是乌黑乌黑的了。这叫“揪痧”。

  喝了口浓茶后,冉白毛继续摆:“接着,他又跳进水里,在船底板上抠了一坨青苔,熬水给我喝。喝了两道,就松活了,夜饭我吃了一大钵。”冉白毛一口的行话土语,我听得懂——闷甑,是只供饭没得工钱的学徒;头籇,是船工工种之一,站在船头探水路,用现在的话说,属技术岗位。

  船底板青苔也叫船板青、船底苔,李时珍老先生说:“水之精气,渍船板木中……故服之能分阴阳,去邪热,调脏腑。”在国家中医药名词术语成果转化与规范推广项目中,由船板青与酥油饼末制成的中药“海仙丸”,主治诸伏热,头目不清,神志昏塞。

  “有次我们船在涪陵等到装载,头籇穿得周吴郑王的,一大早上坡去了。擦黑时被人抬了转来,扔在坡上乱石堆,船主不准上船,怕死在船上。听说头籇上午在烟馆过足瘾后,又跑到妓院去逍遥。快活完,一摸,身上的钱没得了,不知是在街上被小偷偷了,还是遭窑姐悄悄摸了。妓院老板喊人把他打了一顿,然后弄到太阳底下晒了一下午,后来怕出人命,找人抬下了河。”冉白毛摸黑去船底板抠了坨青苔,熬了水,给头籇灌下。但没救回来,当晚就死了。冉白毛叹一口气,“伤重了,又晒啷个久,船底苔也不管用。”

  了哥王根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参加新县志编修时,一次座谈会上,湛老先生摆龙门阵:“民国时我们县城治安好得很,只有一个偷儿,累教不改,把他捉到三漩沱沉了水,以后再也没人敢偷东西了。”湛老先生为“黄埔十六期”学员,是民国时县民众自卫大队长,做了三天代县长后起义,迎接解放。那时整个县城人也不多,又少于流动,互相都认识,知根知底。即便不熟,起码也挂得住相,偷东西这种“脏人”的事,大多数人不会去做。湛老先生摆龙门阵时刚出“牛棚”不久,是我们县政协副主席。从这些情况来分析,这龙门阵的可信度比较高。

  后来陆续又听过这偷儿的故事,是其他人摆的。他偷东西多次被捉,每次都被打得很惨。不知过去大家为何特别恨偷儿,因为普遍贫穷,禁不住偷吗?除了拳头、腿脚相加外,也用扁担,狠心的会把扁担抡起砍。偷儿一声不吭,咬住牙,身子蜷缩着,一直护着胸、腹,为的是不受内伤。打完后,人群散去,小偷或被抬起手脚扔至河坝、城外。等四下无人时,他解开裤腰带,拿到嘴边,咬下一节,嚼烂,手接一抔自己的尿,吞下。尿有散瘀血的作用,不要头尾部分。过了一会儿,感觉不是先前那么浑身疼痛了,再找根棍子杵起,一拐一拐离开。据说他家里另藏有特效“勞伤药”,不管多么重的跌打损伤都可治,并且不留后遗症。要不了多久,像没事人一样,这小偷又出现在县城的街巷、茶馆,“踩点”来了。

  知情人说,他的裤腰带是剥的一种树皮搓成的绳子,要云南、贵州一带才有这种树,叫“了哥王根”,是中药,服下后立刻止痛。但也不能多吃,否则会中毒,表现症状为恶心、呕吐、腹痛。如果恶心、呕吐,就干脆吐出来,喝浓茶或多喝冷开水解毒。中毒症状如是腹泻,就喝浓米汤。

  小时候听姑爷说,偷儿被打得狠,次数多了还是要伤身体的,听他们咳嗽就知道,只咳“半声”,就是想咳而咳不痛快的那种。关于“劳伤药”,姑爷说得更神秘,小偷、强盗都有,止痛救命,叫“磨三转”。土碗翻过来,在碗叾叾里倒一口酒,把这药和酒磨三转后喝下,就没事了。土碗叾叾粗糙,磨药效果极佳,但一定只磨三转,超出半转,就会被毒死。

  《黄帝内经·五常政大论》中说:“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我想,“磨三转”,与这话的意思差不多吧!

  译成白话是:大毒之药,病去十分之六,不可再服;一般的毒药,病去十分之七,便不可再服……

  天麻

  古药书上,天麻有很多名字,最出名的是“赤箭”,以至于古时有人不清楚药用究竟是根还是茎,而常用其茎。前几年,在渝东北开县的一字梁上,我见过它的茎,独枝,挺直,似箭,难怪古人被误导。天麻之名,大概在宋代才出现,为治风神药得名。

  天麻根不是常见的须根,粗大,如芋头、洋芋,我们喊这种为“蔸蔸”,照理说不应该觉得它非药用。宋人沈括先生在《梦溪笔谈》中也说,《神农本草经》上明明写了“采根暴干”,怎么还用茎呢?明代李时珍先生补充:“沈公此说虽是,但根茎并皆可用。”《神农本草经》是最早的中药学著作,书上还说,除五种灵芝外,赤箭也是神仙调理养生的上等药。沈老先生因此又叹息,现在的人只用来治风症,实在可惜。今天,沈老先生大可不必再摇头了,我们已懂,常用天麻炖老母鸡,为的就是滋补身体。

  天麻和很多中药一样,炮制后才可用。炮制,就是加工成药的过程,用火、水或水火共制,目的是加强药性、减除毒性或副作用,另外也便于服用和贮藏。我在渝鄂界山七曜山上避暑时,看见山民晒天麻片,有意过去和他搭白。山民说,天麻稍微煮一下后再切片,这样营养成分流失少。但最好是蒸。要煮,得用米汤,这样晒干后的天麻切片色泽好。这位山民晒的是人工种植的天麻,个头大,干后呈琥珀色。

  以前,开县一字梁挖药人周老头的炮制方法简单:天麻洗干净后,先在煮竹笋的水中烫一会儿,再放进米汤里浸泡“抽一杆叶子烟”的时间,不切片也不剖开,直接在太阳底下晒干。或者用麻绳穿起,挂到火塘的“梭担钩”上也行,要不了几天就炕干了,然后可以拿到供销社收购门市去卖。周老头瘪嘴摇头说:“那玩意吃鲜的有股马尿臊气,不好吃!”1960年冬天,我当干部的岳母在三峡深处骡坪镇驻点,有天碰到一个农民卖鲜天麻,那么穷的地方,又正是饿肚子的年月,根本没人买。岳母买下了,不到一块钱,煮了半鼎罐,吃起面噜噜的像洋芋。岳母说她当时买天麻是想帮那农民,帮一点算一点。

  周老头感叹,你老亲娘(岳母)捡便宜了。冬天的天麻最好,还没生茎,只在土里长蔸蔸。但不好挖,因为茎没长出来,发现不了。它的茎靠蔸蔸的营养生长,长得越久,天麻的质量就越差,到了七八月份,基本上就空心了。天麻周围一般生长着牛奶子树、花杆树、麻柳树,我们就在周围找。特别是枯死的麻柳树根附近,最容易长天麻,我们就在那一块儿挖。牛奶子树、花杆树是土名,学名是秋橄榄树和化香树。

  周老头小时候有次去砍柴,发现一株刚冒出苗子的天麻,但没锄头,只带了把镰刀。一个挖药人说可以借他锄头,但这根天麻挖起来后,窝子归他再挖,看下面还有没有。周老头只得答应,不然一根也得不到,下面还有没有也难说。结果窝子下面挖出半撮箕,虽然个头小,可全是还没长茎的好天麻。挖药人“懂经文”,蒙蔽了周老头。从此,周老头也开始专门挖天麻。一字梁属大巴山南坡支脉,海拔两千米左右,各种野生药材多,他都挖来卖,但最值钱的还是天麻。

  开春后是挖天麻的最佳时机,挖药人低头弯腰,在草丛中慢慢寻找它冒出的茎苗。眼看花了,辨别不清,有时一天都找不到一窝。天暖和些后,太阳当顶,茎苗经受不住照晒,蔫了,藏到草丛枯叶中更难找到。逐渐地,大家有了饱饭吃、也开始吃得好了点后,认识到天麻的价值,挖的人越来越多,天麻就越来越少。挖天麻靠一种缘分,说明白一点是看各人的运气。有一次,周老头和几个挖药人一道进山挖天麻,一条林中小道弯弯拐拐,一直可通到相邻的城口县城,不知多少人走过。小道上有一块石块,踩一下,动一下,活摇活甩的前面的人都没在意,走在最后的周老头低头看了一下:怎么只这一块是活动的?这一看,运气来了,石块边有一个黑乎乎的拳头大小的东西,有点像山芋,表面被踩后磨破了一点皮,原来是一个天麻。挖起来足足六两重,卖了三百块钱。

  一起在周老头家聊天的村主任小周说,前几年他和表哥去城口办事,走过一个山坡后遇上三个挖天麻的,就坐在路边休息,和他们闲聊,抽烟,喝了一瓶矿泉水,前后不到二十分钟时间,便起身赶路。刚走不远,身后传来一阵叫唤:“坐到天麻了也不晓得。”小周和表哥停步,转过身看,挖药人站在他俩刚休息的地方,原来表哥屁股坐倒了三根天麻苗。

  对有经验的挖药人来说,挖天麻刨开的土要回填转去。天麻属腐生草本植物,那些泥土中很可能含有菌种,第二年就会长出新天麻来。

  厚皮菜

  说厚皮菜好吃的人,是好日子过久了。厚皮菜煮米糠糊糊,无油,只放盐,上顿吃下顿吃,吃得清口水直吐的事,忘了?厚皮菜又叫牛皮菜,川江一带土名“瓢儿菜”,不是“瓢儿白”哦!它长势好,今天擗几匹叶子,三五天又长出来新的。这种速生植物,饥馑年月受欢迎。

  现在也有人说红苕好吃,每顿饭里加点。这都是改良过的新品种,确实好吃。以前吃起噎人的那种,叫“猪红苕”,猪吃人也吃,是没办法的事。现在说红苕、厚皮菜好吃,其实是荤素搭配,鱼肉吃多了,换个口味而已。做食厚皮菜方法多样,凉拌、放鲊海椒蒸炒、米汤煮等,但不管怎么做,我都觉得难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味。

  厚皮菜猪喜吃,主要做饲料。以前看姑妈把厚皮菜剁细后,经常拌在熟食中生喂。姑妈的活路多,蔬菜场又统一出工、放工,猪食都是大清早煮好一大锅,早中晚喂三次。厚皮菜不能随煮,因久放之后易产生亚硝酸盐,猪吃了会中毒。不知为何,过去还是有人煮熟了喂,中毒后,把猪尾巴巅巅儿剪掉,放血解毒。有时猪尾巴放不出血,就把它耳朵剪一条小口,血一滴滴流出来,毒就解了。

  姑妈出工时,我有时去坡上找她,摘野果子吃。有一次在半路上被狗咬了,好在穿得厚,只破了点皮。姑妈立即擗了匹厚皮菜,撕下绿色的叶片嚼烂,敷在我伤口上,用手帕包好,背我回家。以后每天早晚换一次,一个星期就结壳儿好了。

  我家保姆说,瓢儿菜也有全是红叶子的,可疏寒湿。擗一匹,在火上烤蔫后手搓出水,在生病人背梁经上摩擦,擦得热乎乎的,每天擦二三次,就行了。

  茶

  城口县位于重庆最北端,地处大巴山南麓,气候和土壤都适合茶树生长。明朝时,县南鸡鸣乡出一种茶,后人称“鸡鸣茶”。清道光《城口厅志》记:“较他处诸茶细嫩,又独早,其味清香,愈于凡品。”新编《城口县志》载:1951年国庆,红军烈属田先明应邀去北京观礼,特意带了两斤鸡鸣茶,送给毛主席。主席称赞城口茶叶好,回赠给田先明灰布制服一套。

  1991年5月,我也带着两斤茶叶进京,但不是鸡鸣茶,产自相邻的开县。明万历年中任过夔州府通判的何宇度说:“夔门之开县,初春所采(茶),不减江南。”1982年,四川儿童文学讲习班开课,请著名翻译家叶君健先生讲学。来自三峡的学员熊建成热情地请叶老品尝开县茶,叶老喝后喜欢,熊建成当即把自己剩余的茶叶送给了叶老。叶老回京后,熊建成还给他寄过一两次。那个时候在邮局寄取包裹不但要亲自去,手续、包装也都是麻烦事,说不定寄费比物品价值还高。知道我要去北京学习,熊建成便托我给叶老带点开县茶叶。走进恭俭胡同叶老住的院子,当时其他情景早已忘记,只记得叶老始终微笑着,说:“家里只有我喝这种茶,他们都喝香片了。”葉老的夫人听说我从四川来,还感慨道:天府之国啊!抗战时我们在那里住过几年。

  川江普遍还出产一种老鹰茶,也称“老荫茶”,适合牛饮,是老百姓夏天的必备饮料。老鹰茶虽名为茶,但本不是茶,属樟科,用其中的豹皮樟树的嫩枝、嫩叶制成,为一种代用茶。道光《城口厅志》说:“其色较白,味不甚清香,逊于诸茶,唯煎茶入酱不变味。”民国《万县乡土志》中有曰:“叶粗大,色红而性寒,盛夏饮之,祛暑,俗呼‘老鹰茶。”

  现在有研究发现,老鹰茶有保肝、降糖脂、抗炎的作用,于是越来越受川江人的喜爱。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县城少有啤酒卖,开初也不习惯喝。二贤祠巷有家“六毛火锅”,每天用非常大的锑锅熬一锅老鹰茶,供食客尽情饮用。那茶汁色泽深红透亮,我曾戏称“红糖水”,每次吃火锅都要喝几碗,边吃菜边喝。如果不喝,第二天肚子肯定不舒服,一上午跑几趟厕所。

  老鹰茶可释躁平矜,祛火除湿。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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