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我们那里都叫秦椒。秦椒,我也是捕捉着话音写的,到底是不是这两个字,说不准。
我村里爱种白菜萝卜,还有秦椒。村子靠着一条小河,是远近闻名的出菜的地方。当地有民谚说:高头南岳,胡萝卜葱多,想吃好枣,跑到乔阳。阳发音像是“岳”,也就押韵。枣树耐旱,那就是另一块地段了。
高头村的秦椒呢,有那么点小名气。你到集镇上去,有卖秦椒的,问哪里的,高头的,于是放了心。
高头村的秦椒为啥有名?当然啦,因为好吃,好看。
辣椒都是一股子辣味,还有好吃的不好吃的?当然有。辣椒有微辣、中辣、强辣。那种强辣,比如湖南的朝天椒,一入口就辣得直跳,咬一口几天舌头打战。北方人接受不了这个。高头村的秦椒,大致在微辣到中辣之间。入口不烧嘴,下肚子不烧心。更有人不好意思说,排出时还不辣出口。太辣了,一口遮住了菜蔬的所有味道,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辣,不好。辣味也是一味,不可以太霸气,炸辣,就过了。高头村的秦椒不靠辣赢人,靠一种醇厚的辣椒香提味。其实在辣椒角儿里,辣椒肉辣椒籽的油香,也是一味。由辣入口,仔细品味那一种醇厚,高头村的辣椒,没有那么性子暴,更像一场苦口婆心句句刺痛又回味绵长的对话。
什么叫好看?说的是它红得鲜,红得醒目。调菜上色,撒一把,鲜红立刻覆盖了菜尖,点缀了场面。辣椒不都是红的吗?那是你没有比较过。那些品红的、灰红的、黄红的,逊色多了。还有令人叫绝的,高头村的秦椒漂锅,不会下沉。这一带喜欢做羊汤,一口大锅煮着老汤,撒一把高头村的秦椒面,唰啦啦似军团散开单兵布阵立刻铺满了汤面,整个锅面洇成一片鲜红。喝汤了,一把大铜勺,勺背轻轻推一下,那红色知趣地后撤,露出一块白汤。黄铜勺子舀了,四围的红色立刻铺过来闭合。要吃辣椒吗?小心地撇上一个勺底,加上。看那些红色的精灵散开又围拢,你会觉得它们在望着你,和你叽叽喳喳对话呢。
什么样的土地,才能滋养出这样特异的至味?
秦椒喜高温,喜水,三伏天,正是开花结果长身子的时候。集体化时代,农业社的菜地就靠着涑水河,两行洋柿子(西红柿),三行秦椒,隔着种。河水漫灌过来,干裂的土地吃水,圪嚓嚓乱响,水头子像蛇行吱溜溜鋪过地面。河边蔓草丛生,架起的洋柿子挡住了芦苇入侵,河湾里一片墨绿,靠河的菜地,是生产队的一个聚宝盆。
集体化时也有自留地。高头村,种秦椒的家户还是多。一家只有几分地,种一片秦椒。伏天火热,父亲和我去扳轱辘,靠柳罐提水。浇一阵,等着井水上来,歇一阵。于是我们坐在地边谝闲话,望着天上的青石银钉,听玉米噌噌拔节,听豆角噼里啪啦炸角,身边的秦椒默不做声,就在腿边依偎。伸手摸一摸叶蔓,那是我最惬意的时候。
秦椒能卖青菜,不过作为调味,一般的还是卖干货多,或者干角,或者粉碎了卖秦椒面。
制作秦椒面,可是一件苦活。那时的家户哪里有粉碎机呀。做秦椒面,都是自家动手。
父亲借来一个碾槽,生铁的,两头尖,朝上翘起,中间肚子大,有厚厚的底座。还有个铁轱辘,中间插着木头把。干辣椒碾碎,味道呛人。父亲要坐在高凳子上,用毛巾捂住口鼻,用脚蹬,铁轱辘铁碾槽,来回进退,辣椒角渐渐成了片,又成了面。不知道父亲忍受了多少呛,有一年,我们家的辣椒面,竟然积满了一个小水缸。
父亲把这些辣椒面一把一把、一勺子一勺子装进小瓮,转一会儿,他会薄薄垫一层盐。
我问,为啥要撒一层盐呢?
父亲说,秦椒面爱生虫,有盐腌着,就不生虫。
我还是后来才知道,这里家户卖秦椒面都掺盐面。秦椒面一块四一斤,盐面一毛四一斤,谁不知道,掺进去,一斤盐就是一斤秦椒面啊?
再老实的庄稼人,这点小机心还是会耍的。
据说有一家卖秦椒面,买主尝了一口,咸的,立刻呸呸,眼瞪着卖主,那是盐掺得太多了。卖家心虚,连忙说软话:失手啦!失手啦!
高头村的秦椒名声在外,每年秋冬,也就有菜贩子在村里收购。一听到信儿,四里五三的亲戚朋友就把自家的秦椒送到高头来。因为能卖个好价钱,这时的“高头秦椒”就掺了水,好在毕竟还是高头的秦椒是主家,掺一点别的,大家也都当笑谈说说算了。都要活哩,不要太和人过不去。也有当地的菜贩子自己支起摊子,走街串巷收购秦椒。这些菜贩子多走西北一路,西安啦,兰州啦,说来还是民国时代的商路。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分地以后,高头村的农户又开始种菜,务秦椒。有了点规模,大一点的菜贩子也会在高头村设一个点。大队原来旧址都废了,他们就在老大队的地方,收拾几间旧房子当仓库,安起一台粉碎机,他们还是要制作秦椒面,批到他们的商路去。
几个秦椒贩子住下以后,三碟子四碗,每天倒也自在。
一天父亲到那个收购点去看了看。回家依然憋不住笑,对我说那几个人,进了几大车柿子皮。
父亲一边说一边摇头:还没有收秦椒呢,先拉了几车柿子皮。
柿子皮,是我们这里做柿饼的下脚料。一个整柿子要晒成柿饼,先得脱皮。然后几经翻倒,晒,装缸捂,等到发出一层白霜,柿饼就做成了。这个时候,先期旋掉的柿子皮也晾干了。可以和柿饼一起卖,不过,柿子肉和柿子皮,行市就差多了。柿子皮耐嚼,更多的是逗小孩玩。
贩子看中了柿子皮。柿子皮,颜色、咬嚼和秦椒面很像,混搭在一起,好蒙人。
秦椒面一块四一斤,柿子皮七分钱一斤。
也不知有多少柿子皮打成面面,掺进了整装的打包秦椒。这一年,高头村的秦椒收购轰轰烈烈,粗枝大叶。八十年代初,我的乡亲们就知道有人掺假,但谁也不说破。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也许本该如此。
那时人们有着耗不尽的热情,说不尽的向往。对于前景,中国农民有一千种设想、一千种奔头。他们笑嘻嘻地看待商品运行过程中的种种瑕疵。秦椒掺柿子皮这种疥癣小疾算得了什么,人家也要挣钱嘛。他们大度地谅解了这种小手段。也确实是没什么,再往后,秦椒面就不是掺柿子皮,开始掺细石子、掺红土了,那才叫黑了心呢。
八十年代的红火没有能持续多久。十多年后,高头村的乡亲就面临一场严峻抉择。南方那些爆辣的辣椒一路北伐,攻城略地,很快挤占了每一个犄角旮旯。是啊,它那么辣,以一当十,谁还需要这些微辣中辣的同类呢?一角放下去,一锅子全辣得吸溜吸溜,谁还有心思慢慢品味高头村秦椒留在唇齿间的香呢?
这一场产业调整的大洗牌波及每一个村庄,高头村最后选择了栽种苹果梨,这个产菜历史悠久的村子,从此成了果业村。
我最后一次看到高头村的秦椒,是在永孩叔的承包地。
前年我回村里,想打听哪家还种秦椒,带一点回城里自家吃。问村里人,都说没人种了,要不到永孩的地里去看看。
永孩叔老两口正在地里。土地承包,分下的地块都很小,一绺一绺的,永孩叔的秦椒地也就四五尺宽,种三行秦椒。
老两口正在秦椒行里,像是在除虫。他说,要不这秦椒没人种了呢,光是这打药杀虫,就下不完的功夫。
还是那老牌的垆土地,还是那一二尺高的蔓苗,青绿的枝叶,枝干上的脉条渐渐老粗了。秦椒角垂下来,大多已经红透,还有绛红,颜色没有转全,有晚绿的,不多了。黄下来的,已经蔫了,那是虫伤角。他们一律老老实实下垂,一苗秦椒,一束一束的果实,眼看到了收获的季节。
永孩叔说,自家地里,只管摘。我张开一个塑料袋,撮一把收了,撮一把收了。很快看到永孩家婶子拿眼睛朝这边瞟。我一把,她一瞟。我咋能这么放手呢,毕竟他们也只有这三行地。村里,拢共也就这三行。
第二年我再回去。永孩叔也不种秦椒了。村里人说,你到前巷去看看,下坪那边还有一家。
到了地头看见一片秦椒地,仿佛看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好想一把扑到他的怀里。定睛再看,那是一片朝天椒。
火红的尖角,是辣椒群里的矮个子。短短的,一把一把丛生,向着晴天,向着阳光撒泼。朝天椒不需要枝叶遮掩,它冲开枝叶,露出赤裸的肉身。和我们的秦椒相比,它大概不喜欢遮蔽,很开放。
朝天椒向天矗立,对我耀武扬威:来吧,你别无选择,走到哪里,都是我。
从南到北,它一路掩杀过来,无微不至,攻无不克。
家里二姐提起高头村的辣椒,更是无比的亲切和怀念。啊呀,你不知道咱村的秦椒好。好到哪样呢?前些年外甥上了大学又读研,二姐单位烂了,职工下岗,日子就有些紧。他们两口子商量,找个摊位去卖肉夹馍。照二姐说,倒也简单,做了米粉肉,回高头村买了一袋子秦椒面,热油烹了。联系一家馍铺子送馍,掰开加上肉馅辣椒油调味,来人裹了边走边吃。在关中,在晋南,这是当地一种大众化的快餐。
开张一阵子,二姐的摊子明显地盖过了相邻的,人们来这里排队。二姐说忙的时候啊,一整天也顾不上抬头,只顾掰馍夹肉,递馍收钱。
二姐以为自己选对了行道,直到有一天,有一位买主提出要求——
我不要你那个肉蓉,你光给我夹油秦椒就行。
二姐顿时笑了:肉夹多少都行,秦椒我可舍不得。
这个世间的吃食调味,有大路货,比方说北方面食、南方米饭;有通行南北畅通无阻的,到哪里都受用;也有某一种吃法,只在一县一乡,或者某一个狭小的地理区域流行,我们权且叫它小口味吧。老家常说,不信猫儿不吃生姜。芥末蘸糖,就好这一口。在老家,这种饭食很多。比如荣河蒸菜,白菜芹菜叶子拌面蒸了,菜面上摆上红烧的肥肉片子。说他光景不好,菜里摆着肥肉;说他光景好,肉片下面就是野菜。这大约也就是穷家偶尔吃肉留下的习惯做法吧。还有凉粉饸饹。一碗面,碗底一份饸饹面,上面盖上漏条凉粉,米醋芥末。大概也就是所谓的混搭,日久积习。高头村的秦椒,大约也是这一带的一种小口味。他们喜欢微辣中辣,醇厚酽香,带一股子泥土滋养的本地的辣。这滋味,和他们的舌尖一拍即合。即使走出去,它也是靠着这一点独特。
可惜这些年,口味也开始大一统。商家笃信赢家通吃,口味也出现了某种强势口味,要占领市场,一统天下。一些小口味,越来越遭到碾压埋没。你就说西瓜吧,我小的时候,有淡绿皮的枣花瓜,突出道道的黑崩筋,有白皮白瓤白籽的三白瓜,有小个红籽的小籽瓜。现在呢?都是那种篮球一樣圆,黑一道绿一道的花绿皮子,走遍全国,哪里都是它。统一,就是单调。应该保持口味的多样性,哪怕它有些刁,有些怪,有些挑拣。高头秦椒不该绝,应该给那一块地域乡亲留下一点小口味。
我于是在心底暗暗地责骂了一句:去你的吧,辣椒也有殖民主义!
晋西南近秦,人们多以为这里的秦椒,就是陕西的辣椒。
在我小的时候不是这样。这里的乡亲,固执地要把本地的秦椒和陕西的秦椒区别开来。
父亲念过几年私塾,他在砖墙面上记录种秦椒收秦椒,先是写下“秦椒”,后来问了村里民国时代的教书先生,郑重地改写成“蓁椒”。
我很喜欢这个“蓁椒”,庄稼人都念作qín,它带了草字头,更像一种草木。在北方,秦椒也就是一种一年生的草本茄科线椒。
蓁蓁,草木繁茂的样子。说秦椒,真好。
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个“蓁”,并不读作qín。
《本草纲目》有涉秦椒的条目——
辣虎,良由胸膈积水变为冷痰,得辛以散之,故如汤沃雪耳。又名秦椒。李成裕辽载:秦椒,一名番椒,形如马乳,色似珊瑚,非本草秦地之花椒,即中土辣茄也。
这么说,秦椒出现在我们的口味里,已经很有些历史了。
无论它是陕西秦椒的一个异数,还是一种古老的辣味,都躲过千年灾荒繁衍到现在,都不容易。但现在它消失了,一个品种从此不见,我心里蓦地疼了一下。
它只能算个小品种,如此小,告别,也就如此无声无息。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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