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面之白,不单指颜色而言,有一层稀缺的意思隐隐暗含着。打完家具再没余钱买漆料上涂,晾着使;做件皮袄手里空了没有布料挂上袄面,光板穿,都叫“白茬儿”——言其窘迫。
白面之白,一定还有“白瞅着”的一层含义在——瞅不见,眼馋;瞅见了,心馋。
傍年靠节,队长捂着从粮库求告回来的白面不撒手,年根上,才冲手下人憋出一句:分面。候着号令的人跑去敲钟喊喇叭,全屯子轰动。
动静大,一口人只分二三两。盆装碗盛,各户领那么一抠耳勺,抱着回家,蹾里屋的柜面上,苦等三十晚上包顿饺子。
白面一旦进户,便将大人孩子的心神吸住。谁想起来便会瞅一眼——瞅瞅也不会少,额外多得一点满足。
东北农作物生长期短,种不成两季庄稼。紧挨着黑吉辽三省的老家多丘陵山地,不宜种麦,坡上年复一年任由成片成片的玉米高粱戳墙列帐,还有头顶个茶盘似的、开也开不败的向日葵。黑土肥得出油,独独认不下小麦,年年種,年年扔。
也不是没想过法子,淘换麦种,搬请高人,均以失败告终。队里没有河滩地,山地板结浇不上水,遇上伏里旱,眼见着麦秧一片片死掉。村东河滩,牛马犁杖下不到水甸子里去,发动社员镐刨锹掘垦块地,扛不住涝——?一场大雨,山洪一走一过淹个响透,死秧烂苗白搭工夫。
队长气得暗暗咬牙,谁提麦子面他跟谁急——土包子,就是吃黑饽饽的命!
黑饽饽是荞麦面做的。荞麦不像小麦那样挑地,喜阴凉。山坡岗地扬上种子,没腰,密密匝匝,生长期不拖,早霜也奈何不得,跟六十天还家的黄豆似的,下种早点晚点不碍事。荞麦苗起身快,花期长,开起花来不管不顾,风一刮,一目白色。荞麦结出的三棱籽实,半个玉米粒大小,黑皮白仁。上磨推碾成面,白是玉白,灰是银灰。荞面脆硬,麦子面软糯,两掺,擀面条包饺子,口口得宜口口得意。
荞麦茎秆中空,吃水赖田,透支地力。种一年荞麦,三年长不好庄稼。
二
“东屯孙大裤裆家的小子考上红本粮了,给他爹扛回敦实实一面袋子白面。”山上放马回来,锅台前捞饭的母亲抬脸跟我说,饭汽托着母亲的脸,全是羡慕。
土地承包到户那年,我十三岁。
二哥一人莳弄几十亩地,顾了家里顾不了外头。甩了书包放马,我想逞一逞男儿的豪气帮二哥,天天糗山上野游野荡。草好,坡凹的草能抡钐刀,沟里的没腰,马往山上一撒,半大小子满山满岭疯耍。瓜园偷瓜,稆生的柿子黄豆地谷子地一寻一个准儿,糜子地里打乌米,都为嘴忙。抓蝈蝈,扣蚂蚱,逮雀崽子,躺山上看天,蓄足了力气,光脚丫子满山撵日头影。秋末,大土豆拱破垄背。抠土豆烧,渴了喝背出来的井水,酒包没涮干净,喝一口,吧嗒吧嗒,一股酒味。
马吃饱了,牵过来在山上比赛。我家黑骒是匹走马——龟腚走,快还稳。光板骣骑,担心骣屁股,垫一条麻袋,帆布口袋也成。骑上马背,人蹿起一大截,高大威风。
赢了,借着赢劲催马跑上西山,勒马迎风,远远望着西山麓下道上跑着的班车带起一条浅浅的尘条,风一吹,散了。
一条通往山外的路。
一天进家,母亲脸冷,问话也不搭。凑跟前没话找话:“妈,咱家骒马挂驹了,来年能添个头。”
母亲抬了抬眼,脑袋身子摩挲我一把:“他说你命在书,端公家碗。”
“谁?”
“头年门口那个找饭的。”
有过这么一回事。
一个过路的河南人换到门口,扶着门桩问抱柴的母亲:“大嫂子,剩饭给口,没有,给口水也中。”
母亲把那人让进屋,饭盆里挖碗小米饭。
过路的闷头端着饭碗,盘腿坐在炕边,扒饭填嘴,猛了,噎得抻直了脖子。饭碗歪炕沿上,捋脖子拄腿,大巴掌捂严了膝盖。我拎着书舀瓢水递他手里,他接了瓢,咕咚咕咚一滴没剩。
我把空瓢扣回缸盖上,回身接着看我的书。
过路的临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摸我脑袋,拍了两下,出大门的时候,和母亲说了几句话。
咋想起这桩了?挠着后脑勺,歪头看母亲。母亲在锅里捞饭,说:“老孙家小子没妈,身下还有个妹子,他爹把他俩扯把大的,争气,老孙家日子有盼头,有盼头啦。”
接下来几日,独自岗顶石头堆歪着的时候,我心里老想着母亲说的“盼头”,抄起鞭子,摔向石堆。
鞭杆断了三截。
我自己给自己新取了个名字——群石——?一堆石头。我要给我母亲一个盼头,不能让她总羡慕旁人家孩子。
三
两年后,我考进了孙家儿子读书的那所学校。
进了学校,感觉一下子掉进了福窝——天天能吃上白面饽饽——包子六分一个,馒头五分俩。
一分也是钱,没钱一个也拿不来。我省细着花,一顿俩馒头一勺咸菜。
好好地得了一场眼病,蒙着双眼住了七天院,一个姓刘的同学陪着,全班同学都来看我。
越瘸越拿棍点,住院那几天,得了土名叫攻心番的克山病。家住学校附近的一个同学的哥哥懂这个,来医院拿针帮我挑了。挑完,顺手从床柜上摸个空罐头瓶子,划根火柴扔进去,摇晃几下,“嘭”的一声,扣到了屁股上。拔出半罐子黑血,打那以后祛了病根儿。
第二年暑期,去龙江县四姐家借学费,扑了个空。回来路过景星街砖窑,大门旁贴着招工广告。小褂一脱我打起了短工。干满一月,揣工钱往家走。半道进饭馆点一碗素面,几根菜叶绿担面条上,小米珠似的油星,汤上浮着。
窑上的活没黑没白,一天睡五六个小时,弓身顶着推水坯砖,手不离车辕。一月干满,两条胳膊伸不直。我是架着两个膀子回的学校。没几天,手脸都黄了,眼珠子也黄了,尿出来的黄汤子,打鼻子腥。
住进传染病房以后,同学听说是肝病都不敢来。一个姓杨的同学,在第七天头来一趟医院,隔着窗户把我喊出去,进馆子点一盘豆芽,陪我吃顿饭,缩着筷头在自己这边搛了几口。
住到第九天,没药了,连着往家里打六封电报,没回音。指不上,我跑去找班主任,隔着他家半开的里屋门说情况。班主任跷二郎腿横躺炕沿,让我先回医院,之后一直没露影,或许亦有他的难。
对床躺着一个姓杨的大叔,肚子抬鼓似的,常年住院。医生护士催我缴费,当晚是最后期限,钱不到,第二天让我走人。当天停药了。杨大叔中午饿,往起拱身想去打饭。我见他费劲,主动下楼帮他去买。走到楼下,看羊肉挺新鲜,割了一刀,回病房酒精炉上炖炖,分着吃了。他给钱,我说啥没要。给急了,逼我说出了要走的话:“酒精锅也留给您吧,我明儿个出院。”
杨大叔知道没药了,挪下地吃力地从床下拽出一个纸壳箱,掏出七瓶甘露醇推给了我。他说他打够了,胳膊扎得全是针眼,让给我了。挺过了五六天,我们班的生活委员也把学校救济的二百元钱送了过来。我接上针,打到十九天头上。
当晚,我把东西装进帆布提包,担在脚底睡着了,迷迷糊糊觉着有人扳我腿,睁眼一瞧,8床那个外号叫“汽灯”的女人正拽我提包。她没想我留了后手,绳子一头系着提包,一头拴了脚脖。扯拽惊醒了我,我照她手狠踹两脚。她撒了手,回床上躺着去了,没事人似的。
我再也睡不着,一会儿想想砖厂那个有事没事找我唠嗑的马娟,一会儿想想同学和老师,一会儿想想杨大叔和平日里和和氣气倒腾汽灯的女人。
1989年,我师范毕业分配回家乡教书。红本粮一月供应五斤白面、二两豆油。攒了一年,揣着粮本到粮库领回一袋白面、一瓶豆油。掮面提油回家,临近家门的时候,故意慢了几步,隔着院墙远远地喊我母亲。
四
分田单干以后,分到河滩地的人家种起了小麦。
毕业那年雨水勤,得麦子。
那年的麦子长疯了。
硬着头皮去三姐家麦地帮忙薅大草。身子虚,哈不下腰,拔一阵出一茬虚汗。这几年三姐没少帮衬,接长不短汇钱,撑着我把书勉勉强强念完。
去三姐家正赶上一个热天。
午后哪儿都热,到处白花花,房山阴里站着不舒服,蹲着不舒服,靠着不舒服。门前河滩上那片麦正扯天扯地往老黄里钻,眼见着从地里拱上来一荡子一荡子的气浪,噗噗顺着麦秆往上翻着顶麦穗。一丝风没有,气浪就在麦子头顶悬着。
“这天儿下地,熥熟人!”跟在三姐夫他们身后往地里磨蹭,我在心里想。没到一顿饭工夫,找来薅地的人散散落落站到了齐腰的麦子地头。十几个人齐刷刷上垄。刚开始薅得并不快,我感觉加把力可以撵到他们前面去。薅着薅着,眼见着他们小跑似的往前蹿。我却越薅腰越疼,越疼越哈不下去,就势蹲下来薅,再后来坐地上挪蹭。
河滩上的麦子像一堵挨一堵穿挤不透的墙。
我在麦地里闷了三天。
薅完麦子,两腿发软站不住了。躺在炕上昏沉沉,老觉着身子还在地里晃悠,闭上眼睛就瞧见河滩上那片黄乎乎的麦子悬天悬地往我身上盖往我躺的炕上■。
三姐从东屯找来一个姓刘的大夫。号过脉,说是风湿,开了方子。抓回药,三姐接母亲来家熬药。
和中药伙着吃的,还有刘大夫自己调配的面子药——追风透骨散。药霸道,三包吃过,觉得被药拿得浑身发软,汗一茬一茬往外冒,大白天睁着眼睛说胡话,一吃十几包,腿面条似的,撑不住整个身子。
扳着门框,贴墙根挪到外面。姐夫的自行车支在窗台下。我扑了上去,撑住车把,悬空着悠腿,屁股找到了车座。姐姐家的院子上岗下坡,院脖子挺长,车子借坡势轱辘起来,在院门口的平道上停住。我压着自行车,自行车压着我,摔倒在地。
那一刻,我没叫也没哭,躺地上大睁着双眼望天,张大了嘴巴笑,失控放了声地那样地笑,笑得姐姐姐夫和母亲发毛,围在我身边手足无措。
他们认为我疯了。
被抬回炕上,一句话都不想说。倚着被垛一天一天坐着,担心一躺下去再也起不来。我家里的生活条件差,姐姐姐夫的工资也低,挤不出钱给我治病。在姐家忍了一个月,要开学了,有些急,我委婉地和姐要钱治病。姐没说啥,晚上出去借三百块塞我手里。
五
从姐姐家到卫生院十几里的路,不到半个小时,车停在了医院门前。三姐夫架我进了屋。我坐条凳,对面一位面相富态的老先生正给病人开方。开完药方,拽过一个诊包,示意我把手放上去。手指搭脉,压几压沉几沉,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心里不觉安静下来。他告诉我:“病跟粮库老赵一样,他看晚了,瘫了几十年,你来得还算早,兴许能扳过来。”听他一说,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药用反了,你之前得的是冷风湿,这回是热风湿,风进血了,没入骨髓,有的治。”老先生一口气讲了那么多话,听得我脊梁冷汗直冒。
老先生给开了药,护士抱两个瓶子过来,往小药瓶里兑水,给我点上药。维C和地塞米松。奇迹在半小时之后发生了——打了半瓶,浑身通畅,双腿动动,有力量了,试着往起站,站了起来。迈动步了!我觉得自己小腹有些不舒服,要上厕所,护士想搀,我固执地摇摇头,举着药瓶,竟然从病房走到了厕所。上完厕所,又从厕所走回病房。打那以后,我掂出了“对症下药”这几个字的分量。
前几年去了卫生院一趟,想看看老先生,一打听,已在几年前过世了。
心里空落落的。回到二哥家,二嫂炒了俩菜,二哥上桌陪我喝酒。我问二哥:“队上种过小麦吗?”二哥点点头,又摇摇脑袋,记不准了。
吃过饭,我背着手往前街溜达。前街七叔是老庄稼人,告诉我:“麦子种在冰里收在火里——入冬,刚蹿出来的麦苗,还没长高冻在地里,来年开春才还阳——五黄六月三伏天,天上下火麦开镰。”
哦,那片麦子,悬一悬把我吞在它田里,幸好遇上了那位老先生。
出院那天,哥哥赶马车来接我。二哥牵着马,大哥车后跟着,我在车笸箩里坐着。路过河滩地,青天白日,麦子头上罩盖一层虚青,烟似的。我喊二哥停车,跳下车,凑近瞧看。哦,麦子开花,是麦子开花,齐刷刷,一穗一穗,黄绿白,一碰,花粉从虚虚纤纤的花筒着冒烟“噗噗”往四下喷,喷得那么理直气壮恣肆盎然。
六
病好以后,二十三四,年龄过了墙,婚姻大事摆上桌面。
媒人踩破门槛,一时间我成了香饽饽。当年,哪家姑娘不想找一个吃红本粮的?能吃到白面,面子好看,生活安顿,嫁一个端公家碗的,亲友都觉得跟着沾了光。
来者不拒,有介绍的就相看。一来二去,三年光景,整个人埋在了相亲的烦恼里。
当时全乡和我年龄相当的女孩子都没有正式工作,想找个投心对意有高中文化的民办教师或者店员都不好遇。给我介绍的一众女孩中有一位粮库的临时工,同龄,高中文化,长相也过得去。我对这个看好,家属在粮库上班,吃白面自然方便。一聊,女孩说了实话,高中念不到半年,退学上的班。
和她分手以后,我有一段时间不再考虑个人问题。
去邻乡访同学,集市上碰见一个摆地摊的热心肠老乡,摊前聊了几句,听说还没对象,主动帮我介绍一个——粮库家属,教师,中师毕业。当晚相看成了,三个月后结了婚,婚后我调转工作到了她的家乡。原因很简单,我对粮库一直暗暗运劲。岳父是从粮库退下来的老工长,大舅哥是拎探子验粮的。把我调进粮库,迟早的事。等到1994年春上,粮库缺人,粮库主任想把我调进去,赶上没编。再等。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等等到老秋,等来了粮库转制的消息。粮库,买断了。打那以后,凡事稳稳当当不急不火。和妻子一个单位的老高太太住我家后街,上下班路过我家门口,常看见我进出。老高太太碰上我妻子就说,您家徐老师那四平八稳劲可真难拿,眼瞧着眉毛着火,抬胳膊都慢半拍。
1995年初夏,我顺利调进了旗委报社,当上了编辑记者,转过年,迁户进城,我和妻女,一家三口非农户。
彼时,红本粮已于一年之前废止。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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