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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滞之境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4941
金克巴

  陶渊明是否懂音律会弹琴, 向来众说纷纭。他在《归去来兮辞》中说“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又在《自祭文》中写下“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实难想象内心丰赡的他是一个乐盲。率性而为的陶公,真的有必要为自己弄一个多才多艺的虚假“人设”吗?问题起于他有一张无弦琴。为何会有那样一张琴?《晋书·隐逸传》揣测,陶渊明不懂音律,但雅好琴韵,便弄了一张弦徽不具的琴,每每与朋友酒酣耳热之际,即抚而和之,还自我解嘲地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宋书·陶潜传》也陈陈相因,认为陶渊明虽备有一张素琴,其实不懂操琴。附庸风雅, 怎么看都不像不惮于给人生做减法的陶渊明之所为,搁在那个时代,反倒让他更像哗众取宠的行为艺术家。还是陶渊明的隔代粉丝苏东坡说得剀切中理,他认为,陶渊明自云“和以七弦”,不可能不通琴艺,应该是琴弦坏了,从此不再更换。到了陶渊明那种境界, 反倒觉得无弦琴自有无尽妙用。苏东坡对这种乐趣颇有同感,他被流放海南,一时衣食维艰,随身携带的东西能卖的尽数变卖, 唯有一只荷叶杯横竖舍不得卖,闲来无事就拿出来把玩。想来,明人张岱对这种雅癖也是深以为然的, 他直截了当地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沉浸于内心世界的陶渊明在我的脑海浮现出来。他的确有一张无弦琴,但出发点不是装点门面,而是抚弄以寄意。何以寄意呢? 那就要问何谓大美无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对于有精神洁癖的陶渊明来说,他大可以不为五斗米而向乡里小儿折腰,慨然挂冠归去。淫威当前,是陶渊明人生中的紧要关口, 促使他对自己的即时行为产生了深度的内化信任。让他下定决心,从今往后要皈依田园, 通过与土地建立朴素关系维生,采菊东篱,种豆南山,过至为淳朴的生活。载奔载欣回到故里,他感慨万分,顿时觉得昨非今是, 庆幸自己在迷途上走得还不算太远。这个奔逸绝尘的有趣灵魂有一种魔力,轻抚无弦琴的当口,仿佛琴声正从拨动的指尖流出来,如银瓶迸水、月光泻地。一如我邂逅了一片旖旎的风光,脑海便浮起与之相衬的背景音乐。在沵迤原野,我不具无弦琴, 但此间有自由的清风和高悬的明月,且揽明月入怀。

  一张无弦琴对陶渊明意味着什么? 或许原本就无所谓有没有无弦琴, 它不过是取自于广漠之野中一段朽木, 不过到了陶渊明手里,即化腐朽为神奇,从朽木变成流光溢彩的琴。他间或沉浸其间,一番抚弄,那些懂音律的朋友通过他娴熟的指法听到潺潺的水声、逍遥的浮云的低唱,看到了山之黛、月之白、菽之青、菊之黄……无弦琴有助他进入状态, 倏忽之间已然抵达无滞之境。倘有好事者趁他沉浸于一曲,悄然将木头拿开,他也依然会将心曲进行到底。

  有一种弦,名为“自由之思”。克尔凯郭尔高度评价这每每被人忽视的瑰宝, 他甚至有些抱怨, 说人们几乎从来没有善用已经拥有的自由,比如思想的自由,反倒要求什么言论的自由。这并不是说后一种自由是可以委弃泥涂的权利, 而是前一种自由明明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却没有被人充分利用。

  禅宗六祖惠能升坛讲经,尝说:念念无滞,常见本性。善恶虽殊,本性无二。无二之性,名为实性。只是我是琐琐常流,亦学不来太上之忘情那一套。真实的情况是,我时常感受到挂碍无处不在。沙子遇滞,便沉积于河床和浅滩;思绪也会遇滞,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人为什么会在夕阳西下众鸟归巢的美好光景中失语? 只因栖居于此的感受内化于心。人类心灵的结构就像一个迷宫,有柔软的墙壁,入梦者踽踽独行,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迷宫也随之变换。我的身体也会感受滞碍,疾病于是乘虚而入。博尔赫斯一定有感于失明是一个奇怪的工具,他只能尝试与厄运握手言和。他在诗中写道:那个不知名的冷酷无情的神,总是把恰如其分的工具交给他选中的人。

  当命运占据主导地位时, 所谓的自由意志,就只能是禁不起质疑的表象。每个现在的此在总是与两个核心概念纠缠不清:其一是自由,听起来很美,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俨然凌驾于生命与爱情之上;其二是命运,总是罩着神秘的面纱,有时看上去很美, 有时却是一副令人不寒而栗的尊容。还是吉卜林妙语解颐。他说:成功和失败不过是两个骗局, 没有人像他自己以为的那么成功, 也没有人像他自己以为的那么失败。

  直面荒诞的命运,有人几乎拍案而起。

  “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说这话的人的父亲寄望于自己儿子是莫扎特式的音乐奇才。说这句话的人也说过:公爵多的是,但贝多芬只有一个。

  对于人生致命的滞碍, 我们一向讳莫如深, 不知从何时开始还学会了委婉地安慰自己,从一切不幸与磨难中提取出“正能量”。1623 年,一场可怕的瘟疫席卷英伦,年底,约翰·多恩也罹患瘟疫。他被悲伤、恐惧、忧虑、彷徨和无助攫住,不时陷入沉思,只是还不忘祈祷与自勉, 希望自己写下的文章能够抚慰人心。正是在患病期间,他写下了震撼人心和留传后世的《祈祷文集》。海明威的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书名就取自约翰·多恩的这部文集。他在祈祷文中写道:没有人是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个人都是整体的一部分。

  我们的亚圣孟子早就将磨难视为命运的考验与积极的准备,他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失聪, 对于把作曲当成毕生事业的人也算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工具吗?反正,人们常说,当上帝关上一扇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然而,决绝的关门与别有深意的开窗,不全是被动的。关上一扇门是厄运在发力, 而打开另一扇门则全赖自己与糟透的命运缠斗。听力轻微受损时,贝多芬凭借助听器在钢琴上作曲, 那是一些令他备感不适愤怒无奈却仍然执着于自我的日子。但接下来,听力的衰退不可逆转,终日坐在钢琴前的贝多芬只能用嘴咬住铅笔, 通过触碰钢琴的音板产生震动来感受音符。到得生命晚期,他被带进一个全然寂静的世界,仍然与厄运颉颃, 写下了个人音乐生涯的巅峰之作《第九交响曲》,其中即包括广为流传的古典乐名篇《欢乐颂》。那句“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于他绝非说说而已。

  命运之神冷酷而无趣, 是他让司马迁承载起一个男人将生的尊严委弃于地的痛楚,把黑暗的墙壁丢给弥尔顿,把流浪与遗忘塞给塞万提斯,又把失聪强加给贝多芬。荷马的《奥德赛》里有这样一句突兀和令人不解的话,“众神降灾与人类, 为让后世有所歌”,就是说,命运诸神苦心孤诣地降下灾祸,或许是为了一个美学目的,众神从不吝惜于把生命的奥秘“受苦”送给他们选中的人。

  良宽是浮泛于十八世纪下半叶与十九世纪上半叶的日本诗僧,他人如其名,既良且宽,缚茅而居,化缘度日,不打折扣地箪食瓢饮,人不堪其忧,良宽不改其乐。在我看来,他颇有初唐传奇诗僧寒山子的遗风。现存于世的“天上大风”四个字据说正是良宽手泽。字迹歪歪扭扭, 好似出自稚童之手,令人莞尔之余不由得还生出些许疑惑,这真是书家良宽所写吗? 其实只要了解这四字的书写背景,疑问就涣然冰释。那是一段令人身心放松的时光,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此僧童心未泯,也与孩子们一起放风筝。这时一个孩子拿来纸笔,请良宽为他写几个字, 他要用来做一个新风筝。良宽不假思索,用枯墨在纸上写下“天上大风”。在良宽看来,放风筝的孩子所期盼的,不正是天上大风吗?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正因为是为孩子所写,所以良宽完全摈弃了书家的条条框框。

  毫无疑问,良宽只是暂寄世间。他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内外不迷,开佛知见,是为出世。他所求无多,箪食瓢饮对他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奢侈。他沉湎于一种别样的生活,只遵从自己的心声。他独居山中,只觉得无处不是月地云阶。山中何所有, 岭上多白云,到他这里,就成了“我不觉/我身贫乏/柴门外/有月/有花”。

  我也曾有一张良宽式的松风之琴,如今,天籁之音又仿佛在我耳边响起。二十岁以前, 我生活的圆心是华中腹地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山村。比屋连甍的天井院落后面,是郁郁葱葱的枞树林。我的琴天造地设,只待空灵的风之手来拨动。晚秋的夜风尤其强劲, 好似战旗猎猎的冬之大军在向恋栈于斯的晚秋叫阵。于是两军在松林陷入鏖战, 一浪接一浪的松风在黑黢黢的夜里响个不停。那松风之曲,陪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寒宵。

  即使是白昼,有时松风也会在林海辽阔的怀抱里浅吟低唱, 在远处“哗哗哗——”,到近处就变成了“呼呼呼——哈哈哈——”, 稍息之后又一浪接过一浪,如同在波涛澜汗的海面不断向前推进。与此同时,落叶纷飞,林间铺满了橙黄深红的枞毛,混合着各种杂木的落叶。林间的天籁就是落叶的安魂曲吧,唱给满山落叶,唱给悲喜交汇的秋,也唱给我。因为就在电光石火之间, 地上斑驳的落叶令我想起了克尔凯郭尔的战栗与不安,他发人深省地说:如果一代人和另一代人的出现如同林中的树叶, 如果一代人取代另一代人如同林中的鸟鸣声, 如果一代人穿过世界如同船只穿过大海、风暴穿过沙漠,只是一种没有思想的贫瘠作为……那么生活, 该是多么空虚和无以告慰啊!

  “舍去的此生,若要问起来,便是下雨由它下,刮风由它刮。”这是良宽式的随遇而安。但很快,他就踅入了随遇而安的另一面,那就是皈依自性,自佛不归,无所归处。对于重视精神生活的人来说, 随遇而安是一种优势策略。下雨由它下,刮风由它刮,如果猝不及防, 那么就在栉风沐雨的同时且听风雨唱和。

  良宽念念无滞, 风雨欻至可以和月地云阶画等号。且听他说,在悠悠长闲的天空之下,若是喝醉了就躺倒,在花树之下,梦也美妙。

  那是一种至情至性的无羁和澹泊之美。这样的人,我们村也有。他平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客至就一醉方休,还不忘荷锄去地里, 竟然就在田塍上枕着清风睡着了。天野之下的日子就是如斯平安喜乐,如斯和风容与。

  让我心心念念的无滞之境, 它是内心澄澈的欢乐吗? 回首曩昔,它不时地闪现。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可以想象那种顺滑如绸缎的快乐, 路遇妄诞的事物只是一笑而过。然而,普拉达有过这样的沉吟:“享乐是一种甜蜜的痛苦, 谁能欢笑而从不呻吟?”我又该如何解读王尔德所揭橥的生活秘密——受苦?

  生的挂碍是什么呢?好似月明之夜,苏东坡与三五同道中人泛舟于赤壁之上,开怀畅饮, 有人扣舷而歌, 有人吹起洞箫以和,呜呜的箫声扣人心弦,在泛着一层乳白色月光的江面上飘荡, 令人矍然有感于在茫茫大地和悠悠高旻之间浮游一世的缥缈,有客不胜伤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那种伤怀,换一种说法就是海德格尔所言,一种极为个体化的感受——畏, 知道生命有终,惴栗恂惧油然而生。但是“畏”,可以转变为正能量, 促使人去认识和把握自己当下的全部可能性。苏东坡对有涯之生有一种更感性的认识, 在他看来, 人生固然短暂,却可以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不辜负造物主昊天罔极的恩典, 不与此间的无尽馈赠当面错过。

  在画家亨利·卢梭的《梦》里,他娴熟地运用想象的自由, 创造出如梦似幻的热带雨林。卢梭在梦里梦见了情人亚德菲加的梦:她置身于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斜躺在沙发上,周遭是时隐时现的怪兽,有着晃晃的目睭,她惊奇地发现,到处生长着生机勃勃的绝不存在于现实的植物。其实,那只不过是画家无滞的想象结出的奇妙之果。亨利·卢梭终生偏居于巴黎一隅。梦的单纯的力量,支配着他的景物。

  梦是非理性的产物, 有人说它是黑暗所珍藏的残缺世界的反映, 偶尔也跟现实世界巧妙地衔接。据说柯尔律治的《忽必烈汗》就是在梦里写就的诗, 原本有二三百行, 只可惜当他醒来, 自己已成了仓促主人,待客人足音远去,梦中的长诗已经凋落成残诗断句,只记得其中五十四行,于是赶紧写在纸上,生怕它彻底消逝。

  列御寇记述了一群生活在西南的古莽国怪人,他们不做物质的奴隶,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嗜睡,睡一觉就长达一两个月,他们以梦为真,以梦为马,俨然是拥有心灵自由的至为纯粹的艺术家, 终其一生驰骋于自己的想象里。

  此间何所有? 我说:这里有皎然的月光、自由的清风、无邪的思绪。在这里,我读到良宽的诗:“若问此僧/所思为何, 请从/空中/风的信笺/寻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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