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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泊的四季·夏秋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4971
陈元武

寂寞云雨处

诗人眼里的湖水,饱含诗情,却罕有诗人从湖水入诗, 再导入其解析。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科利别里在《大地仍躲在棉被下越冬》里写道:

  六月,天气酷热,正是割草的季节。中午积云遮蔽天空——倾盆大雨的危险预兆。傍晚,积云向地平线飘移,躲藏到天边。到了深夜依然不堪寂寞, 无声的闪电瞬间闪亮了几下,划破漆黑的夜空,似乎互相传递只有它们之间才明白的信息——黎明前露水较多,将洒满草地。

  大地点亮一盏灯,幽暗的天空里,仿佛众星消失, 没有谁知道黑暗里的湖泊在思考着什么。我从木姜子树旁边走过,撩起浓郁的樟脑香,也有一些月桂油的香气。它们离开大地,从天空走向天空,露水微茫,像无数的细沙,不经意跌落尘埃,还是回归了大地。万物的归墟是大地,而湖泊正是这万千归墟之一种。雨点是天空撒下的种子,它种成了河流和湖泊。有时候, 手捧这些种子,我激动莫名,它们多么的灵动,像精灵般纯洁,带着微微的温度,或许还有些闪电的气味。雨点经历了哪些磨难?它是无数劫难后的幸存者,是幸福的那些少数。

  “云舍”,是我对于暂住的民宿的称呼,它给我一些云以外的思考。民宿主人交给我一些白麻布席子,和一领细竹丝茶席。蒲团是山间的蔺草织成。蔺草分咸水和淡水两种,咸水草通常不编席子,淡水的蔺草多生于泽沼,湖泊近岸的浅水区,长着一两尺高的蔺草。作为莎草属的植物,它有着与普通莎草不同的习性。蔺草结成蒲团,也结成地席子,亦称榻榻米。用质坚的山榆做框,织成的地席子,平铺开去,屋里便有一种异样的雅洁和天然。湖泊的方向,是每天都要看上许久的风景。平台外是铺着碎石的甬道,铁扶栏,碎步梯。耐水的松木条铺出一种淡而轻的感觉, 米黄的松木条未久便陷落于风吹日晒的改变,日渐现出老妪态,木质渐变灰褐色,局部还有松脆的迹象。我曾经跟民宿主人说需要给它们上漆, 或许会好一些。但毕竟是人家的物业。裸木或许更符合质朴天然的设计理念, 但上上漆似乎也无妨。

  从云舍外的平台望去, 湖水像一块灰色的玻璃,有时清晰,有时也混浊不堪,与玻璃在洁净时与沾满尘灰时的状态相似。天空时有云,时却无。夏天的天气往往是艳阳高照,只能在清晨时在平台外小坐,吹吹清凉而潮湿的晨风, 带着雾泽气息的那种风,吹在皮肤上产生一种黏腻的感觉。但随着太阳升起,空气里的雾迅速收敛并消失。有时候终日雾气弥漫, 山谷间似乎有无尽的云根,一朵朵地升起,飘向虚空。夏天的云往往是倏然而来,骤然成团,猝然成雨。电闪雷鸣的阵雨经常降临。午间多是晴日艳阳,烤得大地冒烟,空气中也似乎有一股浓烈的生晒气息,树叶与青草的青涩味,以及泥土的涩腥味。草尖似乎将近枯萎,叶卷茎疲,蔫蔫的。有趣的是,在这摇摇欲坠的生机即将终结时, 天空突然闪出许多厚厚的云,越聚越多,颜色从灰白渐变成墨黑。天空被乌云所遮蔽,雷电訇訇,云团越来越沉重,几乎要与大地连接。突然就起风了,初如飗,继如飔,再如飕,转为飙,飞沙走石,摧枯拉朽。雨便下来,急骤如箭,空气里闪现一枚枚闪亮的银白雨箭。芦苇倒下了,又站起来。天空污浊了片刻,又洁净了,乌云像飞沙似的消失了。站在屋埕里,想逝去的亲人们,一帧帧幻灯片似的闪过。芭蕉丛里响着有节律的簌簌声, 雨的余沥仍然在滴淌。我想,人的一辈子,大概也是如此的急骤和乏味吧。

  云舍,首要的是有云。就像湖,首要的是有水。山泽丰沛,湖泊总不缺乏溪水的补益,而云却并不是那么丰沛,有时可遇不可求,如一些世事,总是有意外和失落。云从山中起,却未必肯长留山中,像流水一样。湖泊, 让我冷静地思考了一些往常的困惑和不解。往往就因为执念,想一件事,一直羁縻,就超脱不出来,怨怨艾艾。庭院里的芭蕉给我的提醒就是它的羁縻缠绵, 这似乎并不是好的习惯。但芭蕉也有干脆利落的时候,像暴雨倏至,昏天黑地的,飞沙走石,它仍然站立着,任风狂摇大叶子,啪啪作响。然后是铺天盖地的豪雨, 它没有倒下, 也没有被风雨打碎了叶片。和风吹拂时,它依然温婉动人,似大家闺秀般可人;疾风骤雨时, 它也执云板铁券, 唱大江东去,豪气干云。人生都有两种姿态,静与动,分别有不同的滋味和感受。人是复杂的,能够感受外来的那种苦与痛、欢与乐。

  雨后在湖畔行走, 感觉仿佛新生般愉悦。大地总是在严厉和残酷之后呈现另一种温柔和妩媚。松树林散发着迷人的松香气息, 倒伏的芦苇发出一种类似甘蔗的甜蜜气味。蜜蜂掉落在泥泞里挣扎,浑身裹满了泥浆,昆虫也一样,地上的昆虫有些已经死去,有些仍在挣扎。蚂蚁的尸体也在湖岸边漂浮着, 聚成一堆夹杂着树叶和枯枝的浮岛。蚂蚁是最顽强的昆虫,具有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 一群蚂蚁甘愿沉入水中当了浮载群体的槎筏,它们的尸体连缀成线,纠缠成团。蟪蛄掉落树下,摔死了,也许,它唱完最后的哀歌即泣绝而亡, 掉落的蟪蛄像夏天的音符。蟪蛄中有大有小,十几种,都只有一个夏天。弥生文化中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无处不在的蟪蛄图绘。在简单稚朴的陶器上绘制昆虫的图案,是比较罕见的,这说明, 在当时, 人们对于蝉的理解相当深刻。寒冬季节漫长的日本,对于夏天有格外的欢喜和留恋。然而夏天又是何其短暂,蟪蛄在地下蛰伏了六七年,才钻出地面,在树上唩唩地嘶唱了一个夏天,就迅速凋殒了。蟪蛄代表着生命的不易和执着, 也喻示着所有生命的悲剧是必然的。日本人内心里的忧郁浓重,自杀已成风气。他们将生命寄寓于自然中的某棵树、某条溪、某口井或者某块石头上,甚至是芦花、柳絮、樱花,也可入名。井上靖解释自己的姓氏时说,他小时候,最珍视的就是村边的那口井。夏天时,村里人齐集在井边, 汲取甘冽的井水,冬天,大地封锢,只有井口冒出蒸腾的水汽,那井水微微的温,汲水人感恩它的存在,于是村里的人都将姓氏写成了“井上”。

  那时候,冬天的雪将柴屋门堵住了,走不出来,就在屋顶开个天窗,人从屋顶上滑下来, 重重摔在雪堆里,然后像虫子般爬到井边,井口并没有被雪掩没,大家激动得脸上泛着红光。

  (《关于井上之来历》)

  扒开井口边的雪, 竟然还能找到叶子翠绿的蜈蚣草和另一种矮苔, 虽然它有些泛着紫红色。

  湖畔的树不多,是白蜡木和榛子树,再往上就是楸树和松树、阿丁枫、青冈栎和壳斗科的格氏栲、锥栗,条状花序的楮树和椿树、漆树、盐肤木混杂在阔叶林带上,木姜子长在多石地带,盐肤木、漆树和栌也是。树叶散发着不同的气息, 香樟科的月桂和闽楠、木姜子往往长在一起。鹅掌柴和五指毛桃长在一起,金刚藤和五味子长在一起,钩吻草和薜荔长在一起, 钩吻草也和金缕梅科和石楠属的植物长在一处。近湖岸最多的植物就是蕨科的肾蕨、铁线蕨、鹿角蕨、峨眉耳蕨、毛蕨、凤尾蕨、水蕨和巢蕨。树蕨类的桫椤是罕见的, 往往长在临近溪涧的幽处。栟榈科植物在树下的最底层阴暗处,刺栟榈和石韦、石豆兰、铁皮石斛长在一起。再往泥土的低处,就是半夏、大叶桐、虎耳草和芒萁,杓兰也在泥土上数公分处。半夏和魔芋长在一起, 有时不容易分辨。魔芋花大,气味难闻,半夏花小,秀挺。

  湖畔的夏天总是与众多的蠓和蚋相纠缠,于是,从湖畔直接穿行的后果,就是脸上身上留下无数红痒的丘疹。因此,多半时间我缺乏勇气在湖畔做雨后的穿行, 只是远远地看。湖面上浮着一层雾,灰白色,湖上的渔舟若隐若现。有时候,我怀疑云的归处竟然就是湖泊。看看,湖面映着天空,天空里的云都在湖水中。“归”字有个不太好的意味, 那就是消失, 但万物无一不将如此,有生即有灭。云生于山岫,也归于湖沼。在湖边看一会儿睡莲和游鱼, 甚是放松惬意。莫奈对于睡莲有独特的解释。他说,那种光影交织的清晨和黄昏, 让他想起交响乐的效果。细微的风搅动了湖面的宁静,涟漪也将莲叶嬗递成波的形式。一阵波过去,喧动了片刻, 复归于宁静。宁静是动的归墟。动,是短暂的,静,才是永恒的。莫奈的画则是将介于动与静之间的朦胧状态表达了出来,像画面突然间花了,游动的镜头产生了莫奈的睡莲印象主义。铅灰色的画面上,睡莲处于不确定的状态,花和光影混为一体,莲叶与水面、背景、倒影混为一体,游弋,牵引,嬗变,混淆。在视觉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这一切都还是源自内心,心感于形之上,形后于影之先。驻影,是一种幻觉。驻形,也是一种幻觉。

秋气

引燃一个“秋”字,只需要一片苇芒。湖畔有着大片的苇芒,一年中花开两季。一是暮春时, 苇芒花紫青色, 开花像旗帜般鲜明。秋冬季的苇芒开米黄的花序。像古代军队的旌旗,熊虎为旗,蛟龙为旂,钟鸣鼓应。苇芒序秋,是属于秋天的物候,苇芒色青,五行属木,遇金相克,遇水则生,于是在金克木的秋天里,就不免引发过多的愁思。人有五行,五脏各个对应。肺为金,序秋而多事,肺与气相关,秋气盛则水木衰,肾水肝木。整个人体与春天时形成截然相反的情形。兴与衰,只是四时交替时的感觉。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憀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

  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嗟秋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

  (潘岳《秋兴赋》)

  以五行运动来解释天地四季变化有合理成分, 五行寓变化于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春兴于木,其色青,故曰生。秋兴于金,五音属商,其色白,肃杀刑罚,其意芟也,去除过多的生机,为下一个春留下空间。春生于木末,五音属角,角生木。天地四时,有星宿对应:春东方七宿,龙兴生水,风生木末,其色青,故角征春木;夏南方七宿,朱雀主火,徵音为火,催生万物,亦燔毁万物,故雷生于夏;秋西方七宿,白虎主刑,商音为金;冬北方七宿,玄武色玄黑,属水,羽音属水,潜藏幽闭。湖畔,集中了水、木、土三种,所以秋天只能是从天上来了,火也是。四时之标识物就是木,春生夏荣秋刑冬杀。苇芒的秋冬之旅充满了悲怆的意味。江淹在浦城为郡守时,目睹南浦之苇,写下了《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春宫闭此青苔色, 秋帐含兹明月光, 夏簟清兮昼不暮,冬凝兮夜何长!”

  秋天, 坐在云舍里看苇芒漫山遍野的招展, 灰白色的花序, 仿佛一只只挥着的手,秋天的肃杀之气从那里蔓延开,逐渐占领了大地。主人给了我一部台式的DVD 唱片机,播放碟上的古琴曲。功放扩大后,声音摄人心魄般,在空气中震颤良久。骆先生给了我一把仲尼琴,先是尘埋许久,因为疏懒的缘故,也是因对音韵不甚了了,弹过一段时间,放弃了。聆听唱片碟上的音律,音轻而微沉,然而却不滞涩,也不浮滑,捻弦片刻,先勾弦,再一挑,一抹一切,再撞再切,即有一种古老的悲凉感从中生起。仿佛觱篥之音,直钻进内心的商音,几乎和这漫山遍野的苇芒和谐统一了。

  秋天的木是肃木,接近于玄木了。肃木是收敛之木,据王世襄的说法,肃木适合做琴、木铎、编钟之架,甚至是桑弧瓠八佾之舞用的鼓槌。《周礼·秋官》说,秋木宜作矛戈之柄、车辕车毂。天子之驷,轸轴辖軎、轮毂舆轴、辕衡轭轼,是用的极有韧性的枣木和榆木。战车也是类似的结构,多了防护的轸板和铜舆。秋木既老,枝叶萧然,一片片黄叶飞落,内心便不免有莫名的伤感。兵刑之道,以秋官形容。沙场秋点兵,肃杀之气铺天盖地而来。欧阳修的《秋声赋》里说:

  

  在云舍夜坐,听秋气澍漉,湖水凝然无波, 唯漫山遍野的草木作响。此时抚琴也好,听琴也罢,总体是心浮气躁的,所触皆秋声,金铁之鸣又有萧然之气,风忽振澍,草木如夜惊之鸟兽。云气振层林,夜风侵薄衣。望远,夜色朦胧,似可见似不可见,仿佛无数的诡兽奇魅潜伏在黑暗深处, 鼓噪呐喊,跃跃欲出。

  秋后下午在湖畔漫步,触目所及,衰草委顿, 林木萧疏。阳光在干燥的空气里穿过,留下了长长的光迹,似乎有无数的尘埃和晶芒在空气中舞蹈。山柿子很小,在树上挂着, 不肯轻易坠落, 作鸟雀们最后的食粮。山野间再无可觅之物,榛子和橡子落在地上,乌鸦和松鼠、花栗鼠纷纷抢夺。地上的积叶松软脆燥,踩上去脆坼,声如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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