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青
一夜春雨,早起的云雾在山头荡啊荡,茶垄抽出百万芽尖。这是清明前头一茬茶青,一年日子袅袅,只此青绿金贵。祖母看看坡上的茶垄, 又拿眼风看我和堂姐,春风十里,茶青十里。我们立马丢了书包换上竹篓,蹿到屋对面的坡上,双手在芽尖上翻飞起来。
湘赣边的罗霄山脉,终年云雾,盛产绿茶狗牯脑。祖母就是冲着茶嫁进茶乡的,她瘦弱幼小, 出嫁途中拜了茶山盘古仙寺的石磐为契爷娘。不知是水土相符还是拜石收到奇效, 她孱弱的身体在茶汤和茶事里精壮起来,气息也变得强悍,人赐外号“石部长”,人们称呼起来褒贬自知。
从什么时候起呢, 乡镇与村坊的田地开始撂荒,茶园流转。周边乡镇及村坊的人气逐年下降,屋檐的青苔张扬地铺展,墙根上的昆虫唧唧聒噪, 池塘的蛙们也大胆鸣叫。听着这般中气十足的合唱,茶叶们也肆意生长。
南下的队伍浩浩荡荡, 他们都是青壮力,靠天吃饭消耗了漫长的青春和耐心。向上长的梯田和蜿蜒的茶园,像男人的肋骨,又像女人的妊娠纹。这片天,哪里能擘画青壮年的宏伟蓝图和蓬勃野心?单身的,潇洒一甩头,成家有小孩子的,甩头也潇洒。
父母叔伯也跟着南下的队伍走了。祖母不走,幼小的孙辈便有了去处。
祖母和十里八乡的祖母一样, 心思全在田间和茶垄上。她很少笑,我常想,她的笑怕是封印在石头里了吧? 她缠上蓝格帕子,转眼便到了茶叶地里,帕子旧扑扑的,白头发跳荡出来,也顾不上捋一捋。
堆垄,除草,施肥,剪枝,采摘。
明前茶,清明茶,谷雨茶,夏至茶,深秋的禾花茶,都赶趟来了又去。
祖母双手提采,教孙女们采芽尖,孙女们嘻哈打闹, 她的训话便如石子般弹射过来。傍晚,茶青贩子吆喝,茶娘们就出山了。背上的芽尖, 在电子秤盘上渲染春天的色彩。一个贩子脑门锃亮,远远走向我们,他额头的光让白昼明晃晃的, 也照得茶乡妇人的心明晃晃的。他收我们祖孙采下的芽尖,常常比别家价格多点零头。这时候,祖母的皱纹舒展, 招呼贩子去家里喝一杯寡茶。茶青送往茶场制作,生意人捧起那些饱满结实的青绿, 就像捧起茶乡旮旯日渐朗润的日子。
清明,自家园子的茶没摘完,趁着好时节, 祖母又领着村里的留守妇人们去了狗牯脑大茶场做“采茶客”。几天后听闻高山茶的价格抬高了,又陀螺一般,转战伯公坳的高山茶园。
祖母似乎没有惧怕的人事。上屋叔婆,据说身体里住着笑仙, 长年行走村坊算命卜卦,喉咙里发出咯咯笑声,能通灵种蛊,大家都恭顺她,唯有祖母不惧。
祖母的命根子是弟弟, 那一溜的孙女算是草籽。弟弟不必采茶, 留在空地上玩耍,溜坡,翻筋斗。
傍晚,弟弟一身泥土回家,洗澡时发现脖颈一片风疹,小丁丁肿胀透亮。他赤条条跑出来大哭,祖母炒茶的手套一丢,眉间的痣抖一抖:怕是中了地龙(蚯蚓)毒,这可是传宗接代的东西,翻天印啊。
她慌了神,转了两圈走到鸭埘,把绿头鸭婆抱出来。大叫孙女们摁住弟弟,鸭子呆头呆脑嘎嘎叫着,对着弟弟红肿的皮肤啄,一啄,二啄,三啄,弟弟的嚎声赛过杀年猪,屋场的孩子都赶了来,瞪大铜锣眼。临了,祖母把手指塞进鸭嘴掏一圈, 把鸭嘴里的唾液涂在弟弟红肿的皮肤上。大鸭婆扑腾着走了,那锅上好的茶青,在锅里发出焦煳味。
入夜,弟弟全身发烫,小脸通红,昏睡半刻又惊厥大哭。祖母赤脚跑出去,又匆匆跑回来。她跑到半路才想起村庄唯一的赤脚医生赴远,也南下打工了。她蓬着头,手发着抖,舀泉水捣烂茶叶,用青绿的茶渣敷满了弟弟的额头、脖子与下身。弟弟终于安静下来了。
我裹着床单盯着弟弟的动静。祖母轻轻下楼,在灶官的牌位前点了香烛,从未慌神的她,竟低声地抽泣祷告。
夜那么深,檐上的月亮,那么胖,那么凉。
长风裹着茶青味爬到坡上来, 攀上门户,我把头探出阁楼的窗棂,窗边吊着的鸭毛轻舔着我的额头。
桃红
堂姐阿桃也留在村庄, 满地跑的孩子和坡上的茶芽都留在村庄。春风一吹,坡上的茶芽疯长,田里的稻稗疯长,好似只有我们见不到转机和变化。阿桃是伯父的女儿,她拖着大辫子,也拖一条瘸腿。每走一步,辫子摇晃,身子也风摆杨柳般摇晃。除了我们姐弟,她没有什么伙伴。她的眸子在刘海之下躲闪,身形单薄如同纸片人。她坐在教室的那扇缺角的玻璃窗下,课间,她就跪在凳子上偷看操场上矫健的身形。
伯父从南粤寄回复读机, 她便躲起来唱歌,阁楼里唱,茶园里唱。她一条腿斜撑着,眼神清澈、专注,低垂的头颅昂起来,压抑的嗓音放开, 黑发被红丝绒头花绾成马尾。我站在暗处,羡慕又嫉妒。嗓音一出,阿桃神采飞扬。
伙伴们吆喝着屋场的孩子去学堂,阿桃在阁楼立马噤声。她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回家亦是如此。总有这样的人造恶作剧,搬一截木桩或树蔸,挡在阿桃姐必经的小径中央,然后集体站在一旁嬉笑。阿桃低垂着眉眼,像一只风中瑟瑟发抖的羔羊。她迟疑着,天色将晚,她的残腿在原地空悠悠旋转,大概想跳跃过去,在寻找着力点。可小儿麻痹造就的残腿根本不争气,痉挛,跌倒,扑腾,终于抱住木桩,拙笨地爬过去。我才刚上一年级,胆怯之魔攫住我,让我站在叫嚣的队伍后面沉默地焦灼。
有一次, 桃姐的男同桌挑了几条毛喇喇的松毛虫,追着放进阿桃姐的书包里,一整节课,阿桃姐不敢把手伸向书包拿课本,对着空桌子眼泪簌簌地流。复合班上课,老师给桃姐的年级讲课,点名提示桃姐翻书,她的手颤抖着伸向地上的书包。我们的眼神碰撞,一团火烧上我的喉管,我走到桃姐身边拎起书包,绕到男同桌身边,把书、文具、饭盒、一大一小的松毛虫,通通抖落在男孩的桌上。两条受困的松毛虫在书桌上得到自由,圆睁着红色的眼睛,毛茸茸的身体一节节耸动,惊悚地打量公元1996 年的乡村课堂。女生被吓得哇哇大叫,课堂顿时炸开了锅……那团涌上喉管的火, 让我和多人留校,单脚站立受罚。我用刚学的汉字加拼音, 在检讨书里陈述了桃姐所受的欺凌。
攀爬的光有一天终于照进那扇窗——光来自一个叫燕子的实习老师。天外飞来的燕子身上有一股青草香, 区别于我们见到过的所有女性,她的脸是干净的,指甲和头发没有半点茶垢和泥污。她讲山外的故事,语调舒缓,像天边漫过来的云彩。
那天老校长走后, 她竟然提出去户外上课,而且是音乐课,这真是破天荒的事。茶乡的孩子除了看电视听歌, 就是听老人哼采茶调,从来没有正儿八经上过音乐课。燕子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几个歌名, 大家都摇头。班长拉开架势,用他的鸭公嗓吼了一段《好汉歌》,坡上的小牛哞哞叫唤,引得大家直揉肚子。林美群站起来唱了一首《牧羊曲》,声音尖细,唱到“林间小溪水潺潺”就忘词了。大家把稀稀拉拉的掌声给了林美群。这时候,燕子老师走到阿桃座位,蹲下来问:钟桃,你能为大家唱一首吗? 阿桃把头低下去,又是静默。同学们开始起哄。燕子摆手示意安静,再次真诚邀请。阿桃终于站起来,弱弱地说,老师,我试一下《鲁冰花》吧。
“啊——”开音压抑,又逗笑了一群人。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音乐开始进入阿桃的身体,她气息平稳,胸腔藏着的百万只黄鹂,一个个飞出来,婉转甜润。黄鹂们从高远的天穹钻进茶乡的地底深处。阿桃眼里冒着雾气,那一刻她是妈妈的心肝,也是天地万物的心肝。她浪迹天涯,落拓不羁,整个世界都在疼惜她,并为她徐徐打开和收拢。
大家沉默,燕子老师带头鼓掌,潮水一般的掌声袭来。燕子老师用尽好词,夸赞阿桃的歌喉与音质。原来,她已经多次在窗户外听到阿桃的歌声。燕子老师把奖品给了阿桃,是一枚精致的桃花发卡,比村中任何一枝开放的桃花都要好看,定型条枝叶上,手工编织了粉色花苞、桃红花瓣,花蕊处还缝着几颗小小的水晶。
阿桃的春天来了,她开始爱说爱唱,跟着燕子老师学吹口琴,学歌。活泛时,她还跟村里的老人学采茶调,一早,雾还舒坦地盘在茶山山腰,阿桃开始放开歌喉,和茶场的邓妈妈对歌。
日头落岭夜了哩,
风绞乌云落雪哩,
乾坤日夜都在转哦,
天道毋争自来哩。
几年后,桃姐小学毕业,腿疾让她继续上学的路变得渺茫。
毕业典礼时, 桃姐坚持要去县城的礼堂表演,她一瘸一拐,风摆杨柳一般走在舞台上。她戴着桃红的发卡,胸前有了微微的奔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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