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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里的风暴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109
绿窗

  跑跟前猛地震一下,他打个激灵,揉揉水渍渍的眼睛, 讪讪地说:“我这耳朵越来越沉了。”沉,是个有意思的词。婶子爱串门儿,坐我家樱桃树下就动不了窝,我妈叫她“屁股沉”。大叔喝多了倒地拽不起来,姑姑怒道:“这死嘟噜烂沉的。”大瓷缸腌酸菜垒到冒尖,压上大青石,一夜沉下去了,都实打实的沉。

  耳朵怎么沉?这里是个修辞。好比耳道是拐弯的深井,满满登登的水,细微响声也波动不已, 世界青翠欲滴。可尽头一旦裂缝,小水滴渗漏,声音就随之一点点沉了。老人器官衰退,才易耳沉,烦恼的是我年纪还轻,却也耳沉严重了。

  我自小听力弱, 父亲说罪魁祸首是链霉素。我患了肺结核,只有链霉素能克,不然我十二岁就与世长辞了。我喜爱的医生作家契诃夫就死于肺结核,“樱桃花开了,但花园里还有点冷, 是春天早晨的寒意”,死前一年,他还写剧本《樱桃园》,我闻到一声声咳里, 樱桃枝颤颤甩出那股子不甘的寒意,背后冷飕飕。我就幸运,链霉素早已问世,且从西方来到我的村镇。

  我妈说我是冻病的。家里人口多,大点的女孩就出去找宿,姐姐和奶奶做伴,我找女孩的家。一群小姑娘在河边大月下唱歌,兴尽归家,二娘早铺好了炕。盖她家被子,搂她家姐姐丰腴的身体,淘腾点悄悄话。冬天两人扯一条被子盖不严, 后背常有一道缝,冷气一夜夜潜进身体,吹我成“慢支”。那些衣不蔽体的孩童拖着大鼻涕泡戗着风跑屁事没有,还是我偏瘦免疫力差,结核杆菌就见缝插嘴了。

  我却以为是林黛玉诱导的。看越剧《红楼梦》电影,王文娟弱柳扶风呢哝葬花的样子实在刻骨。我在课本空白处画下诸多林妹妹,莺莺燕燕窗下,对着千杆竹一面咳血一面苦吟“碾冰为土玉为盆”,那三分白的魂魄穿过时空,感染到我了。

  都以为肺结核无治,我不怕,我爸是医生。有个头疼脑热食欲不振,拿过手来撸一撸,三棱针快刺十宣穴,一针一挤血珠,撑开十指如梅花,一会儿工夫来神了。那日父亲镇上回来,单只给我买了一个油酥烧饼,以往从来都是给弟弟买。我受宠若惊,掰开几瓣分出去了。隆冬又给我买一条长围巾,火焰红,全村唯一,我围上照镜子,艳,辛弃疾“点火樱桃”是也。

  我的病成了村庄热议, 同学老师也都热情起来:“好生养着,想吃啥多吃点。”亏我心思不透灵,还觉得美。初冬全校去深山捡柴,偌大的校园就我一个慢慢踱步,空荡荡好不难受, 忽听前排办公室隐隐有二胡声,顿弓森森,浪弓细细。

  我那时耳朵实在好, 浮溜溜荡着感知细胞,那些丝微的颤音、最轻巧的揉弦,都拐弯抹角一个音符不落地传向了我。我蹭近些,是男音乐教师独坐台阶上,落日涂抹他一脸悲戚的水纹, 山川万里都在一抽一拉中,我即便不甚懂,睫毛也漫上泪珠。

  是《二泉映月》。一个盲人遗世独立的倾诉,那是耳朵里的远近泉声,耳朵里的月光风暴。

  我觉得今后再难感受到这么细腻的乐音了。我的病发作厉害。夜间盗汗,突然被褥精湿了。三四点钟倚着炕梢被垛假寐,两个脸蛋渐渐蹿上火苗。只要咳上第一口,就会连续咳下去,憋得抻脖子踢腿的,就怕有人看着有人捶背。这都是干扰,都别理我,我自会寻个空隙夺出一口气来, 再努力地咳,几通咳后,嗓门有碎玻璃渣刺着,火一样烤炙。

  一天一片雷米封外,主打链霉素。父亲知道需要打多长时间, 两个臀位针眼密而有序,不乱扎,深浅合宜。推水快慢适度,不至积滞水肿出现硬核。我的屁股始终光滑柔软,但天天挨扎,书包一走一贴屁股,还是会疼,提醒我是个病人,也提醒我,听力正在损坏的路上。

  三个月后透视,肺部钙化,我早已是健康的女生,在樱花树下念书了。同时链霉素对我耳蜗神经的损害也出现了, 我被冠以“耳沉”之名。链霉素自然承担了骂名,但罪魁不应该是肺结核, 祸首不应该是冬夜闯入身体的冷风吗?

  幸好我耳沉似乎不那么严重, 春天的鸟鸣,夏日蝗虫振翅飒飒的微响,初秋向晚的蛩声,冬雪压枝咯咯的动摇我都听得真。耳蜗神经的伤害止于初级阶段, 而且保持了很多年,我早忘了链霉素,忘了天长日久的磨损不可修补。

  我一边缝着樱花桌布,一边手机听《红楼梦》宝黛间那点天真烂漫事, 音量杠杠的, 隔一年调到最大音量却仍感觉声音十分小。我认定听筒坏了, 换了手机音还是低,开始抱怨质量不行。开抽油烟机做饭,轰轰声低下几度,以为机器坏了要换。人与我说话见我不理,说我傲娇,我归结为太专注于某事。直到我挪跟前去仍不知说啥,才意识到,耳朵,出问题了。

  我决定查一下,看能否拯救我的听觉。我坐在密闭的小屋里,戴了测定仪,检测不同频率下听力损伤程度, 医生在门外操控着。初时,耳朵里一片死寂的沙滩,忽而冒出春笋尖尖,渐探出枝头,窸窸窣窣,唧唧飞虫,又花繁叶茂鸟鸣喧喧,耳朵有强烈刺痛感。

  是耳道变形了,因长期感受不到弱音,感知功能始终不被触发, 相关结构自动退化了。多年的侵伤,终于在更年期前累积成了风暴,带着团团混音跌下深涧,听力呈现断崖式下降。无药可打捞声音,损伤不可逆转, 还会继续, 我的耳道终会成为一口枯井,布满蒿草石头的废墟。

  春寒里的樱桃花气无辜地拱我的耳朵,摆荡着肺结核的苦、契诃夫的痛与链霉素的大刀阔斧。契诃夫沉寂了,他的文字仍在聆听世界,和小小的我的沮丧。多少美妙的声音集体打包出门,不再重返,我失去的何止半个自然界。夜深时,我尝试倾听体内的声音:以拇指按压耳孔,同时握紧拳头倾听肌肉奋力做功的轰鸣。它们还在,还很有力,顽强地颉颃着身体的枯萎。

  我想依赖助听器, 世界将完整归还给我。但远远不够,它只是微型放大器,得先感应到声音才有放大可信。出去吃酒,我刻意调大音量, 但左右与我私语, 仍然听不清,只得尴尬应一声埋头干饭。而在嘈杂的会场,它又啸叫到污染程度,我被整蒙了。

  我悲伤地看到,我拯救不了耳朵,其实也拯救不了灵魂,假如我还能锲而不舍,只能说我天性如此:不能打倒,就去承受。我先生不客气地给我取个外号:“小聋女”。我近视,他依据“半瞎”给我取名“半夏”,蛮好。小聋女联想到李若彤,也妙,我不介意耳道成为古墓, 有一对碧玉般的人静静祭奠我失落的花园。

  耳朵蔫了,人也蔫了。我本是多么生机勃勃的人哪。索性不出去,大隐隐于市,就散漫书圈里,书里有全部的宇宙。噪音听得多束缚也多,听得少就不分心,少说话少惹是非,是另一种自由与放纵。

  住乡下, 我姑娘说:“我姥家晚上屋里屋外嘎嘎呀呀,各种声响,害怕得睡不着。”概因老房子角落多东西多,又守着后梁,夜晚猫头鹰叫虫子叫,耗子叫野猫叫,还有莫名的嘁嘁喳喳异响。我听不清就觉得“山虚水深,万籁萧萧”。真的“万籁俱寂”是没有的,自然的音响异常丰富。母亲呼噜声重,忽地睁开眼说:“下雨了。”哪怕梦中,微尘落地也逃不过她的神经抓捕。我支棱耳朵,只闻到了雨气扑上菜地、窗棂,郁郁地裹挟了我。

  听力弱而致嗅觉灵敏吗? 声音转个弯就找不见, 可是拐几个屋角窗户透的一丝风,就蛇一样爬过来咬住我的脚趾,就让我打喷嚏。身体纸糊面捏的,愈加敏感。

  转念想,即使耳聪,想不听的声音也可以听不见,不该听的事也假装听不见。刻意耳沉,是一种保护。老人摔倒哀叫,满大街的耳朵都在挣扎,人却理所当然地怯懦,缩回伸出的手。当世界需要你作出应激时,它自己就会放大分贝,不断冲击耳膜,以刚烈的姿态触动心灵。

  生命自己惯能左冲右突,起伏,是生命的动态。你在低处凝视,一种力量早在暗处滋涌了。宽阔的一生中,没有谁能忍住不凋谢,你以为是一个人的征战史,实际你仍在众生之间。我在说服自己。西汉杨恽酒后耳热,击缶而歌:“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 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 须富贵何时?”奋袖低昂,顿足起舞,快意,其实简单。

  残存的听力犹如被砍伐的《樱桃园》,我不能静等它荒芜。要好好听一场京剧去。京城来了最好的剧院最佳的班底, 演出最爱的剧目《龙凤呈祥》,我买最好的座位,一个人端端正正看戏。从前在镇上河滩搭的石头戏台,闹哄哄人往人来,坐硬石头上看也兴味盎然,现在最阔绰的舞台,新鲜的蟒袍玉带、凤冠霞帔,声音略显遥远,仍听得板板眼眼,悲欣交集。

  音乐诚不我欺。新年音乐会,维也纳来的乐团,乐声波光潋滟,波涛汹涌,从四面八方扫荡了耳道,野草顽石尽除。雨后竹林摇曳聆风,溪流攀上井台,江河灌溉大地,我被汩汩滔滔的芬芳沁养,心神恁般青翠。少不了要说贝多芬,耳全聋了,月光还亮,春天葱绿, 天空仍是他的。生命力破壳倾泻,《命运交响曲》孕育的激情与抗争,长鸣在人类命运的崎岖路上。

  我在囤积自然的声音。蜂蝶扰扰攘攘,樱桃树又蹿新枝,蛞蝓爬过苍耳叶;要去壶口瀑布让天上来的咆哮震上几个时辰,去巫山十二峰浪他几番朝朝暮暮云雨的吟唱。我的忧伤也透着光亮,即便有一天失去最后的鸟鸣,我的耳朵里藏着往昔,藏着星辰与压缩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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