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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陶源谷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184
巴音博罗

  一

  大玻璃窗外的远方,是一片连绵起伏的群山。山谷凹陷处还有皑皑白雪没有融化,使黑黢黢的树丛更显突兀。一只鹰在山崖处盘旋着,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有时会让人误以为,它是吊在空中的一块石头,一枚硬币。

  这时辰,屋子里弥漫起浓郁的茶香。我的手也一直摩挲着掌中的茶盏,这些都是黄金鹏的得意之作——纯柴窑烧的器皿,表面有一种很温馨的触感,类似老树的皲皮,温润、厚重而沉静。

  我开始回想我与黄老师的初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努力也记不起我是在什么场合经谁人介绍与他相识的。也许是在他早年的工作室,那个位于惠斯勒小镇的街边,屋子里因为架起一道木篱笆而让人印象深刻。

  二

  是在某个温暖的夏夜,我们一行十几个人齐聚在黄老师的工作室外。那里用厚原木搭了一个长方形案台,大家自备了许多酒菜和干果,我们一边高声畅谈一边举杯狂饮,引得许多路人纷纷侧目。席间不乏本地名士,也有几位音乐人吹奏乐器助兴。有一个吹蓝调口琴的人,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与他鲜有联系,直到有一天听朋友谈起,才知道他在鞍山东去辽阳的边界处做了一处窑场。

  我赶紧与夫人择日拜访,一见之下,竟一时为其优雅的环境和熊熊窑火所吸引并倾倒。这里就是方圆数百里赫赫有名的柴烧名窑——陶源谷。

  三

  这地方属辽东古城辽阳地界,叫大牛岭村。建窑的位置原是一破败的青年点老房子,黄老师以旧做旧,利用原先的旧屋又合理设计,垒起一座非常具有艺术特点的工作室。

  我喜欢院子四周用柴火搭起的篱笆,喜欢工作室中间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墙上凹陷进去的小小洞窟,以及洞窟里摆放的古旧瓷器。当然,我还喜欢工作室窗前玻璃房内的绿植以及因风吹雨淋皲裂的木椅子,至若院子里随处安置的形状各异的彩釉陶罐、花盆以及旧碾盘,就更有一种古雅味道了。

  院子中心就是那座长长的龙窑。早年,黄老师曾遍访大江南北的古灶名窑,如山西的大同窑、怀仁窑,河南的巩县窑,福建南平的建窑,广东佛山的南风古灶以及江西景德镇的柴窑十大窑口。最让他津津乐道的,还是宜兴西晋的小窑墩遗址,唐代的涧潨窑遗址和宋代的小王村古窑群,以及明代坐落于丁蜀镇的前墅古龙窑和清晚期的前进窑遗址……用黄老师的话来讲,一看到古窑址,他就拔不动腿了。

  陶源谷的龙窑建于2016 年,严格沿袭传统形制砌筑,龙头朝东,形似卧龙,腰身长约十五米,一次可盛装七八千件坯件。自2017 年6 月点火试烧,竟一口气烧了六七天!用柴量更是高达惊人的上万公斤,所以后来,我便再没听过他用这尊极烧钱的龙窑烧陶了。

  四

  看黄老师的作品,我想起台湾的陶艺大师田承泰。

  田承泰是著名的柴烧大师,早年经商,因不善经营难以为继,有天突发奇想对妻子说想要去烧窑。妻子和朋友都觉得他疯了,但田承泰却铁了心要把这泥巴玩出门道来。他向家人立下军令状,六年之内一定烧出成功的好作品来。但在当时的台湾,几乎很少有人愿意去做灰釉陶器,主要原因是木灰极不稳定,制作木灰又需要极大的成本,一吨木头一连气烧上半月才能得到九个器物所用的料,可见这项工作极其艰难费事。但田承泰横下一条心,一个人在偏僻荒凉的三芝海边日复一日地用大铁桶烧着木头灰,六年间没有任何收入,全靠夫人开的一家裁缝店维持生计。

  后来,竟真的在约定的六年期近,他成功了并卖出了第一批货。再后来,他又接触了柴烧,与妻子回到他的故乡苗栗南社,建起属于自己的窑场和工作室——有泥窑。又经过数年艰苦探索,他的作品大放异彩,他也终于成为台湾地区唯一可以上拍的陶艺大师,且价格非常昂贵。田承泰大师这些经历与黄老师何其相似啊,几乎就是他的翻版。

  我想起日本陶艺大师北大路鲁山人说过:

  虽说古代人的聪明才智令我们佩服,但真正打动我们的,还是古代人的诚心和热情。我是全然相信这一点的。所以,我遥望古人的工作,并试图读懂古人的内心。

  想当初黄老师入职鞍山师范学院任教后,业余时间完全沉浸在考察研习国内现有的古代石窑及寺观壁画中。他曾用三年时间到永乐宫临摹元代壁画艺术的最高典范《朝元图》,作品长七十余米。

  五

  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要烧窑,烧窑时都想些什么。他听罢嘿嘿一笑,说:“也许是我天性喜欢历史的缘故吧。”说罢,他复又陷入沉思中。

  陶源谷的龙窑附近还有两尊小窑,其中一尊叫古岩窑,建筑风格为传统的母式馒头窑。柴烧,又叫落灰烧,在烧制过程中完全燃烧的柴灰会随热气流飘散。当窑温达一千二百摄氏度以上时,草木灰融落于器物坯的表面,并因高温产生化学反应,形成质朴自然的原始釉。因这种变化神妙莫测,故想得到一件理想的柴烧器物极其之难,有时一窑数百件器物,竟无一精品,更别奢望神品了!

  但偶得一件可心作品,则是烧窑人最激动得意之时。

  柴烧大师田承泰曾说:“我是整日与火焰对话的人。”

  黄老师亦是。

  有一次在陶源谷,我们饭后闲聊,黄老师一时谈得兴起,便拿起毛笔在宣纸上一通狂舞乱挥,一幅汗墨淋漓的《远古高士图》便跃然纸上。他笑吟吟望我一眼,得意万分地落了款。我探头一看,原来是署名赠予我的,我俩不觉相视大笑起来。待黄老师钤印后,我连忙接过,仔细端详,图中高山峻岭远黛含烟,平林漠漠孤帆远去,果然一派空茫旷远。

  就这样,在我俩对坐慨叹之时,千古时光也便倏然而过了。

  六

  有段时间,我经常跑去陶源谷闲坐或闲逛。我对幽静又古朴并具原始风貌的陶源谷很是喜爱。那散置于院墙下的陶罐石玩,小池塘内的芦苇蒲草,那随意挂在泥墙上的农具谷穗,闲养于石槽里的多肉野花,以及砌进石墙缝隙中的陶器碎片……我时常为堆放于篱笆墙四周生满青苔的火山石所陶醉,也为后山坡杂树丛生的木板栈道而迟疑,更为游走于院内石阶间的小青花蛇而惊愕……一切都恍若天成,就如同我与黄老师之间的默契。

  忽一日,黄老师郑重地对我说:“你来这儿做些泥塑作品吧,我给你烧出来。”

  那是9 月底的一天,黄老师曾不止一次这样建议我。我犹豫起来,因为在此之前除了画油画和写作,我从未接触过别的艺术行当。

  但我喜欢那些具有现代意味的雕塑家,如贾科梅蒂和亨利·摩尔。我喜欢手与泥相接触的那种感觉,所以我最终还是答应了。

  我和夫人那些天早来晚归,认认真真做起了泥活。

  我完全按照内心的想法来完成我的作品:长鼻子的怪人,长翅膀的女子和裸体坐于罐内的少妇,以及各类人兽不分的怪物……我把对人的理解移植于为自然万物。我觉得一颗硕大的头颅完全等同于一块会思考的石头,而一颗长在人脑袋上的树,则是我的另一个化身。

  记得在捏制过程中,黄老师经常会过来看看,但不吭气。

  等到真正烧窑那一天,我和他一块儿拜了窑神——神农氏。我和几位约来帮忙的朋友摩拳擦掌,按照黄老师的指点独立开始了头一次对土和火的挑战。我们点火、加柴并汗流浃背……从清晨到傍晚再到黎明,火光映红了我们的脸和胸脯,火焰烤热了我的瞳仁和思维。我觉得我的思想冒烟了,我心中涌出的诗句焦煳不堪……啊,我的汗,成为这火的诗行里的逗点和句号;而远处的青山,则成为庇护我的巍峨卫士。

  河井宽次郎说:点燃火的人,就是燃烧着的火。

  就这样一直干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凌晨时,我已累得直不起腰了,可温度还一直在一千摄氏度左右徘徊。算了吧。我说我觉得我被火焰和泥土打败了,我该回到事物的本身——那哲理原初的意义上去了。

  两天后,在窑门被打开的那一刹,我完全惊呆了,眼前是一幅活生生的芥川龙之介小说里的“地狱图”!我的所有作品都覆盖着厚厚一层灰,其间有碎裂,有残肢,但也正是我想要的。从外表到内心,此刻我经受了一遍涅槃般的洗礼。

  就像卡内蒂说的:在他身上,一部分变老而另一部分尚未诞生!

  七

  外表谦和彬彬有礼的黄老师,其实是个桀骜不驯特立独行的人。他就像北方的古岩石文化中古法柴烧的陶器,用手工制作出泥坯,再以黑松为柴烧制,气承高古陶瓷之浑朴,形接自然万物之厚重,釉色斑驳沉郁,仿佛千山顶矗立的千年石佛,侘寂而又大气。

  千年古岩泥就是这样造出来的,当然,这是黄老师的秘密。他用陶艺向我们言说。他说,传统是慢慢积累的。他说,我们要重新爱上故乡的土地。他还说,别让梦中呈现的美在醒来时枯萎。而我,则是花费多半生才意识到,人类都应学会尊重与顺应自然,对自然之母的热爱,是一个人最本真的情愫。

  我向黄老师索要了一块他院子里的红色火山石,是他早年从云南用卡车拉回故乡的宝贝。他应允了,陪着我在院子里遍选。我终于选中一块上有自然山形的石头,心满意足地搬回家里。但这块火山石太大了,我所有现成的花盆都容不下它。过了一个枯寂的冬季,开春时我只好又把它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但现在我又后悔了,很想找个借口再去索回。如果被重新放置在陶源谷潮湿的篱笆墙下,经过漫长雨季的浸润,它一定也会苔藓丛生古意盎然的。那种天然去雕饰的模样,正是我素所喜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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