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科状元必是此人
说最喜欢,是因为这两册里有其他册没有的生活气息,贴近一个小女孩的心思。从第三册起,金兵入侵中原,岳飞受命挂帅,此后的图景多在战场、军营或行军途中了。前两册也可以合称“岳飞出世”,“出世”的意义大于“出生”,指从出生到成长直至在人世间精彩地亮相。京城考场上枪挑小梁王正是岳飞的亮相动作,从此天下皆闻。岳飞是一个寒门子弟刻苦成才的典范,我小时候看书时在内心跟随,潜移默化地被他引领。这些书是多么的好看哪!几十年后重新觅得,我才知道是怎样的如椽大笔在画这些小人书:刘锡永、王亦秋、赵三岛、严绍唐……他们的笔力、心劲贯注在造型线条中,所画人物充满了精气神。岳飞和他的小兄弟们,一个个体格魁梧,生龙活虎,岳飞更是正气凛然;老英雄周侗须发皆白,形神稳健而洒脱;一路赏识、扶助岳飞的大小官吏李春、徐仁、刘光世、宗泽等人,或蔼然或威仪,都恰如其分,也都是我们希望看到的面孔。最让我惊奇的,是东京大考的考官们以及小梁王的面容,太逼真了,尤其那三个收受梁王贿赂、沆瀣一气的奸臣张邦昌、张俊、王铎,本来书中并未描述其形貌,而画家简直像是见过这几个人的脸,如实描绘,令其魂魄附体。
岳飞在成年之前的曲折辗转和努力的过程,仿佛一次次的拔节:从汤阴县,到内黄县,到相州,到东京。他甫一出生即遭遇洪水失怙,其母抱着他坐在荷花缸内,随水漂流到外省,被人救起。岳飞禀赋聪颖,但书中并不多提,倒是正面侧面多处着墨,形容这少年的沉稳、内秀、懂事、上进。与天赋相比,这些品质或许更加珍贵难得,成大器者不可缺少。
岳飞的母亲纺绩织补,教他读书;岳飞打柴拾草,用柳条在河沙上写字。他舍不得用母亲辛苦挣得的钱去买纸笔。“这倒也好。”他母亲微笑,对她亲自教养的孩子有着深厚的会意。她把着他的手,教他写天地山川,写江河日月,写他的名字——你姓岳,名飞,字鹏举。把大鹏鸟托举起来,它就会一飞冲天。
富家子弟不肯读书,无法无天,气跑了先生。这回来的一位老先生,是厉害的,孩子们背地里商量要给他的下马威,全打到自己身上了,从此乖乖听话。最该听先生讲书的岳飞,站在隔墙外的凳子上,一字一句,入耳入心。他需要老师,老师也同样需要他。文才武功需要传承,资质一流的学生难求。名师周侗遇见少年岳飞,一读他的文章,一听他的谈吐,就决定不仅要收他为徒,更愿把他认作义子,将毕生所学倾囊传授。
岳飞向上的路是经过考试:先到县里考,再到州上考,再到东京大考。这一级一级的考,就像谜底揭晓,不出我们的意料。《说岳全传》是一部源自民间传说、话本、戏曲的演义小说,深入契合民众心理,也塑造了我年少时的内心。我暗自祈望,自己也会如此这般地从茅庐中起步,把握命运的每一个关口,直至横空出世。
岳飞家境贫寒,无力置办赴考的衣服弓马。我十分爱看这一段:周侗叫岳飞到他卧房中,开箱取出一件半旧的素白袍、一块大红片锦、一条大红鸾带,嘱他请母亲将衣服改成一件战袍、一顶包巾,片锦做坎肩和扎袖,大红鸾带束紧——啊,我几乎想照样做上一套。其他富家子弟的华丽装束我丝毫不羡,宁愿要这一身,他师父的衣钵,惺惺相惜地体己。我也爱那考场上的分晓:县里武童考试,与岳飞同师学艺的王贵张显汤怀能射一百二十步,已是不凡;岳飞能射二百四十步,连发九支箭,俱从一孔穿出,攒于箭斗上。这箭法人所未见,而持弓的他如此低调,只让这一满簇的箭垛去回应雷鸣般的喝彩声。
我们这些学生的学习水准都很差劲儿,一问三不知是我们的家常便饭。如果市政府不组建这所学校,让这些少年散放到社会上——毫无疑问,我们当中得有很多人会成为少年犯。市政府正是基于这样的担心才成立了这所非驴非马的学校,把这些天性难驯的顽劣学生圈在这儿读书,让他们学习将来到社会上生存的手艺,成为自食其力的、无害的人。总之,这家学校不是培养国家的栋梁和大用之材的地方。
我还爱看马。自古名将的坐骑,都是命中注定属于其人的,别人不能靠近,只等他来驾驭。岳飞的马,长一丈,高八尺,兔头,铃耳,小圆蹄,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马与主人,气质互相映衬,是彼此的选择。还有岳飞的沥泉枪、湛卢剑,都是有来历的神品,存世,只是为了与他相逢。
《枪挑小梁王》这册书尤其可爱,包含许多精彩桥段。最有趣的,当数愣头青牛皋在汴梁城里跟着他不认识的两个人亦步亦趋的那一段。牛皋有些憨傻,我们看得明白,仿佛隔岸观火,观看效果翻倍。东京汴梁非比别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牛皋辨不清东南西北。那两个年轻人骑马到大相国寺看各种杂耍,他也跟着看各种杂耍;他俩走进说书场,他也挤进说书场,说书人讲《兴唐传》《杨家将》,那两人听得眉飞色舞,多给赏银,牛皋莫名所以。两人又说要去小校场比武抢状元,牛皋一惊,急忙赶回旅店取了双锏骑马奔去小校场,怕状元被这两个狗头抢走。他的双锏敌不住唐朝罗成、宋朝杨业两大将门之后的两条枪,汗流浃背,大叫大嚷,直到岳飞赶来,使一招“败枪”同时震落双枪。罗、杨二人大惊失色,对视说了句:“今科状元必是此人,我们去吧!”
这句话颇堪玩味,是高手过招之后评价对手,比考场上考官的评判更令人心折。
他们说对了,以岳飞的本领,状元非他莫属。然而岳飞面临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武生考试。小梁王柴桂,倚仗权势,对状元志在必得。他已打通关节,四位主考中有三位收受了他的贿赂,连拒收贿赂的主考官宗泽私下都对岳飞说:“你这次来得太不凑巧了。”可见局面之难处。或许考试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仅凭自身的文才武功难以突围,还要有更大的勇气和力量去对抗考场后面的复杂全局。
岳飞上马提枪,立在校场中央。偏袒梁王的考官压制训斥,他受了;梁王亲自低声地拉拢游说,他拒了。因尊卑有别,他要求双方写下生死文书,以求认真比试。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他均不为所动,梁王终于按捺不住,抡金背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乱砍,如此,就把规则拉到了最简单的武力层面。岳飞一让再让,终于性起,枭开刀,只一枪,正中梁王心窝。
《枪挑小梁王》赵三岛、严绍唐、朱元红绘 人民美术出版社1958 年初版
枪挑小梁王,这是岳飞一生中最率性的一刻。当着天下千万名武举的面,在朝廷考官的眼前,他挑了梁王,连带其人背后的官场势力、关涉的利益前程,也都挑开了。这一幕也仿佛是对未来的预示,在南宋那个黑暗的时局中,他将终生与充斥其中的奸佞邪恶进行不懈的斗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岳飞出世》《枪挑小梁王》两册书,对岳飞涉世之初时遇见的人多有描绘,这些人心怀善念,看重他的素质和人品,倾力助他成才。他们的眼光完全不势利,且不计付出,温暖可感;他们识人于微也是对岳飞的证明。岳飞,是凭着自身的卓越,空手开辟了一条路。
“今科状元必是此人!”潜意识里,我也在等待这一句话……
黄天荡的战鼓与星光
小时候,我微妙地躲避着她,虽然我还照着小说绣像画过她——“击鼓抗金梁红玉”。我暗中希望我就是她的样子:腰间收紧绣鸾带、发髻上束着红巾、盔甲下露出战裙,可是,我又嫉妒她——她跟我恋慕着的那些人在一起,而我永无可能像她这样,与他们并肩同心、出入营帐。那时我把她错过了。十一二岁的少女,不能体会古代战场上一个中年妇人的刚强和不易。花木兰与穆桂英,或许是花团锦簇的虚构,她们的本领太卓越,身段太轻盈,在世人的传颂中艰难困苦全无。战场,对她们来说是“疆场”,对梁红玉来说则是“沙场”,真个是飞沙走石、征尘扑面。梁红玉是真实的,她的事迹在坊间流传,她的人生,甚至是从尘埃中起步的,“三言二拍”中这样写道:
自古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且如妇人中,只有娼流最贱,其中出色的尽多。有一个梁夫人,能于尘埃中识拔韩世忠。世忠自卒伍起为大将,与金兀术四太子相持于江上,梁夫人脱簪珥犒军,亲自执桴,擂鼓助阵,大败金人。后世忠封蕲王,退居西湖,与梁夫人偕老百年。
《说岳全传》中梁红玉的故事分为前后两段。前一段是“梁夫人炮炸失两狼”,当时金兵初犯中原,韩世忠夫妇镇守前疆两狼关。五十万大兵压境,长子韩尚德出战,独自踹营不归,兵士回报恐已为国尽忠,梁夫人闻报大哭;主帅韩世忠单刀匹马再去踹营,也不见回,此时梁夫人不敢啼哭,只吩咐乳母抱了幼子先出关去:“我若胜了,你仍进关来;我若死了,你将他抚养成人,只算是你的儿子一般……”言毕,她来到关前,指挥将士把铁滑车排列端正,把大炮摆放山口,交代等她诱敌迫近关口,即推出铁滑车,开炮轰打。旌旗开处,夫人出关,对面金兀术看见,心里佩服——多年后,我才懂得佩服,对她,连敌方首领都唯有佩服。她以为丈夫儿子都死了,怕乱军心,含悲忍泪,只把幼子托孤,自己指挥若定,亲自出关迎敌。女中豪杰不仅仅是英武,更是集坚忍、决断、勇气、韬略于一身。论武力,她不敌兀术,败回则构成她计策的一部分,她奔近关前时的那一声“放炮!”喝令,掷地有声,关中铁滑车按她部署推出,大炮也应声打响——只可惜大炮炸了炮膛,把两狼关炸开一个缺口,金兵拥入,难以抵挡。“炮炸两狼关”的典故竟演变成了著名的象棋棋局;梁红玉杀出城外,却意外与丈夫儿子重逢,他们韬光养晦,以待整兵再起。
《黄天荡》蒋萍绘 人民美术出版社1960 年初版
他们后半段的故事就在《黄天荡》一册书中。黄天荡一役,是中国历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韩世忠在江上率部截击金军归师,以八千人困十万人长达四十八天之久。这册连环画文、图均属上乘,将各方情势铺叙、收拢,分纵合围,恰如遣将用兵,文图作者胸中都怀有将帅之气。金兵大败,困于黄天荡水域,重围如锁,求和不成;韩世忠已胜券在握,却百密一疏,未防兀术掘开老鹳河故道逃脱。
黄天荡的中心人物,似乎不是主帅韩世忠,而是他的夫人梁红玉。
朝阳初升,冲破了弥漫江面的晓雾……无数战船都消失在茫茫的云烟里去了。
《黄天荡》开篇的文字脚本就带有一种抒情的韵味,语气几乎像孙犁的《荷花淀》,不似一般刀马连环画文字解说的平铺直叙。韩世忠的水军整肃鲜明,金兀术来探看宋军兵力时,望见江北的战船排列十几里,楼橹密接如城墙。江面上又有百十余只小船,行动如飞,不时发出火箭流矢。中军水营,都是海鳅舰,桅樯高有二十来丈,排得密密麻麻。此时距离上一次他与韩氏夫妇的对垒有几年?若按史书记载,似乎只有两年,而按小说演义,则是多年了,上一回还在襁褓中的幼子韩彦直业已长成,在父亲麾下冲锋陷阵了。《说岳全传》的这一段只写金兀术看到韩世忠水军时被震慑,若深入他内心去揣想,他很有可能想到从前——当年,在韩世忠父子先后独自踹营时,遥看还忍不住赞叹:“好个韩世忠吓!”再与梁夫人对阵他又喝彩:“果然名不虚传!”因了常常不顾立场的对大宋英雄的爱慕,兀术意图生擒以施怀柔,故而韩氏父子得以杀出重围,城虽破,人犹在。如今的兀术不知是否有悔意涌上心头:虎将就是虎将,一败不足以言败。待稍整以暇,再度相逢时,他一定会让你恐惧后悔。兀术的心理,在连环画创作的文字脚本中隐约地透露了——兀术夜间再悄悄爬上金山顶,从龙王庙往下俯瞰,只见“江波滔滔,对面韩世忠水营的灯光,正像晴空的星光闪烁,忽明忽灭”。
《黄天荡》的绘者是蒋萍先生。他的画面不是效果惊人夺目的那种,但非常工致、耐看,越看越能琢磨出他的用心,增一笔则多减一笔则少。独特的构图中又保持一种匀称的美感。他刻画的人物形象个个到位,形神俱备,他把他们画成这样,他们简直就必须长这个样——看,金兀术与哈迷蚩头靠头密谋的情状,十分绝妙,金是雄霸,哈是奸诈;万俟卨和罗汝楫私吞粮草,被岳飞重责四十大板后怀恨拄拐而出,一哼一哈,依旧狼狈为奸。岳飞与韩世忠穿戴同样的头盔与帅袍,气质却有微妙的差别;将门虎子韩尚德与韩彦直,长幼有序,彼此又是相得益彰的关系。
再来看梁红玉。她与韩世忠分担军务,要韩世忠与两个儿子领兵四面截杀,她管理中军水营,亲自指挥作战,以旗为号,鼓起则进,鼓住则守。她最出彩的是这幅图——
初更时分,中军大桅顶上已扯起一个只容一人站立的小小鼓楼,梁红玉只身攀登云梯,上到桅杆绝顶。弯月高挂,风灯摇曳,旌旗飘动,她的斗篷也被风掀起。一个女人在登顶。她从最低的尘埃中一路摸爬滚打地向上,从曾经几乎玉石俱焚的败局中卷土重来,直到现在,登梯好比她人生的隐喻,从一架随风飘荡摇曳不稳的绳梯一步步向上。她的人生,被自己牢牢握在手里。她到了桅顶,站在她人生的峰巅。桅顶高出水面二十余丈,眺望金营,人马如蝼蚁,尽收眼底。她安静地等候。炮箭、弓弩、号旗、战鼓,全都备好,麾下水军分列就位,严阵以待。二更了。三更了。金营中开始骚动,人声杂沓,战船开动,加速开近,喊声连天。宋营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到了某个时机,一声炮令,轰天大炮连价响起。梁红玉在桅顶敲起战鼓。号旗上挂的灯球随鼓而动。兀术往北,灯球也往北;兀术向南,灯球也向南。韩世忠与二子率部在水上听号旗指挥,截杀堵击,大炮也是有的放矢。金军怎么也冲不出去,全在梁夫人的掌控中,江南数十里地面,是她的掌中地理图。她在上方,看漫天飞进的箭矢像流星一样,与天上的星星辉映。夜色渐渐淡了,炮声激越之后渐归沉寂,鏖战随着黎明的到来结束。
蒋萍先生描绘行军打仗的构图很出色。水上作战,他画的船帆、桅橹、旗帜、波涛,都排列有序。韩世忠的舰队,船头的正面刻着一张张金刚怒目的脸,船都是有神气的。射出的箭矢非常好看,一根根,朝向一致,带着韵律。
还有星光与月夜。胜利之后,韩世忠心花怒放,与夫人上金山赏月。高台饮酒,他意气风发,不觉动了横槊赋诗之兴,拔剑起舞,口中作歌。梁红玉以为他醉了,后看出他并没有,就劝他勿因小胜忘大敌。可惜他得意忘形,听不进,认为兀术已入死地,万无生理。他夫人的英明不久就得到证明,在他暴跳如雷的时候,她只是淡淡说一句:“这番可要引以为鉴了。”是的,她久经沙场,见得多了,胜仗之后不忘形,且能敏锐地预见到危险。得与失,她拿起放下都比他要沉静。
史书上说,因金兵突破江防,梁红玉上疏弹劾其夫“失机纵敌”,请朝廷加罪。《说岳全传》则说是韩世忠上表自劾,我宁信后者。韩氏夫妇恩爱相偕,我想梁红玉行事也无须非要正确到偏激的程度。《黄天荡》一书中有两段插曲,韩彦直和岳云先后都曾活捉兀术,绑回营中才发现都是他人假扮,对此,韩世忠只是告诫儿子今后小心,而岳飞则一定要将儿子斩首,亏韩世忠现身说法方才得免。韩世忠的做派更合乎人性,韩氏一家也尽享天伦之福。梁红玉的一生,可称完满了。她于风尘之中,识人于微,夫妻并肩作战数十年,后归隐田园,进退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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