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白色的船形礼帽,穿着短腰的黑色辉亮披风,里衬棕栗色的毛绒马甲,在山间溪边的乱石跳跃,看起来,它就是隐居在高山的骑士。它吹着口哨,咝咝咝,上扬的声调带有金属质地,悠扬、圆滑,像崖瀑之声。它在石块间纵跃,黑灰的脚高高抬起,翅膀张起来,趾爪有力地抓住落脚点,忽闪一下,娇小的身体稳稳落在水边,啄一下水面,啄出一只水生昆虫。它抖尾,圆形的尾羽抖出一把绢扇,棕栗色的扇面抖开了。扑簌簌,它飞到了一棵倾斜的罗汉松上,抖尾,啄食罗汉松果实,啄一下,又抖尾。
它是山溪之鸟白顶溪鸲。一条山溪,如果没有溪鸟,那无疑是一条死亡之溪。一只溪鸟,会让整条溪流生动、活泼起来。溪鸟就是会飞翔的鱼。在南方的山溪,有许多鸟依溪而栖息,如河乌、燕尾、红尾鸲、翠鸟等。瀑布奔泻,飞溅在巨大的石块上,崖壁和石块布满了苔藓,燕尾就在苔藓中啄昆虫吃。一听到水撞击石块的哗哗声,燕尾就愉快地翘起叉形的尾巴,上下摆动,左顾右盼。河乌则是潜水啄食,在河石上,尽情地跳舞,下蹲、点头、翘尾,纵身入水,吃水蜘蛛、青螺、小鱼。红尾鸲则是点水,栖落在水中石块或横在水面的斜枝上,静等飞虫。翠鸟是偷袭,锁住游鱼,飞身入水啄鱼,冲出水面,站在树上吞食。
溪鸟十分灵敏、机警,远离人,见人即飞。白顶溪鸲远离人也远离其他鸟类。它单独玩耍,偶尔成双或三五成群追逐。它唯一的玩法就是抖尾、纵跃,怡然自得。现在,它就在我前方约十五米的罗汉松上,抖尾吃食。它辉泽的黑眼睛忽闪忽闪,棕栗色的下体羽毛特别亮。罗汉松青灰的果实在它喙间滚动,抖尾,翘头,果实被吞了下去。
这是枫林水库下的一个山坳,两条溪涧在坳口汇流。油茶树和杉树覆盖了山梁。坐在石亭,我看着白顶溪鸲兀自嬉闹、吃食。
白顶溪鸲杂食性,吃昆虫,水生种类,吃软体动物,吃野果和种子。山中有成百上千种野果,于是有了食果鸟。水中有了千万种鱼,于是有了食鱼鸟。鸟为食生为食亡。食,是动物生存的根本和依托。果实的类型有聚花果、聚合果、蔷薇果、单果,有的坚硬如石,有的脆软爆浆。但所有的果实,鸟都有办法吃下去,如同蚂蚁分解一只蜻蜓。锡嘴雀有着鸟类中最坚硬的喙,可以凿开最坚硬的核果。一只暗绿绣眼鸟在半个月内,可以吃下一树的火棘果。
灰胸竹鸡、环颈雉、中华鹧鸪、山斑鸠、珠颈斑鸠、暗绿绣眼鸟、黑头鹎、白头鹎、灰头山雀、棕头山雀、太平鸟、噪鹛、大嘴乌鸦、渡鸦、灰喜鹊、黑卷尾、灰背卷尾、乌鸫、黑领椋鸟等南方常见鸟种,都是食果鸟。广西鸟类学家谭丽凤、梁爱丽对柳州市郊常见食果鸟类做过调查,总结了食果鸟类的取食方式:吞食整个果实或啄食花萼将种子吞下;吞食后吐出种子;树上或就地啄食;衔走啄食或藏匿果实;破坏果皮,吞食种子。
果实色彩丰富,大多数食果鸟喜食红果、紫红果。红色,是一种暗示,暗示果实已经熟透,果糖芬芳;也是一种提示,提示果实在枝头的存在。食果鸟把植物的种子带往所去的地方。藏匿的果实发了芽,吐出或排出体外的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鸟同风和水一起,使得坚果提前冒出生命的绿叶,使得植物遍布大地。
于是,废弃的高高的烟囱长出了灌木和野草,樟树洞里长出了冬青,乱石堆的缝隙长出了巨松。鸟在搬运绿色的物种,使根植大地的物种得以“迁徙”。
白顶溪鸲偏爱颜色暗淡的果实,如青色、暗灰色、麻青色。为什么这样呢?不得而知。也许,它色彩视觉并不敏锐,偏重气味选择果实。罗汉松果实正是松脂芳香浓郁。
2021 年,我与村民捐资,在大坞门的山坳口开山填石,建了花岗岩结构的丹枫亭,建有院子,栽下了四棵桂花、两棵野山柿、两棵枫香树、两棵鸡爪槭、两棵红豆杉、一棵罗汉松。罗汉松当年便结了果实。
这是我常来的地方,从家里徒步三华里就到了丹枫亭。狭长的山谷灌木丛生,草本葳蕤,鸟雀非常之多,白顶溪鸲常见。它出没于涧流,从一块石头纵跃到另一块石头,抖尾,鸣叫。它在地面的时间,远多于在树上的时间。每次去丹枫亭,带一块玉米饼,揉碎了,撒在涧中大石块上。玉米饼散发出油脂的香味,令白顶溪鸲垂涎。它从某个隐蔽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跳过来,啄食。
白顶溪鸲是鹟科溪鸲属的小型鸟类,雌雄同色,与北红尾鸲的体型体色都十分相近。白顶溪鸲近水,北红尾鸲近陆,习性有较大差异。雀形目的小型鸟类有一个共同特征,即有非常强健、发达的脚趾,抓握力很强,可以抓住细枝、芦苇,自由、安稳地栖息。
淌过细流的光滑石块,长满水苔的溜滑石块,白顶溪鸲都可以抓住,磁石吸附住铁屑一样。但马有失蹄,白顶溪鸲也有“翻车”的时候。纵跃到另一块石头,身体失去平衡,往前翻过去。却不摔倒,而是趁机腾空,飞起,再落下。这就是自然界的真理:小,即巧。
多灵巧啊。白顶溪鸲沿着山溪,飞快地纵跃,抖尾,鸣叫。除了吃食,它在地面不抖尾的时间不会超过十秒。只要站着,它就抖尾。它时时刻刻展示自己棕栗色的圆尾。抖尾是有理由的——展开绢扇般的尾羽,透着阳光,绚丽无比。鸟是展其长、藏其拙的动物。画眉不歇地高歌,中华秋沙鸭始终游在水面,天鹅喜欢在水面奔跑,云雀在空中的时间多于落脚的时间。
白顶溪鸲也是以抖尾求偶。4 到6 月,在溪边石块,雄鸟吸溜溜地叫,抖尾,一直抖尾。雌鸟来了,也抖尾应和。雄鸟向雌鸟展示美丽的尾羽,抖动,抖动。但雌鸟对它的尾羽不满意,呼啦啦飞走了。
尾羽是否具有足够的吸引力,决定雄鸟求偶的成败。
溪鸟筑巢也在溪边。这也应了乡间俚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崖石的断裂缝隙、大石块下、树洞、树根下的空处、小乔木的树干,都是白顶溪鸲的营巢处。有了配偶,开始衔来枯草、干燥的苔藓、落叶、蕨叶,编织出外巢,巢室铺以细草须、兽毛。整个巢像一个出土的陶碗。
2022 年8 月18 日,去上饶灵山的左溪,登山溯溪。涧水潺湲若有若无。河床横陈着很多巨石。巨石像桌面,像棺材,像亚洲象,像东北虎,形态各异。两边的山坡是密匝匝的灌木、小乔木和藤萝。蜘蛛网也多。在河床走二十余米,就得洗脸。在将军潭之下的五十米处,有一块壁立如屏风的巨石横切了河床,不得不踩着石纹爬上去。石高约三米,太陡了。我改走侧边的流水石面。石面之下,压着一块不规则的羊形石头,石下有一个拱形石洞。石洞里就有一窝白顶溪鸲幼雏。食物丰富时,白顶溪鸲孵两窝。这可能是第二窝。雏鸟耷拉着脑袋,绒毛稀黄,嘻嘻叫。白顶溪鸲站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抖着尾巴,激烈地叫着。我无意中冒犯了它,而亲鸟是神圣不可冒犯的。我忙不迭地爬上了巨石。
山溪是一个巨大的粮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对于白顶溪鸲来说,是这样的。哪怕是断流了,水潭还在。松藻虫、水黾、扁泥虫、蝎蝽、泥蛉、水蜈蚣、仰泳蝽、龙虱、鱼蛉、鳖负蝽、划蝽等昆虫,就在这里繁衍生息,水是它们的唯一寄存。白顶溪鸲以它们为主食。
白顶溪鸲是少数的垂直迁徙鸟类之一。暑热季节,它们栖息在一千八百米以上的高山,随着气温下降,逐步往山下迁徙,来到低海拔山谷的溪流边,清洁我们的水源。它是净水之鸟,依溪而生。于是,它的觅食范围非常的狭窄,不像大苇莺、伯劳、山雀等鸟类那样,对栖息地要求不高,胡乱飞胡乱吃。对栖息地越要求严苛,觅食范围也越窄小,种群也就越难以扩大。
白顶溪鸲、灰背燕尾、褐河乌、普通翠鸟等,虽是南方的普通鸟种,但绝非多见、常见的鸟类。它们无法像麻雀、鹡鸰那样,随处可见。
在山溪,如果有一直在抖尾的小鸟,像个小顽童,那么它很可能是白顶溪鸲。抖尾和吃食,同等重要。如果它不抖尾,要么是在睡觉或孵卵,要么是死了。在纵跃时,它矫健的身姿,无可匹敌。它是跳远健将。
为什么那么喜爱抖尾呢? 为什么那么喜爱纵跃呢?仅仅是为了展示美吗?还是为了迷惑天敌呢? 动物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行为,是我们不可理解的,因为我们对大自然的理解,太有限。
或许白顶溪鸲也有自己的生命观:活得自洽,即是无可比拟的高贵。它独自觅食、快乐游戏,不屑与其他鸟类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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