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二年(1175)夏天,随着鹅湖寺论辩结束,一个时代诗与思的光辉群像,也走入了黄昏:淳熙七年(1180),心学主将陆九龄去世;同年,与朱熹、吕祖谦齐名的蜀中哲人张栻、政治家和文学家胡铨去世;淳熙八年(1181),鹅湖论辩召集人吕祖谦去世;绍熙四年(1193),心学家陆九渊、诗人范成大去世;绍熙五年(1194),词人陈亮、诗人尤袤去世。庆元六年(1200),十三世纪的第一个初夏,一代硕儒朱熹去世。接下来的十年间,群星相继陨落:诗人学者洪迈(1202),永嘉学派陈傅良(1203),诗人和哲人周必大(1204),诗人杨万里、词人刘过(1206),词人辛弃疾(1207),诗人陆游(1210)。永嘉学派集大成者叶适属寿高者,于嘉定十六年(1223)春去世,享年七十四岁。
好在,黄昏中仍有光亮,有时,还很璀璨。
鹅湖之会后的第十三个年头,亦即淳熙十五年(1188)秋,陈亮致信辛弃疾及朱熹,希望是年冬天,三人能在江西信州铅山县东的紫溪(瓢泉)相聚,共论国是——其时陈亮还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匹夫呢——心中的天下之大,与身份地位真的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学术史上,人们视此邀约为第二次鹅湖之会。这次,议题只有一个:如何恢复中原,完成统一大业。这个议题非常符合陈亮在学术上的追求。如果说第一次鹅湖之会充满了诗与思的格调,那么,第二次鹅湖之约,则无疑具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英雄色彩。
朱熹本答应要来,却最终爽约。事后在给陈亮的书信中,朱熹解释道,当初之所以没有前来赴约,主要是因为他在自家园子里种了几亩菊花,每天都要吃上几朵,如果远行,就吃不成了:“若一脚出门,便不得此物吃。”这个理由真令人无语:菊花哪儿没有呢。而在另一封复陈亮信中,朱熹才袒露了心迹:
来书警诲,殊荷爱念。然使熹不自料度,冒昧置前,亦只是诵说章句以应文备数而己。如何便担当许大事。况只此幸冒,亦未敢承担,老兄之言无乃太早计乎。然世间事思之非不烂熟,只恐做时不似说时,人心不似我心。孔子岂不是至公至诚,孟子岂不是粗拳大踢,到底无著手处;况今无此伎俩,自家勾当一个身心尚且奈何不下,所以从前不敢轻易出来……似闻后来庙论又有新番, 从官已有以言获罪而去者,未知事竟如何?
显然,朱熹更多的是出于个人政治安危考虑,才拒绝了这次邀约。朱熹对紫溪之约的作用与效果没什么信心,对人心和时局,则更没有信心。
陈亮为什么要邀请理学家朱熹呢? 朱熹的理学主张,和陈亮的“事功之学”大不相同。陈亮以“盈宇宙者无非物,日用之间无非事”为学术指导思想,一直视理学的“道德性命”为空谈高论,曾就“王霸义利”之关系与朱熹展开过激辩。但是,儒家学者讲究和而不同同而不和,同中存异异中求和。陈亮在他和朱熹之间,看见异也看见了同,这个“同”,就是其对于北伐的态度。
隆兴元年(1163)初冬,孝宗皇帝首次召见朱熹,询问治国方略。朱熹当面向孝宗奏上三札:第一札还是那副理学家的本色,批评孝宗做事态度不坚决,犹犹豫豫,究其原因在于没有深思《大学》之道;第二札说到了实处:二帝被掳的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作为人子与君王必报此仇,陛下应“合战守之计以为一”,谋图恢复大业;第三札又从虚处入手,说陛下要悉心学习周宣王的“内修政事外攘夷狄”。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本不在乎威强而在乎德业,其备不在乎边境而在乎朝廷, 其具不在乎兵食而在乎纪纲。
强敌当前,过分强调“德业”而忽视“威强”,强调“朝廷”而忽视“边境”,强调“纪纲”而忽视“兵食”之类,会不会带偏了政议的节奏?
孝宗召见朱熹,本就是做做样子给世人看。以此,朱熹在两年之后获赐“武学博士”。也就在这一年,名将张浚北伐失败,南宋朝廷以割让海州(连云港)、泗州(盱眙)、唐州(唐河县)、邓州(邓县)、商州(商县)和秦州(天水)六州及“岁币”二十万的高昂代价,取得“南宋不再向金称臣改称侄皇帝”的虚名。金人要的是银子,宋廷要的是面子。在陈亮看来,朱熹的这个武学博士也只是个虚幻的面子而已。
八年前的淳熙七年,辛弃疾再知隆兴(江西南昌)府兼江西安抚使,打算在信州(上饶)北部依山傍水处修建一座可以养老的居所。次年春天,“高处建舍低处辟田”的“带湖新居”开始筑建,“稼轩”就位于此地的最高处。据洪迈所作《稼轩记》所记,带湖新居堪称当时的顶级私人豪宅,占地一百七十余亩,散布其间的百多间各式建筑,仅占地面面积的四分之一。据说朱熹经过上饶时曾悄然观望过带湖,其园林之壮丽,令见多识广的朱晦庵也大开眼界。于此可见南宋之富饶,即使并不得意的官员,仍有能力为自己修建一座辉煌家园。就在这年冬天,辛稼轩遭弹劾罢官,归隐于带湖,开始了约二十年的半隐居生活。
或许是由于缺少安全感,淳熙十二年(1185),辛弃疾又跑到距带湖上百里的铅山县东“访泉于奇狮村,得周氏泉”,词人非常喜欢这眼形似水瓢的泉水,两年之后改周氏泉为“瓢泉”,筑瓢泉草堂于此,其生活与创作重心亦自带湖移居于此。辛弃疾不安的预感是正确的,庆元二年(1196),带湖新居毁于大火。
绍熙三年(1192),辛弃疾改奇狮村为期思村。经上饶学者程继红等人实地踏勘,推测出辛弃疾当年从上饶赴期思村访泉的路线:出府南门,陆路转西,由白鹤渡过信江,经汪家园三港渡,河叶街至上宜桥(石桥)、毛村铺、石溪,过木桥,抵铅山县界,由太平桥(石桥),经鹅湖(石桥)、双头铺抵永平,再经瓢泉、紫溪至分水关。
对于泉水的偏爱,可能是辛弃疾怀乡之情的一种集中体现——他的故乡济南府(历城县),可是闻名天下的泉城呢!
瓢泉迄今犹在,地处铅山县稼轩乡横坂村蒋家峒,村头铅山河与紫溪河的交汇处,古称崩洪。瓢泉,在铅山河支流的西侧,而期思村则在支河的东北方向,两处相隔仅约里余。鹅湖山及鹅湖寺在铅山县城以北十五里处,瓢泉则在县城以东二十五里外,两地相距四十里路。从小的地理区域来看,陈亮之约被视为第二次鹅湖之会,可能并不太准确。不过,由后面的叙述可知,辛弃疾和陈亮相聚期间,也确实至鹅湖寺游历。
淳熙十五年的冬天转眼来临,快到五十岁的辛弃疾突然病倒了。
朱熹不来,陈亮也一定会从老家浙江东阳到来。
落了一整天的大雪终于停止,雪后初霁的黄昏,大地展露出罕见的干净和静谧。泉水突破厚厚的积雪,从一只硕大的瓢涡涌出,汩汩地细语。病中的词人心情甚好,饶有兴致地来到二楼廊道上凭栏远眺。
此时,辛弃疾的眼前似出现了幻觉:雪白树丛掩映中的道路尽头,隐约出现了一团红色的火焰的影子,并且正在快速地向着自己所处的位置移动,在所过之处卷起片片灰色雪雾。
关于这团火红的影子,宋人赵溍在《养疴漫笔》中继续写道:
陈同甫,名亮,号龙川。始闻辛稼轩名,访之。将至门,过小桥,三跃马而三却。同甫怒拔剑挥马首,推马仆地,徒步而进。稼轩适倚楼,望见之,大惊异。遣人询之,则已及门,遂定交。
这真是一场英雄与英雄恨晚的相见啊!
出生于浙江婺州永康的陈亮,小辛弃疾三岁,曾以《中兴五论》名动朝野。
辛弃疾,素仰于心的大哥,他的《美芹十论》,早已烂熟于陈亮的心。
才华横溢的小弟冒着风雪来拜见心上的大哥,崇拜之中自有一股凛冽的傲气。期思村一座石拱桥前,陈亮远远看见白衣飘飘的偶像正斜倚着栏杆,激动地猛催马鞭,却不料爱骑竟然连续三次从拱桥的桥面上滑落下来!英雄的骏马怎么能连一座小小的石桥也越不过去呢!心高气傲的陈亮十分恼怒,于是拔左手勒缰,右手出佩剑,活生生将马头斩了下来!这座石桥遂被后世称为斩马桥。斩马桥旁,而今犹在的斩马亭,亭盖的琉璃瓦上,“斩马”字样仍依稀可辨。
黄宗羲在《宋元学案》中说陈亮“生而目光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可以想见当时激动又愤怒的陈龙川,“有芒”的眼眸中闪耀着怎样的神性与兽性。坐在楼上的辛弃疾目睹了斩马的整个过程,惊异、震撼、感动,从此与陈亮结成生死之交。
一介布衣陈亮不断向朝廷上书,并以此数次系狱,却从未后悔。瓢泉聚会之前,陈亮精心准备,先后到建康(南京)和京口(镇江)等地详察地理形势,设计北伐战略:“一水横陈,连罔三两,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 只成门户私计。”(《念奴娇·登多景楼》)
辛弃疾在之后所作《贺新郎·把酒长亭说》序言的前半部分,回忆了两人相见的过程:
陈同父(亮)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
两人聚会时具体讨论了什么话题,辛弃疾未曾细说。不过,从《养疴漫笔》中所载两人在后的相见所谈,大体可以得知此次所谈的“天下事”,就是南北的统一:
稼轩帅淮时(辛弃疾出任滁州知州),同甫与时落落,家甚贫。访稼轩于治所,相与谈天下事。酒酣,稼轩言南北之利害,南之可以并北者,如此。北之可以并南者,如此。且言钱塘非帝王居,断牛头之山,天下无援兵;决西湖之水,满城皆鱼鳖。
两人纵论天下,痛饮狂歌,“饮罢,宿同甫于斋中。同甫夜思稼轩沈重寡言,醒必思其误,将杀我以灭口,遂盗其骏马而逃”。一个月后,陈亮认为还应确认一下辛弃疾是否确无加害之意,于是写信给辛弃疾称手头拮据,想借点银子来渡过难关。辛疾弃二话没说,直接借给陈亮“十万缗以济贫”。
相聚十日之后,陈亮动身回家。
辛弃疾在前面那篇《贺新郎》词序的后半部分写道:
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正是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贺新郎》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
铁血是英雄,柔肠更是英雄!
陈亮刚上路一天,辛弃疾就后悔了,立即抄捷径直追,想把陈亮给追回来。无奈走到芦溪河一处叫鹭鸶林的地方,马脚深陷于雪泥之中,只好在方村(铅山县青溪镇方村)收住马蹄,寻得一家路边小店独自饮酒。向晚打马返程,走拢泉湖村,辛弃疾才发现铅山河已经结冰,既无法行船,也不可骑马从冰上通过。寻找投宿处的词人,直至半夜才找到吴家开设的旅舍(泉湖四望楼)。困顿之中正欲安歇,却忽听一阵悲怆的笛声穿过大雪而来!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松林深处,一只觅食的鸟,擦落了松针上的白雪,仿佛从词人头上掉落的白发。远去的陈龙川啊,对你的思念害得我好辛苦,大雪中的吹笛人,千万不要吹破了你的笛管啊。
两个末路英雄惺惺相惜,辛弃疾思念陈亮的雪夜,陈亮也在旅途中思念辛弃疾。五天之后,辛弃疾收到陈亮的来信,信中说,他想读到辛弃疾的新词。当陈亮收到辛弃疾的《贺新郎》时,思如潮水,立即写下一首和词:
老去凭谁说? 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 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两个末路英雄,一首一首地唱,一首一首地和。唱得壮烈,和得热血,如同南宋词坛上“硬语盘空”的二重唱,而大雪,正是这场唱和最炫目的舞台背景。
那首著名的写给陈亮的《破阵子》词,具体写于何时没有准确的依据。邓广铭先生在《稼轩词编年笺注》中,将此词“姑附缀于淳熙十五年冬与陈同甫唱和诸词之后”,其推断是可信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是写给兄弟的词,也是写给自己的词,一个末路英雄,写给另一个末路英雄的词。
志同道合的兄弟策马而去,留下末路的孤独一直缠绕着辛稼轩的后半生。一天,独坐瓢泉草堂的停云阁时,水声山色竞来相娱,就连溪山也仿佛在向词人索取新词一般——写下这首《贺新郎》时,陈亮已经去世六七年;再过几年,一代“词中之龙”辛弃疾亦将谢幕他的人生。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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