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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往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639
安庆

没有人行走的桥是孤独的

我站在老桥上,这是一座很少有人再走的桥了。没有人行走的桥是孤独的,我忽然想起,对于村庄,我是一个浪子,在异乡,也是孤独的。

  每次回到村庄,我都要来这座桥上走走。桥墩已经风化,桥墩的缝隙里拱出杂乱的野草和细黄的小树,树枝上挂着苍黄的草梗,偶尔看见一只野鼠从桥墩的缝隙里钻出来,野鼠的耳朵像灰色的树叶。桥板裂了不小的缝,从裂缝里可以看见桥下的流水,这座桥只是还存在着,没有拆掉而已。

  这是一条老河,河变得荒凉、荒蛮,河滩里种上了庄稼,一发大水庄稼便泡在水里。我站在桥上时,水还汪洋着,只是洪水下去,路可以走了。河边形成了大片的沼泽,沼泽里竖着高高低低的野蒿和庄稼的茎秆,一棵被淹的玉米棵上,站着一只黑色小鸟,鸟在沼泽里有些迷惘。

  对于一座老桥,是要感恩的,在没有那座新桥之前,到外边去都要经过这座老桥。如果用放大镜辨认,桥上的脚印会层层叠叠难以计数,很多很多的人都是走过桥的,忘记桥,意味着对时光的背叛。我得承认,我第一次去火车站坐火车,到外边的世界去,走的就是这座桥。

  那时候我还是少年,走过桥时看见桥下的流水里映出一个踌躇的身影。我们附近的那个小车站早已经停用,我站在桥上,朝车站的方向遥望,我是在那里坐过很多次火车的,我的心也是从那个小站上开始变野。我还记得那个小小的候车室,候车室里售票的窗口。我就是这样飞来飞去,成为村庄和故乡的一个浪子。

  其实,坐火车最多的是我母亲,母亲坐火车到一个城市去,去那个城市里我的一个姨母家,在姨母家住三两天。每次回来,母亲身上的包裹里,带回来的都是表哥、表姐穿过的衣裳,也有新的秋衣、秋裤;我的三个表姐都在针织厂上班,母亲每次去姨家,表姐们都会把攒下的秋衣、秋裤送给母亲。后来,母亲从那个城市给我带回来的,还有小表姐送我的杂志和书。有一年,母亲扛回来一台座钟,放在我们家的条几上,哥哥到了找对象的年龄,我们家不断地在增添东西。

  我记得几次午夜过桥的经历,那是母亲在县城的医院里住院,我要在夜里回家,拿医院通知续缴的费用,还有母亲和我要换洗的衣服。我从县城坐的是一趟将近零点的列车,下了车,走到这座桥上需要大半个小时,那时候河水还很充沛,走过桥时,听见桥下淙淙的水声。我没有害怕,跨过桥,我已经看见村庄的灯光,虽然午夜的灯火是微弱的,但我知道那儿就是村庄的方向。第二天,我照样要经过这座桥回到县城的医院,我去车站坐最早的一班列车。早晨的桥寂静着,整个河流、河岸都是寂静的,流水是寂静的,飞过河床、飞在岸边的鸟是寂静的,两岸上的田野是寂静的,河滩上的草类是寂静的。我路过桥,桥下的流水格外清澈,河底的卵石干干净净,水草从卵石里钻出来,在水波中翕动。我看一眼桥,快步地往前走,母亲还在医院,我要赶在查房前,尽早地在收费的窗口,把医院催缴的续费缴上。

  后来,我无数次地经过这座老桥,和桥有过很多的交集,很多的缘分。

  我记得我沿着河岸往西走,看着溯流而上的河,我走到离铁路更近的一片野滩,野滩充斥着被挖掘的一堆堆沙砾,充斥着杂乱的野草和野蒿。我在老野滩看到一座灰窑,已经废弃了,窑的遗址还在,灰窑的旁边有一座空落落的小房子,那是灰窑上的人住过的地方。我坐在一处高高的沙砾上,看着飞掠的火车,麻雀从一片沙砾中飞起来,带出一股旋风。我记得我随父亲赶着驴车去西边山下的一座煤矿里拉煤,黎明离家,夜幕降临时回来。在走过桥时,我们家的那头毛驴发出长长的叫声,即使一头驴也知道跨过了桥就要回到家了。

  对一座桥是需要感恩的。

  在黄昏,我站在这座被遗弃的桥上,看着不远处的那座新桥,我心头流过的依然是过往的时光。那座所谓的新桥,实际上有些年头了,我从老桥步行着向新桥走,丈量着它们的距离,光阴正从我脚步间匆匆流过。世界上的东西是需要保留的,无关新旧,一切保留下来的东西都有保留的理由。

忧伤的缝纫机

那个秋天的黄昏,那一台缝纫机是忧伤的。在本家叔的院子里,我看到了掀翻在地的缝纫机。

  叔叔的脸上挂着泪痕,爷爷奶奶无语地看着叔叔,夜晚的空气有些凝滞。我是无意中闯进现场的,我去找叔叔玩,那几年我特别喜欢那个叔叔,他教会了我下军旗、象棋。叔叔还有一把笛子,在夜晚静下来的时候我能听到他的笛声。从我们家的房子上可以攀到叔叔家的房顶,有几次,我就悄悄地坐在叔叔家的房顶上听着叔叔的笛声。

  叔叔从家里跑出来,我悄悄跟在他的身后。他坐在村外的一条沟边。刚下过一场大雨,沟里的青蛙不时发出呱呱的叫声,蛐蛐也在草丛里叫着。很久,我看见叔叔站起来,他喊着我的名字,原来他是知道我跟着他的。我从一棵树下跳出来,叔叔拉住我的小手,朝村子里走。夜变得潮湿,街道也潮湿着。

  那台缝纫机和叔叔的婚姻有关,是一个介绍的对象家提出来的条件之一,同时和叔叔竞争的还有邻村的一个青年。结果那一家在叔叔之前先买到了缝纫机,而且是蝴蝶牌的,同时还买到了一辆永久自行车。叔叔在缝纫机上先输给了对方,叔叔家买到缝纫机的那天,同时听到了被对方放弃的消息,叔叔在那个黄昏掀翻了缝纫机。

  叔叔的事,让我暗暗发誓,等将来我到了年龄,一定要提前准备好一台缝纫机。

  叔叔是一个木匠,几天后,他背着木匠工具离开了村庄。叔叔一走一直没有回家,在家的爷爷奶奶,会在农忙的季节和春节前收到叔叔的汇款单,叔叔在用他的木匠手艺闯着他的天下。两年多后,叔叔从外边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女子,那个女子成为我的婶婶。婶子开始使用那台缝纫机,她还是个裁缝,心灵手巧,我少年时代的一些衣服都是她帮助做的,我常常站在她的身边听着咔嗒咔嗒的缝纫机声。她在村里做衣服的名气越来越大,上门送活的人越来越多,婶子用她的手艺挣钱,补贴家用。叔叔走村串巷的活少了,那一年他进了镇里的一家木器厂。

  后来我离开了村庄。

  叔叔和婶子的年龄越来越大,但婶子眼睛还好,还能用缝纫机,还能做力所能及的活儿。他们的子女都大了,小女儿上了大学,就在我现在生活的城市。有一天,我接到了叔叔的电话,说他们也来了这个城市,他在这个城市接点零活,陪女儿上学,婶子在一个胡同口支了台缝纫机,接点修补衣裳和被褥的活儿。一天傍晚,我按叔叔说的地址找到了那个胡同口,我看见婶子坐在一间小屋里,正埋头缝纫,靠墙的柜子里摞满了做好和待做的活,缝纫机嗒嗒响着。

  那天晚上,我和叔叔找了一家小饭馆,我们喝了一小瓶白酒,我送他回家,看到了从学校回来的叔叔的小女儿。婶婶说,家里有要做的活你就拿来。抬起头,我看见了那根挂在墙上的笛子。

午后的河流

我又一次走近了那条河流。白色的水鸟、麻雀、喜鹊、彩色的蜻蜓、花翅膀的蝴蝶在河边飞着,几只蚂蚱尝试着飞过河床,到对岸的草地去。鸟落到了对岸的树上,又飞到更远的远方。

  一个孩子出现在河边,午后的太阳炽白地照着,孩子晃动着瘦小的身子,越来越靠近河流。他看着河,河里的影子也很瘦小。然后,他顺着河岸,逆着水朝上游走,吧嗒吧嗒的小脚落在岸边,细微地响着。少年在午后的河边找到一座桥,他站在桥上看着流水,水钻进桥孔,桥墩处溅起几片白浪。午后的河边很静,他在回忆着一座桥,一个记忆里的瞬间,那个瞬间也许和一个少年的一生有关。

  很多的午后,少年都会到河边来。

  有一段时间,我也喜欢上了午后的河边。那是秋日的午后,太阳尽管炽热,但空气中有了凉意,河床里的水有了不一样的温度,很少再有洗澡的人。我不认识这个孩子,好像不是我们村庄的,也许是我不认得是谁家的孩子,很多日子我在外漂泊,村里的很多孩子我都不认识。我没有打扰他,这个在午后河边的少年,他到底要干什么?我有一些疑惑。我只是看着他,他也会看我,然后继续在河边走动,小脚溅起河边的沙土,走在河边的身影有些孤单。

  许多年后,我和这个少年有了聊天的机会,他已经为人夫,为人父。我也早知道了当年那个午后河边少年的来历,他是被收养过来的,他原来的家在几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庄,他属于当年的超生对象,因为父母在外地的一个厂里工作,生下来后,被送回老家。可那个家发生了变故,面对现实的纠缠,他的父母决定把他送养。他告诉我,他来到这个村庄是在一个夜晚,他隐约记得,他原来的村庄也有一条河,多年前的那些午后,他走在河边,是想寻找他记忆里的河流。

  他说他见到了父亲——他的生父。他和我走在河边,河水里漂着一个季节的黄叶。三年前的一天黄昏,有人悄悄地找到他,对他说,你的生父现在想见你……他沉默着,从他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亲、母亲。找他的人说,对不起,你父亲病了,很重,想在最后再见你一面。他不知哪儿来的脾气,跳起来,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为什么到这时候了才来找我,才会求我去见他一面,那个人,他为什么要到这个时候才会想起找我? 他凭什么? 我和他还有什么关系……所有的委屈、不服,都在一瞬间爆发了。但终究还是见了,他说,那一天见面就在这条河边。

  他指指远处的一片小树林,他说,我到底还是去见了他,在约定的那个午后,尽管出门前还在纠结。他提前去了小树林,在小树林回想一个个失望失落的午后。他看到一辆面包车,那个他叫父亲的人被人搀着从车上下来,面黄肌瘦,已病入膏肓。他还见到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个哥哥,那一刻,小树林里忽然响起很多鸟的叫声。他最后一直守在父亲的身边,几个月后父亲就离开了人世。他为父亲送葬,在殡葬的路上他和哥哥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我的眼前,依然是午后河边的少年。我们久久地看着面前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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