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春天,记者以我为题材撰写了报道,刊登在报纸上。之前,我想:人们看了报纸,觉得我艰难困苦,说不定能帮帮我。没多久,记者给我打来电话,说是邯郸的一位女士,给报社打来电话,想帮助我,报社已然把我的联系电话给了那位好心的女士。我听后很是感激。
挂断记者的电话,邯郸那位好心的女士便打来了电话。她先是亲切地询问了我的病情,并感叹了我命运多舛。而后,语重心长地说:唉,你长年累月做透析,我都替你难受,难道除了做透析,就没有别的法子?我说:除了做透析,只能换肾。她说:除了这两条路,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我听她言外有意,有向我推销保健品的感觉,便问她: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说:我就是一个退休的教师。最后,她说会抽空来北京看我。
打过这次电话,她没有来北京看我,也没再联系我。过了约三两个月,她忽然又打来电话,说她来北京开过会,但没来看我,是怕我不相信他们的产品。我冷冷地问:你们的产品是什么呀? 她吞吐了半天,才说:我们是做“完美”的。我立刻挂断了电话,越想越来气,自言自语地骂了许多难听话。
我第一次跟做传销的人接触,在2002年的冬天。那时,我正在复兴门附近卖唱。有一个二十多岁、非常瘦弱矮小的姑娘走来,和我一阵热聊。临走,她把呼机号留给了我(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她走出老远,还回头叮嘱我:千万别忘了呼我。
没过几天,我便迫不及待地用公用电话呼了她。工夫不大,这个姑娘便急匆匆赶了过来。她跟我说她是安徽人,如今正在一个非常有前景的团队里工作,过不了多久就能挣到大钱。她又跟我说:你老这么卖唱,也不是常事,不如到我们团队里来吧,咱们一块儿挣大钱。她说他们团队马上便有个聚会,她希望我陪她去。她说:你不做没关系,可以了解一下。我为了和她搞对象,只好让她带我去了他们的团队。在路上,她告诉我,他们的团队,总部设在美国。
上了楼,进了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有男有女,大概三十来个人。我一进门,便立即受到了热情洋溢的欢迎。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墙上的一个小黑板上又是写又是画,口若悬河地给大家上课。她讲的内容,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讲完课,她又一对一地对我进行帮扶。领我来的安徽姑娘说:我们这位讲师,原来在国企,年薪三十多万呢,但她觉得在国企,人就像行尸走肉,没有丝毫活力,所以便来到了我们的团队。
我像是一块误入了腌菜缸的石头,任凭她怎样掰开揉碎地诱导,愣是油盐不进。直到这位讲师嗓子嘶哑,不停地张开嘴,往里喷射药物,我才说:你们的产品真不适合我,太贵,我接触的都是一些穷苦人,我一盒牙膏都卖不出去的。讲师仍不死心:你可以带徒弟呀,让徒弟帮你卖,徒弟多了,你在家待着也能挣大钱。
从楼里出来后,我对安徽小姑娘说:你是拉徒弟把我拉来的吧? 她说:你在通道卖唱,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帮你。
一年多后,我碰到她的一个同事。她的同事说自己下岗后没有工作,才被哄骗进团队的,赔了些钱,如今不做了。这位下岗女工还说,安徽姑娘在北京越混越惨,房租交不上,吃饭的钱也没有,最后瘦得都不成样子了,但她雄心不灭,决定把产品带回安徽老家,在那里开辟新的根据地。
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在朝外的地道卖唱,有一个姑娘把一个白纸信封放在了我的琴包上。我赶紧拿起信封,上面写着:这是一封信。再看那个姑娘时,她已然走出好远了。她穿着白色的棉袄,细高挑的身材。我打开信封,里面除了一封信,还有二十块钱。事隔多年,信上的词句我已然不记得了,反正都是一串一串的鸡汤话,意思嘛,就是想要和我认识,做个朋友。
有这种好事,我自然不敢怠慢。第二天,我按信上留下的电话打了过去。她很热情地邀请我见面聊一聊。我们把见面的地址定在了广安门的港澳中心门口。她说:你看见一个穿红裤子的大高个,那就是我。
港澳中心的门口,我们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先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聊了一些没滋味的闲话。她说:咱们在这里待着,也没啥意思,不如找个有意思的地方玩去。我说:你说去哪里?她说:我一帮朋友正在附近的楼上聚会,咱们去凑个热闹吧。听她这样讲,我立时警觉起来。我问她:你是做传销的吗? 她面不改色地说:传销是什么呀? 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这才放心,随着她绕来绕去,拐进了一栋楼里。在电梯里,我们遇到了不少来聚会的人。他们相互间的虚情假意,让我觉得很熟悉。待到进了房间,我一下子就全明白了。里面挨挨挤挤地摆列了几十张椅子,墙上贴着各种气壮山河的标语。趁红裤子上洗手间的当儿,我指着她的背影,问身边的一个戴眼镜的男子:她做多久啦?眼镜男子说:还不到一年呢,但她业务能力挺强,进步挺快的。
大家乱哄哄地分别找椅子坐下。这时有个中年妇女,开始挨个收钱。到我跟前,我说:干吗收钱?红裤子赶紧凑过来说:过一会儿,将有位从新加坡过来的讲师,给大家授课,所以大家得每人交一些钱出来。我说:我不听课,也没钱。说着,起身要走。红裤子拉着我说:你没带钱,没关系,我替你拿。周围的人们也纷纷劝:听听吧,会对你今后的人生道路有非常大的帮助。我挣脱红裤子的拉扯,走出了那个腌菜缸一般的屋子。
也是在那条地道,我还遇到过一位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二十出头,尖下颏,白皙的皮肤,名字叫李海燕。这个李海燕时常来地道,先是称赞我歌唱得好,还给我买过几次汉堡。她不停向我宣扬团队的美妙。那时候,我在地上铺个垫子,直接坐在上面唱歌,李海燕为了俯就我,便蹲下来给我上课。时间久了,她站起来,如若喝了智取生辰纲时用的药酒,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时我没租房子,住在同村一个包工头的工地上。工头有钱有闲,他说,洗浴发廊里的小姐像是一台机器,一按电门开始,一按电门结束,他腻了。他说:你老出去唱歌,碰到顺眼的小姑娘,也给我介绍介绍。
我跟李海燕说:你看我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哪里用得起你们的产品啊!我认识个老板,是个大包工头,我介绍你们认识。我又说:他用得起你们的产品,并且他结交的都是有钱人,你也可以发展他。李海燕高兴地说:好哇好哇!我又回头跟工头说:我在小姑娘面前替你吹得像气球一样圆,等见了面,就看你的能耐啦。
李海燕为了能发展所谓的大老板,几乎下了血本。到了约定见面的日子,她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同事,还威风凛凛地开了一辆轿车过来。在一家餐厅的饭桌上,团队的三员大将组成阵势,向我和工头拉开了热烈而强劲的宣传攻势。工头除了不停地眨巴眼,简直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吃完饭,工头要结账时,李海燕站起来说:哥,账我早结了,我虽然年纪小,但不愿意人家说我是白吃白喝的女孩儿。这次见面,工头买了李海燕一盒牙膏、一瓶洗发水。
再次和李海燕见面,我便直截了当地说:大老板对你的团队和产品不感兴趣,他只是对你的人感兴趣,你向他推销产品,不如直接推销你自己。李海燕说她只想靠自己拼搏来积累财富,并没打算出卖色相。我淡淡地说:不勉强你,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呗。李海燕苦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去了。
我在南三环外的一个村子住了好多年,有天在胡同里溜达的时候,碰到一个姑娘东张西望,踅摸墙上的租房广告。我便问她:你是找房子?我住的那家有空房。我领她和房东见了面,没一会儿她便和房东谈妥,租下了我隔壁的那间空房。
这个姑娘偶尔会到我屋里闲聊一会儿。通过闲聊,我知道她姓王,正在做传销。王姑娘已然在腌菜缸被腌制得很咸了,几乎把今生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些产品的团队身上。我和她聊天时,不断地打击她,哪些话难听,我便专拣哪些话往外甩。我说:他们吹嘘自己的护肤品很是神奇,使用了之后,几乎能返老还童。可就拿你来说吧,你手里那些护肤品,卖不出去,肯定自己都用了吧,但我头一次见到你,从你那面容上判断,还以为你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呢。
听我说这些话,王姑娘脸上虽然还在笑,但笑得比哭都寒碜。我还说,我敢打包票,你在团队里肯定会越混越惨,旁的先别说,你现在交房租都困难。王姑娘说:我正在创业阶段,困难是暂时的,面包和牛奶总是会有的。我说:你选错了方向,走错了道路,我用一个成语来形容你现在的处境——画饼充饥。王姑娘再来我屋里,我问她:我老和你抬杠,你怎么还来呀? 她说:我不来,你训谁去呀?
我们都笑了。我把我被红裤子哄骗进会场的故事对王姑娘讲了。王姑娘说,为了拉下线,她真是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别人给她介绍了对象,她和人家见面后,也曾把人家领进了团队的聚会场所。我问:那个男的什么反应?王姑娘说:进屋一看,掉头便走,然后在电话里说难听的话。
王姑娘白天四处窜访,夜里很晚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一般我都睡着了。赶上我睡得迟些,她上楼经过我的房门口时,总是踮着脚尖,不让自己的高跟鞋发出声响。
王姑娘一个人住了没多久,便有个小伙子搬来和她同住。这个小伙子长得很帅,是个推销儿童学习用品的。王姑娘和我说她正在创业阶段,经济拮据,所以找个男朋友缓解一下压力。我说:你换个踏实工作不行吗? 我想过豪车别墅的日子,一般工作,得几辈子才能实现啊?她说,在这个团队里,只要坚持不懈地努力,实现并不难,团队里有数不清的例子摆在那里。她又说:求求你,别打击我了,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会没有信心活下去的。我说:好吧,那祝你早日成功吧。
有一次,我因重感冒回老家村里的诊所输液。王姑娘见我的屋里好几天没人,便给我打电话,问怎么好几天没回去,是不是有啥事。过春节,王姑娘回老家,还把吃不了的几斤大米送给了我。
转过年春天,王姑娘回来后,没多久就搬走了。临走时,她还特意对我说,和她同住的,其实不是她男朋友,她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她还说,她现在真的有男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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