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过雨,山路有些滑,通向水库的路有点陡峭难行。爬坡时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我急忙弯腰,右手抓住一棵小松树,想稳住身子。身子是稳住了,那小松树却被连根拔了起来。
我手握着那根松树,边走路边看它,它比我的手指还要细一些,是个娃娃松,也可以说是个婴儿松。松树寿命可达千年之久,如若它长在那里,不说活千年,至少也能活几十年吧,可是它遇到了我,恰恰又是在雨后的清晨遇到了我,雨水成全它的命,我却断了它的命,我竟是它的噩梦和厄运吗?
松叶上还沾着露水,像是它的眼泪,一棵娃娃松哭了,无助的伤心的娃娃。我,一个快六十岁的人,向一个娃娃求助,娃娃慷慨地帮助了我,我却毁掉了这娃娃,这是我,一个长者该做的事吗?我心里有愧,觉得对不起这娃娃。
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或做了对不起生灵的事,或做了对不起某个物事的事,不论别人说不说什么,生灵说不说什么,物事说不说什么,你只要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你就会觉得良心不安,也会觉得天地神灵都不安。说到底,对不起,首先是对不起自己的那颗心。
娃娃松不会怪罪我,因为我不是故意的,娃娃松会原谅我,但是我不原谅自己。山上有的是松树,世上有的是松树,但是,因了我,世上少了棵娃娃松,这个世界就不完整,我的心就不完整。我的心里就少了一棵松树,我的心里就多了一份愧疚。
我急忙折回来时的山路,找到了娃娃松生长的地方,用一块片石刨挖了一个树坑,将娃娃松栽到里面,小心培土,又用矿泉水瓶子在路边水洼里舀了水,在根部轻轻浇灌。
做完这一切,我站在小松树旁边,抚了抚它的嫩叶,轻声地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娃娃松,好娃娃,我感激你,一个小娃娃帮助了一个陌生老汉。你虽小,却有天地之大德;我虽老,却少人间之情义。娃娃,你不仅帮助了我,你也教育了我。你告诉我:天地化育了我,我应该赞美天地之化育。
走了好远,我回头,看见娃娃松在微风里轻摇着小手臂,我也向它招手:再见啦,好娃娃,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
街角小店那只猫
我几乎每天都从这个街角小店前路过,每次都能看见它,此刻,我又看见它了。
暗黄色,中等胖瘦,大约有六岁或七岁了吧——四五年前,那时,它还是一个少年猫,我就見过它机灵、活泼、好动、好奇的样子,不过,所有的少年猫都是这个样子。我只能用这种废话说出记忆中少年猫的公共形象。除了太多的通用废话,我们说不出我们独特的看、独特的听、独特的思,因为我们并没有独特的心和独特的思想,所以我们没有独特的看、听、思。我们太平庸,太庸俗,太格式化,所以我们所见略同,所听略同,所思略同,所言略同。我们看不见事物后面的真相。我们从这个世界这个街角这个猫面前走了一千遍(肯定不止),也只等于走了一遍,其余只不过重复了九百九十九遍。我们见过那只猫有一千次,其实只见过一次,甚至一次都没见过,我们只见过猫的表象,那只真正的猫,我们一次也没真正见过。
我注意到套在它脖子上的那根灰白色铁链,四五年前第一次见它时,脖子上就套着这根铁链。是的,眼前的这根铁链,还是多年前的那根铁链。那块固定铁链的石头,是它的家,它的码头,它的高山和故土,它的宇宙。它一会儿蹲在石头上打盹,一会儿跳下石头围着石头转圈,有时仰起头看街边梧桐树上跳跃鸣叫的麻雀,有时就蹲在瓷碗前就餐,有时候就蘸着口水用毛绒的脚爪仔细洗脸——它保持着与生俱来的洁癖,这无关虚荣和礼节,而是出于它古老兽性中深藏的神性,它对食物、对环境、对自身仪表,有一种清洁的渴求,也可以视为一种道德上的洁癖。干净的猫,与这肮脏的世界不兼容,但猫无法在世界之外重建一个世界,所以它只能自己监管自己,自己教育自己:你必须时时洗涤沾在你身体上的世界的脏污,你必须保持干净,在脏污的世界里做一只干净的猫。
上述的日常行为,都是它在铁链的控制下进行的,铁链的长度,规定了它日常生活的半径,规定了它生命的半径,规定了它精神世界的半径——当然,我并不知道猫的心,不知道猫的意识和潜意识,虽然它只有六七岁,但它也是有着数亿年演化历史的古老物种的后裔,它的意识和潜意识里,横卧着多少亿年的情欲、梦境、思念和冲动。一只六七岁的猫心里,奔腾着数亿年的激情和欲望!它被囚禁在这里,它的命运就是那根铁链,那根铁链的长度就是它生活的半径,就是它生命的半径。
一只猫的心里,藏着多少委屈、多少不甘、多少悲苦、多少抑郁、多少愤怒——但养猫人对此浑然不觉,他以为猫会感谢他,感谢喂给它的残羹剩汤,感谢拴在脖子上的那根铁链,给了它安全和苟且存活的铁链。
一只猫,一只被囚禁的袖珍老虎,一个深陷于命运困境的古老梦魇。
一只猫的困境,是囚徒的困境。
从它身上,我看见了万物的缩影。
从它身上,我看见了我的影子。
帽子逸事
戴上它,它立刻使我稍稍高出我自己,让看见我的人,以为我突然长高了。
它让迎面走来的孩子,看见我,以为看见了百年前的圣人。
它遮盖了我因为落发而荒芜了的头顶,它制造了庄严的假象,使我看上去有几分长者风度。
它掩饰了我的眼神,使我的迷惘反倒像是含蓄;使我的贪婪像是深情;使我的慌乱却像是害羞;使我的颓废像是谦逊。
它限制了我的仰望,我无法仰望到爱因斯坦的浩瀚星空。我看见的总是被帽檐省略后的市场附近残剩的几粒星星。
那天下午,我又戴着帽子出门了,却遇见了大风。风哈哈笑着,一把摘走我的帽子,风旋转着它,戏弄着它,抛掷着它。
最后,风把那帽子抛向郊外田野,将它郑重地,挂在一头正在春耕拉犁的牛的犄角上,表示对这头牛的尊敬和慰问。
在一片绿叶上度过一生
中午做饭洗小青菜时?,看见菜叶上有一粒绿点在微微移动,是的,不是一个,是一粒,一粒绿点。书虫那样大小,好像比书虫更小一些。要是我的眼睛近视度再严重一点,我就不会看到它。看不见它,它存在也就等于不存在,那我就只管对着自来水龙头冲洗菜叶,它也就随着水流被冲进下水道——多少弱小生灵,不都是这样消失的吗?
看到了它,我立即关了水龙头,捧起菜叶。我凝视它。一粒绿点,看不清五官形貌,不知道雌雄,它很小很小,但不管怎样小,也是生命。我同样也是生命。而生命,是应该被怜惜和尊重的。
一粒绿点,和菜叶一样的绿色,这片菜叶就是它的家。它吃住都在这里,它吃喝的是什么呢?它这么小,小得令人同情,估计它一日的口粮,就是几滴菜叶的汁液吧?几滴绿汁,不够润湿我的舌尖,却是它一天的口粮,甚至就是它一生的口粮——也许,它的一生,也就几天,或者几小时吧。
大有大的难,小有小的好。上苍让它做一粒虫,安排给它一片绿叶,也是般配,也是慈悲,上苍对一粒虫,满含慈悲。
这片菜叶,是它的餐厅、卧室、禅堂和书房。
我们这些人,在世间活下去,要受尽万般苦,才渡过一世劫。这粒小小虫儿,在一片绿叶上度过单纯的一生,未必不是福气。
我捧起菜叶,赶紧下了楼,将这粒安静的虫,放在小区的花园里,祈愿天意怜生灵,虫得善终。
多年前读过《弘一大师传》,书中记大师生前,每到一处传法讲道,落座之前,总要把凳子和蒲团反复抖几次,才缓缓坐下。他怕坐具上有小生灵,他不忍心伤害了它们。
古人说:“欲见圣人气象,须于自己胸中洁净时观之。”
古语说得很好。我想补充一句:欲知圣人之心,须于自己胸中慈悲时观之。
此时,我心柔软而慈悲,至少在此时,我已接近圣人。
目睹一头牛犊的降生
一落地,就痉挛着开始走路,你那细嫩的蹄子上,还沾着母亲的血。
你为什么如此急于上路?你是否已经提前知道了命运为你制定的匆促日程?
是的,皮革公司已预订了,你尚未发育的皮;罐头老板已预订了,你尚未长出的肉;而你的每一个内脏,商业都提前预付了定金。
唉,降生于死亡的订单,你一落地,就开始了倒计时;一落地,你就痉挛着抬起蹄子开始走路,是为了让母亲看见,你已经开始了逃离吗?
你与生俱来的行走能力,莫非母亲在怀孕期间就提前给了你叮咛和督促?哦,死亡的胎教,是如此残酷而仁慈。
草滩上,血水和着露水,你在母亲的温情注视里,蹒跚行走。
而我站在不远处,亲眼目睹了你的降生,你一降生,就迅速启程。
但是,我无法为你祝福。
狂妄者
他躲在门缝后面用皮尺丈量银河的心胸。
他经过严密思辨,得出“上苍注视世界的牧场是为了采购羊肉”的商业结论。
他否认美德的存在,认为美德只是来不及定价的一种小众商品。
他不承认有正直的人格,认为电线杆正直只是为了用电方便。
他鄙视善良的羊,他崇拜狼的牙齿和解剖的技术。
他嫉妒彩虹,认为彩虹只有挂在他的窗口才是恰当的美学。
他诽谤别人的才华,认为开花是植物的淫荡行为。
他梦见那个有才华的人突然死了,死于对他的巨大才华的恐惧。
他发现自己还在加速向巨人的高度生长,半夜里他又长高了一大截,腿和脚都伸出被子之外达一米左右,说明他正迅速成為摩天巨人。他否认是他自己错误地把被子横着盖在了腰部以上。
他不认为白雪象征着什么,白雪并不是纯洁,而是受不了寒冷的折磨,是苍白的脸色。
他不认为蔚蓝的晴空在召唤心灵,他认为蔚蓝是缺氧和窒息。
他拒绝认同山是崇高的存在,他认为石头堆积起一些高度,是为了诱惑疯子从那儿跳崖自尽。
他嘲讽不识时务的瀑布,嘲讽它只会把自己囚禁在悬崖上,除了流下无用的泪水和无用的激情,别的一无所有,还不如待在池塘里养得很肥的鱼,卖很多的钱。
他准备把词典里的所有贬义词,送给那个在昨天的会场上没有主动向他鞠躬、媚笑和请教的人。
他准备把词典里的所有褒义词,都包养起来,然后让它们在他所撰写的自传里,详尽地描述和塑造自己伟大卓越的人生,包括辉煌的今生、不凡的前生和荣耀的来生。
他终于睡着了。他狠狠地磨牙,在黑夜的磨刀石上,他磨着仇恨的牙齿。
他在噩梦里翻身。他那无情无义、自高自大、狂妄狂暴的闪着冷光的眸子,把床前路过的猫,吓得连打了几个寒战。
致意
一
人过了五十岁之后,看人看事物的眼光,明显有了变化。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信然。
比如,我年轻时看见灰尘,觉得灰尘就是灰尘,不会想到别的。
如今看见灰尘,有时就一阵心惊:要不了多少年,我也会变成灰尘。与我同时活着的人们,也将陆续变成灰尘。
二
有时长途跋涉,到了目的地,就习惯性地拍打衣服上的灰尘,心里就禁不住产生联想:这灰尘,曾是谁的身体的一部分?那人说不定是古人或今人,总之,他已经变成了灰尘。多少年了,他一直在地上匍匐,有时在水里流动,有时在风中飘零。现在,他遇见了我,我接待了他——他落在了我身上,我与他,竟然有着一种冥冥中注定要邂逅的缘分。
于是,我拍打灰尘的手,就有了些许的迟疑和不忍。我不忍拂去这千载一遇的相逢,因为灰尘的前生——?那位曾经的古人,也许是一位高洁而深情的人,是我们这凉薄且混浊年代里已经基本灭绝了的芝兰香草般的君子美人——他曾经是一个多好的人呢,此刻,他随着一阵风找到了我,可惜,这是多么遗憾的相逢呀——他走早了,我则来晚了。在一阵迟疑之后,我还是伸出手,一阵轻轻拍打,就把一段稀世奇缘拂去了。
时光悠悠无穷尽。好时光是那么稀少,而我们总是一再错过。我们错过了古今多少好时光?当我们想起时——或者当我们遇见时,你或我,却早已成尘。
三
据人口学家估计,若从公元前十九万年为分界点算起,从那时至今,在十九万两千年的时间里,地球上曾经生活过的人约有一千零九十亿。
读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我悚然一惊,双脚立即停住,心跳加速。这惊人的一千零九十亿,他们都是我的同类、我的先辈啊!他们都去了哪里?
无疑,他们早已成尘。
其时,我正在深秋的山野行走,但见山脉绵延,原野空阔,鸟影起落。就记起某个经典里的一句话:你来自于泥土,你必将归于泥土。
没错,泥土是时间的工作室,是造化的作坊,是万物的前生与后世。
泥土是过去的一切,也是未来的全部。
泥土是梦的堆积、魂的交叠,泥土里全是生命的灰尘。
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场景,当我放开眼,抬起脚,伸出手,我触碰的,总是灰尘灰尘灰尘灰尘,然而,我也知道,这无尽的灰尘,都是曾经的生命生命生命生命。
百年或千年之后,以及以后的以后,當你行走于原野,当你轻轻抬脚或挥手,那随风而起的灰尘里,就有我细微的身影和声音,向你致意和问候……
光年:对生命现象与历史命运的另一种描述
【注释】光年,天文学上的一种长度单位。即光在真空中一年内走过的路程为一光年。光速每秒三十万公里,即一光年;365×24×60×60×300000,约等于94608亿公里。
【题记】宇宙是光的交织和传播,万物是光呈现的影像,生命是光的产生和湮灭的叙事。简而言之,宇宙、万物和生命,也可看作是一种光学现象。科学是对光的描述,天文学是对光的猜想,哲学是对光的沉思,神学是对光的祈祷,文学是对光的感念,美学是对光的礼赞,心学是对光如何沉淀成生命内部的良知良能并如何熔铸灵魂的静观、内视和冥思。
我们的命运,正在以光速穿越宇宙的幻海。光不停地让我们远离自己,每时每刻,我们都在飞速跃迁到遥远而陌生的空间——当我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此刻的我与刚刚写出这段话第一个字的那个自己,已相距一光分钟。
我拉着外婆的蓝布衣襟到阳山菜地里采摘豌豆角的情境离我约六十光年,我小时候放过的那头牛离我约五十八光年,我坐过的那个小学一年级课桌离我五十多光年——以上这些影像,外星人通过天文望远镜或许都能一一看到。
秦始皇离我约两千四百多光年,而居住在南环状星云里正在研究宇宙历程和命运奥秘的天文学家,用超级天文望远镜反复扫描广袤的宇宙,当他们看到地球的时候,秦始皇腰里的宝剑仍闪着寒光,焚书的火光还未熄灭,万里长城的工程还未竣工,奴隶们的血泪仍在浇筑一个庞大设施,也在浇筑着他们视线里的那片痛苦的星云——由于南环状星云距离地球约两千多光年,所以,当地球的影像被那里的天文学家看见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秦朝。
清朝离我约一百三十光年,它的最后一个皇帝已死去多年,但是,在距离地球约一百二十光年的一颗“亚海王星”上的天文学家,用天文望远镜捕捉远空投来的图像时,他惊讶地看见一群人正在向皇帝下跪磕头的场景。
恐龙与我相距约六千万光年,它早已灭绝了,然而在距离地球约七千万光年的某个矩形星系的天文台上,那里的天文学家看见一群群猛兽,正在横扫一个狂暴的星球。在厄运降临之前,这些怪兽至少还要在地球横行一千万年。
屈原离我约两千多光年,而他望向银河的那缕目光,仍在穿越银河的深渊险浪;李白的酒坛离我约一千五百多光年,他喝过的酒,经过时光的反复蒸发,一部分已逃逸到大气层之外,被路过的彗星截获到深远的星空,所以地球上的真酒已经所剩无多;北斗星离我一百多光年,它的上面堆叠着无数迷茫的目光,因此我在黑夜里仰望它并咨询黎明何时降临时,却看见它的目光里反射着很多迷茫。
银河系围绕银河中心旋转一圈需要两亿年。也就是说,一银河年相当于两亿个地球年。由于时空尺度太大,银河系的史记,只能采用粗线条和大约的数字来撰写。比如,当银河又一次绕银心自转一圈之后,也就是银河又过了一年之后,银河系的史官不无感伤地回忆刚刚过去的事情,他喃喃地说:恐龙才活了一岁多一点就完蛋了(其实恐龙称霸地球约一点五亿个地球年),而李汉荣活了不到.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1秒(其实此人也活了将近一百个地球年)就消失了。
我的母亲在十年前的深冬去世。此刻,在宇宙的尺度上,我的母亲离我已有十光年了。她手指上的那枚顶针——她戴了一生的那枚“戒指”,在离我十光年之外的遥远深空,时时向我发送温柔的脉冲信号。每当我仰望星空,我就看到星际间出现隐隐约约的幻象——我由此感到正如天文学家观测的那样:宇宙的叙述仍在加速,空间仍在拓展,时间仍在延伸——这悲壮的宇宙史诗,仍是一部未完成的草稿,而我的母亲,正在以光速向无限靠近,最终抵达永恒。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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