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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院人物二章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917
许俊文

  南京女人

  她是大杂院里最孤独的女人。

  中年的楚小平,高挑,白皙,举止优雅,在我的印象里仿佛是个绝缘体,不与大杂院里的任何人交往甚至说话,也没见她像其他女人提着篮子上街买菜。大杂院合用的水龙头就在她家门前,住在瓦房里的人家都到那里淘米、洗菜、涮拖把,可我从未在那儿见到过她的身影。

  刚搬到大杂院,她就引起我的注意,一身得体的女装,波浪发,绿色吊坠耳环,手里提着一只大号坤包,目不斜视地从我家门前笃笃笃走过。这样一个体面的女人,应该住在政府机关宿舍,起码是市局一级的家属楼,怎么会屈就于大杂院这个地方呢?

  她的丈夫老陆则是另一副模样,微胖,木讷,勤快,一脸憨厚相,衣着有些邋遢。他那辆半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后座上,上班下班总载着上幼儿园的小女儿,车把上吊着一只露馅的仿皮公文包。好像一切家务也都由他一手包办,洗衣、刷碗、倒马桶、打煤饼,给一家人倒洗澡水。一次我在水池边洗孩子尿布,老陆端着一盆脏衣服在一边等,我问他为什么要住在这个地方,老陆笑笑,并没有回答我。

  老陆洗衣服动作比女人还娴熟,先往衣服上擦肥皂,正面擦,反面擦,然后两只手抓住衣服一头,后掌顺着搓衣板往前用力推送,旋即再抓回来,一番操作直如行云流水。我心里默想,一个在局机关工作的大男人,何以沦落到如此田地?

  楚小平有个年迈的婆婆,别人叫她陆大娘,我也跟着这么叫。她身躯佝偻着接近九十度,操持着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因为用的是煤球炉,炒菜时她可以坐在马扎上,一手打着芭蕉扇,一手翻锅。一次她炒好豆芽,身子骨也软得像豆芽,撑着地面也无法站起来。这一幕我恰好看见,上前把她扶起来。她拉着我的手,瞅瞅附近没人,悄悄提醒我,别让我妻子跟楚小平走得太近,不然会学……

  她省略的那个字,我心里明白但是想不明白的是:陆大娘眼里的儿媳妇楚小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妻子可能是大杂院里唯一能跟楚小平说上话的人。有一回,楚小平买了一匹蓝地白花布料,打算做一件连衣裙,可是不会裁剪,就把我妻子叫了过去,从此二人便互相走动,说些女人之间的话。妻子告诉我,楚小平单独住一间,老陆的小床摆在客厅里。

  这跟外边的猜测是吻合的。但猜测不等于真实。楚小平把最隐秘的一面暴露在我们面前,也许是她一时疏忽大意,也许是有意为之。

  新做的连衣裙上身后的一个晚上,楚小平第一次来到我们的小屋。她往门口一站,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飘了进来。那时候的女人很少有用香水的,甚至许多人连见都没见过。玫瑰?兰花?还是月桂?我不能确定是什么气味,反正,很优雅就是了。

  “我能进来吗?”她的声音像是从收音机里发出来的。一个只有五个字的短句,出于楚小平之口,溜溜的好听。

  楚小平的突然出现,使我和妻子顿时慌了手脚。我急忙将孩子从澡盆里提拎上来撂在床上,尴尬的妻子抓起拖把擦地面上的脏水,一边拖一边说,你看这,你看这。

  “我又不是客人。”楚小平掩着嘴笑。在面部肌肉的怂恿下,一条暗藏的鱼尾纹若隐若现,被我捕捉到了。她站在小屋有限的空白处,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两手提着裙摆,问妻子好看不好看。妻子连说,好看,好看,只有你才能穿出这么好的效果来。楚小平对妻子说,我们俩个子差不多高,你也做一件吧。妻子看了一眼床上的孩子说,有他,我就是穿金丝玉缕,还不是荡刀布。

  楚小平随手把门掩上,从一只精美的盒子里取出一个金发碧眼的布娃娃,说是南京搞外贸的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送给宝宝。这玩意商店里是难得一见的。妻子接过洋娃娃轻轻放在床上,孩子爬过去一把抓住它,又是亲又是咬,沥拉着涎水。

  “看,他也知道喜爱漂亮的女孩子。”楚小平的一句话,惹得我们都笑了。

  很快,话题切回到连衣裙上。妻子说,我担心裁剪得不好,穿出去亏待了你这副好身材。楚小平有节制地笑著说,我都多大年纪了,还身材。但此时作为旁观者的我,看出她很受用。

  楚小平临走时,发现五斗橱上的一沓诗稿,眼睛一亮,表情夸张地盯着我:“原来你是一位诗人啊,真看不出来。”我连忙解释,只是爱好而已。

  “我能拿到厂里广播吗?”

  我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起来。妻子倒挺大方,拿起诗稿塞给楚小平,不忘顺带揶揄我,还真当作宝贝了?至此,我才知道,楚小平原来是一个拥有几千职工的国营大厂的广播员。

  打这以后,楚小平过一段时间就向我索要诗稿,还从厂图书室带一些书给我看,又鼓励我好好写,早一天离开这个鬼地方。可以想见,她对这个大杂院是多么厌恶。

  我们与楚小平的来往,仅限于生活的最表层,至于她的婚姻和家庭,我和妻子从不触碰,就仿佛那是一条冻僵的蛇。

  一个雪夜,朋友约我到一家饭店小聚,等我来到二楼上时,看到了一个正在独自饮酒的中年女人背影。她手里端着一只盛满红酒的高脚杯,凭窗而立,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飞雪若有所思,这画面给我的感觉无比孤独与寂寞。尽管我没有看见她的面容,但一眼便知是楚小平。我好生纳闷:一个有家室的女人,为何一个人晚上跑到这里喝酒呢?那时候我还很年轻,爱情是玫瑰色的,自然感到不可理喻。妻子也是。她提醒我,以后跟楚小平尽量保持距离。其实,陆大娘母子对我们与楚小平的交往已十分反感,平时见面我和她主动打招呼,她只用鼻子回应我。后来我才知道,陆大娘提醒我妻子别被楚小平带坏了,这只是一种障眼法,真实意图则是担心我们从楚小平那里知道他们家表面的平静之下,正涌动着的暗流和不堪的现实,再经由我们散播出去。

  楚小平似乎觉察到我和妻子态度的微妙变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没有再踏进我们的小屋。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对楚小平的印象。一个春风骀荡的夜晚,我在寂静的淮河边溜达,苦苦寻找诗的灵感,无意中发现楚小平挽着一个老男人的胳膊,边走边说,两人的关系显得过分亲昵了。那个男人我认识,是楚小平所在厂的厂长。

  这件事一直藏在我的心里,连妻子也没说。我后悔把那些诗交给楚小平拿去广播了。

  楚小平最后一次来到我们的小屋,是夏末的一个晚上,身上穿着妻子为她裁剪的那条得体的蓝地白花连衣裙。她是特意来跟我们告别的,说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重新开始了,她要回到她的老家南京了。她说话时表情很平静,但我分明感到她的内心波澜起伏。

  此一别,云烟苍茫。

  俩大娘

  吴大娘是五口之家的家主,老伴在市百货公司卖了一辈子布,把自己也卖成了一匹安静的布——安静喝酒,安静喝茶,安静捋布头做拖把。大儿子建华比他父亲更守得了静,我在大杂院住了两年多,只听他说过一句话。那天中午我正弓腰撅腚炒菜,他的自行车因避让过道上的半块砖头,蹭到了我,他没有下车,一只脚尖支着地,咕哝了声“抱歉”。小儿子在家中受宠,走路筛着膀子,头昂得像鹅,经过狭窄的过道总是别人给他让路。最小的是个女儿,在本市一所大学读书,她是恢复高考后,大杂院出的唯一一个大学生。吴大娘跟人唠嗑,说不上三句就拐到女儿身上,我家吴勤怎么怎么。

  吴大娘每月能领十块钱的补贴,当时新入厂的工人才二十二块,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加上老伴的退休金和两个儿子的工资,她家在大杂院自然被高看一眼。唯独陆大娘不买账,她曾跟我透过风,说吴大娘上边有靠山。那“山”究竟多高多大,云里雾里谁也弄不清。吴大娘似乎有所耳闻,便趁着饭后许多人在水池边洗锅刷碗,先引个话头,半笑半讽地说,有人说我有靠山,这个破组长,我还不想当呢。

  这话分明是说给陆大娘听的。

  陆大娘和吴大娘属于面和心不和那种。两人见面也照常打招呼,坐在一起择菜、剥毛豆,但转过脸就戳对方的脊梁。

  他们结怨始于那个自来水池子。大板楼与小瓦房之间有个V形夹角,约十几平方米,陆大娘家在大板楼一角,吴大娘家在小瓦房一角,大杂院合用的水池就在夹角里。水池修在地下,齐膝深,自来水管绑在一根立柱上。吴大娘家人口多,三间小瓦房不够住,就将水池移到陆大娘家门前,在夹角盖了一个厨房。大杂院的其他人事不关己,睁只眼闭只眼,陆大娘家却不干了。他们反对的理由应该很充分:水池建在门前,挡路不说,十几户人家都往里边倒马桶,那气味谁受得了。尤其是夏天,黏虫和蟑螂从下水道爬出来,看了都恶心。这件事吴大娘的确做得有些过分,若是换作其他人家,怎么都得干一仗。可陆大娘儿子老陆嘴秃,虚张声势地掐著腰跟吴大娘理论,一口一个“我家门前”。吴大娘是何等人,嘴唇薄如刀片,每句话都能抠住别人的腮。她平静地听老陆说完,脸上带着轻蔑、奚落的笑容:进门才是家,门前是大家伙儿的,不信你去问问三十九户。她又指着新建的水池子:你在这里吃饭,还是在这里睡觉?声音虽不高,却呛得老陆秃噜着舌头无言以对,只好不停地挠头。当时楚小平正在家中,外边争吵的事不可能不晓得,但她一点动静都没有。是的,她的心早就不在那个家了,况且,她最瞧不起小市民蜗角里你争我斗。

  事后,陆大娘跟我感叹:家不和,外人欺呀。

  她总算撩开了家庭的面纱。

  陆大娘一肚子气没地方出,早晨起来提拎个马扎坐在水池边,盯着一个个倒马桶的人。大家早上忙得都像吱溜溜的小钻,提着马桶胡乱往下水道一倒走人,谁还管那么多。陆大娘用拐杖敲着水管,正色道:“哎,冲掉再走。”有的人听,有的人不听,陆大娘自然是气上加气。吴大娘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端着碗靠着门框,扒拉一口,瞟一眼,要不就朝被陆大娘怼的人笑笑。

  陆大娘似乎看出一些门道,从家中拧出马桶,举起来朝水池里泼。

  那个水池子我清理过几次,陆大娘阻止我不要管,要臭大家一起臭,蛆虫爬到锅台上,每家都有一份。

  她的话果然灵验。俗话说:共马瘦,官塘漏。水池底部的下水道三天两头发生堵塞,污水从池子里漫出来,满院子横流,连菜市场也沾了光。首当其冲是吴家的厨房,因为那里地势低洼,污水又是半夜下雨时漫溢的,吴大娘一家毫不知情。她是大杂院的居民组长,挪动水池又是她的主张,怪谁呢?只能烧闷火,自熏自,脸垮得比瓠子还长。

  这下该轮到陆大娘看笑话了,她一大早就坐在门前的马扎上,双手抱着拐杖,等着看戏。果然有人照旧来倒马桶,陆大娘也像吴大娘那样递上笑脸。也有自觉的,看一眼水池子,骂骂咧咧去菜市场找地方。

  陆大娘终于扳回一局。

  楚小平离开大杂院后,陆家那张包火的纸遂化为灰烬,陆大娘无须再掩着掖着,向我——肯定不止我——透露出许多吴大娘家的内幕消息。譬如,她一个乡村小脚女人是怎么把吴大爷的原配挤走的,吴家的大儿子不是吴大娘亲生的,等等,全是不为人知的隐私。陆大娘甚至断言,那个小脚女人一走,家里肯定会出幺蛾子,闹得三江水发浑。

  不过,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她说的一幕。

  一年后,已搬出大杂院的我,在街头遇到了穿着整洁的老陆,人显得很精神。我拿眼打量他身边那位衣着朴素的女子,老陆憨厚地笑笑,指着我对女子说,他是小许,我们原来是邻居。女子害羞地咧了咧嘴,脸颊上现出两个好看的酒窝窝。我顺便问起吴大娘,老陆说我走后不久她就走了,两个儿子结婚争房子,大打出手,吴大娘喝了农药。

  我又问陆大娘可好,老陆愣怔了片刻,说:也走了。

  责任编辑:田静?实习生:张赫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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