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且美
有一段时间,我工作之余,喜欢到附近山中的庙里读书,那曾是青年李贽的读书之处。我把车停在山间,然后步行半个小时,到庙里读一两小时的书再回返。山中一路草木茵茵,每一日有不同的花开与叶落。云卷与云舒,又正值冬末春初,阳光媚好,清风和煦,天空又总是纯澈无染的蓝,映着青山的郁郁苍苍,再兼一路活泼清圆的鸟鸣,真是心旷神怡,妙处不可言说。
有一日我山行道中,见一路好景致,忽然想起远方某位朋友,他亦是个生性闲散、喜欢草木与自然之人,长期隐于乡间,常到庙中小坐。于是致信给他:“近日每有闲暇,则行至山中小庙,当阳拥裘坐,闲读古人诗。今日山行道中,山光悦性,鸣鸟怡情,想此中乐趣,君当最能感知,忽而念此,遣信问安!”友人回曰:“妙不可言!”看后莞尔。
山中妙趣,或者自然之中的风景之妙,今人懂得不多,因多难心静,但古时诗人几乎都是懂的。这种懂得,落于诗句里,就是绝佳的风景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树树皆秋色,山山余落晖”“微微风簇浪,散做满河星”,等等。这些画面定格于诗句,成为千古的风景,令每个人读起都能仿若站于广阔天地之间、浩渺星空之下,与作者同悲同喜,同感同情。
有句名论说:“每一片风景,都是一种心境。”由此说来,陶渊明淡泊,谢灵运平静,王维空灵,孟浩然清淡,而杨万里则是有趣。他的有趣,是把风景有情化了,“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般与人交流的有情。他随时与风景互动,是“花鸟禽鱼皆吾友”的无间相亲。不信你看他的《除夕二日》:
湖暖开冰已借春,山晴留雪要娱人。
昨游未当清奇在,路冻重来眼却新。
这是除夕时他与岳大用雪后游西湖,在显明寺吃了早饭,再信步到四圣观,访林和靖故居,观鹤听琴而写下的诗句。这不过是寻常的小景、寻常的心境——昨天来时下了雪,大概雪势太大,纷纷扬扬遮了视线,风景看得不真切,所以未感到清奇,今日重来,雪霁天开,湖面的冰被太阳一晒,正缓缓融化,俨然有春日将来之味。山间的雪也化了部分,只留山尖一片白雪。路却被冰冻住了,路滑难行。这样与昨日不同的风景,今日因为有了变化,竟觉得新鲜起来,于是写下了这首小诗。
这样的情境,真不过是寻常小事,很多人都有遇上,但却并未看成值得入诗的风景。事与诗的区别,便在于是否有情,是否有诗意。忘了在哪儿看到一句话,大意是一件尋常的小事,有了诗心的加持,便变得庄重严肃起来。所以,寻常的风景,杨万里的诗眼一看,便成了诗。
你看,山间雪化,山尖留雪,寻常人只见到表象。杨万里不同,山与雪是他不能言语的朋友,但他明白它们的趣:留着山尖尖的雪,是为了娱人,是让人看河面破冰,枯树着花。欣欣然以为春天将至时再抬眼望一下山尖,看到那皑皑白雪,恍悟:呀,春虽不远,冬还未去呢,还得捂着,别太急。或者,周围的风景看累了,抬眼望一下远山白雪,更有一番超拔圣洁之感。总之,山尖的那层雪,是山故意留着的,是为了娱人,是令人喜,令人思,令人超拔,令人情动。它是有情之雪,不是无情之白。这便是杨万里的诗心,是他与有灵万物的交流互动。
王阳明有言:“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南朝宗炳论画,说:“山水质而有趣灵。”唐人顾况亦说:“一草一木栖神明。”中国的山水诗里,皆有这种与万物胞与之、尔汝之、心息相通的恻隐与多情,万物也因此与人有情。如“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的故乡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敬亭山,“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的溪流,“君行试到山前问,山鸟只今相忆无”的山鸟,“大孤山远小孤出,月照洞庭归客船”的明月,等等。可是,若论与万物交流互动最多的,最能识得万物灵性的,还得是杨万里。
你看他写小泉,说:“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树阴都爱这涓涓细流。
他写雨:“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雨使小性子,故意遮住山不让诗人看见而写入诗。
他写风:“风亦恐吾愁寺远,殷勤隔雨送钟声。”风很体贴,怕他觉得寺庙太远,路遥难及,先殷勤把钟声送来,告诉你:加油,寺庙就在眼前,别放弃。如同慈爱的父母。又说:“东风似与行人便,吹尽寒云放夕阳。”当真是一位体贴细心的老友。
他写山:“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也是无赖,遮来挡去,就是不肯放他出山,好像缠着父母玩闹的小童。
他写夕阳:“斜阳也不藏人老,偏照霜髭一两茎。”俨然慈父责备娇儿的语气。
杨万里的诗,充满天真与童真。所以他不仅爱写“山鸟山花吾友于”的自然,亦爱写孩童。古代诗词里,写孩童篇幅很少,杨万里却写了许多。他诗里的孩童,都是天然活泼、纯真无邪的样子。你看“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活泼的孩童;“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钲”——巧思的孩童,“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可爱的孩童,“山童何急催归去,正是凉生月上时”——准备乘凉赏月的孩童,还有“怪生无雨都张伞,不是遮头是使风”——用伞当帆,乘风驶航的孩童。
这么多孩童被他写入诗里,让我们在诗里读大人世界的同时,也能看到古时儿童的影子,就如我们看见我们的童年时代,看见这个世界里低头附身就能获得的纯简的美好。
这样与自然同心同息的灵趣,与孩童同等同乐的纯真,正是老子所谓的“上古天真”吧,纯澈清净。李贽也有“童心”的理论,说人应保持人心最初本真的样子,而这样的天真与童心,内里其实是慈悲恻隐。因为慈悲,所以懂得;因为恻隐,所以柔软;因为慈悲恻隐,所以容易心生欢喜。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灵动活泼的诗。清人何绍基说:“凡刻薄、吝啬两种人,必不会作诗……非胸中有余地,腕下有余情,看得眼前景物都是古茂和蔼,体量胸中意思全是恺悌慈祥,如何能有好诗作出来。”杨万里正如是。所以,他的诗从万千的诗中被鲜明地分别出来,以其字号得名“诚斋体”。“诚斋体”表象活泼、平易、有谐趣,内里正是这古茂和蔼、恺悌慈祥,正是杨万里的人格映现。
这样的人格是一以贯之的,并不限于写诗作赋之内。他為官时勤政爱民,曾下文禁止逮捕、鞭打交不起税的百姓,并释放关押在牢内的欠税百姓,放缓期限,放宽税额。江东转运副使任满时,他全部钱财全部放于官署,不取而归,自己的茅庐却仅庇风雨。他一生主张抗金,与陆游交游甚厚,还曾上书政论《千虑策》,批评朝廷腐败无能,提出一整套振兴国家的方针策略。可惜他有才却不被重用,十年小官,几次沉浮,最终看淡官场愤而离职。这样的人,经历了宦海的风波与黑暗,还能怀有如此纯澈的赤子之心,真是难能可贵。
某一日从山间读书下来,看着满目苍翠,听耳边的啼鸟嘤咛,忽然想起杨万里及他的诗,觉得此时,如同被他附体,那些鸟儿必然在同我说话,殷勤问我是否即将归去。于是我抬头面向山间,朝树梢那些看不见的鸟儿一笑,轻轻道了声再见。
那么多遗恨,那么多不甘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剑门道中遇微雨》)
1169年,几经宦海沉浮的陆游被授职夔州(今四川奉节)通判。不久,应川陕宣抚使王炎邀请,转至南郑担任幕府,参与擘画军事,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亲临抗金前线。
三年前,他四十二岁,被罢还乡,壮志未酬。他写词说:“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三年后亲临抗金前线,年少的理想似乎可以实现了,顿时充满壮志将酬的兴奋与憧憬,于是他写下“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的句子。两年前感叹英雄空老的惆怅也忘了,改说:“白首功名元未晚,笑人四十叹白头。”不知他是否会自嘲当年四十笑白头。
可惜造物总是“心肠别”,还不到一年,王炎被诏回京,陆游被改授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同年十月,陆游赴任途中经过四川剑阁北面的剑门山,写下了这首七绝杰作。
亦可以说他用诗句给自己画了幅像。先是近景的细描——“衣上征尘杂酒痕”。一身宽大的衣袍松松垮垮,不仅落满了一路灰尘,还有饮酒留下的污渍,可谓邋里邋遢。邋里邋遢是表象,内里是他对被从前线召回的不满与不甘,还有理想破灭的悲愤,所以借酒浇愁。估计也喝多了,手哆嗦了,才会有不小心滴落在衣袍的酒痕。
接着是内心的描述:远游无处不销魂。这么多年,一直东奔西走,京城、建康、南昌、山阴、临安、福州,天南海北,每一次几乎都是被贬,想想都心情沉重,所以销魂。“销魂”二字,因为太常用,感觉不出分量,可是细思,这两个字里所蕴含的悲戚,是多么痛彻心扉。
无法言说的痛,只好说给自己听。陆游自问今生算是个诗人了吧。今生只能做个诗人了吗?诗人是什么样的?是骑着毛驴寻章摘句的模样。是杜工部的“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是李贺“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也是郑綮的“诗思在驴背上”。
但是,驴也一般是诗人嘲讽的对象,一般称为“蹇驴”,跛足,迟钝,不顺利之意。如屈原说:“驾蹇驴而无策兮,又何路之能极?”李白骂:“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元稹也感叹:“蹇驴瘦马尘中伴,紫绶朱衣梦里身。”连一向乐观的苏东坡,在失意低落的时候,也联系到驴子,说:“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相比骑驴,陆游更想骑的是马。马,迅捷、有力、英猛,是力量的象征,亦是武将的标配。你看那些与马有关的诗句与形象,是多么英姿飒爽、干脆利落。你看“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爽利、“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的壮阔、“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豪情,还有“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的潇洒……这些马的形象,才是陆游所渴望的,就像他年轻时所写的那样:“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只是可惜,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所以他只能骑着他的蹇驴,失意潦倒、困顿落魄,踽踽独行于山道之上。剑门山那么巍峨险峻,映衬着一匹驴子的弱小与孤单。剑门关又那么磅礴,一匹驮人的驴子便显得如此轻灵。一厚重一轻灵,一动一静,一渐远,一渐近,构成一幅鲜活生动的水墨画,定格在历史的画卷。这个画面如此之美,以至于它与“古道西风瘦马”“白马啸西风”一样,成为我心中“江湖”的典型。我想起江湖时,会想到郭襄骑着毛驴寻觅杨过的身影,还有那句“我坐着的毛驴一步一步滴滴答答,我带着的倚天喑哑”;也会想起魏无羡骑着毛驴过万水千山的背影。骑驴,是我理解中江湖的一部分。
流沙河论诗,说:“一首诗,就其结构而言,可以分成描写和叙述两部分。所谓描写,就是画。所谓叙述,就是说。画一画,说一说,一首诗就出来了。”这首诗,就是说与画的完美结合,既说出了“销魂”的心事,也勾勒了不甘的身影。陆游一生,抗敌无门,情爱无缘,那么多不甘,那么多遗恨,都浓缩在这个背影里。
他一生都在为这两件事费心劳神,八十高龄都难忘唐琬,而至死都不忘抗金,留下那首著名的《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可惜,不仅他死前无望看到家国收复,就连他的孙子陆元廷、曾孙陆传义、玄孙陆天骐也都在宋元最后一战——崖山战役中或因抗争或因忧愤而身死,其余子孙,则隐居山林,终身不在元朝出仕。
这个结局真是令人唏嘘,若他在天有灵,定是不能瞑目了。
责任编辑:沙爽 实习生:张赫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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