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以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键盘上敲打出一堆冠以警示教育片名头的专题片脚本。因为这个原因,我反复看到各种卷宗,看到痛哭流涕的问话视频实录,看到字字颤抖的手写忏悔录。
也看到被踩了急刹车瞬间翻转的人生。
到达办案基地时,下午的阳光仿佛正被看不见的事物劫夺而去,清冷的空间内,谈话、笔录、留置、反省,屋子里能够听到的所有名词都是软的。床角、桌角、门把、墙壁,屋子里能够见到的一切物品也都是软的,表面都被厚厚的软包给覆盖、包裹,所有的尖锐棱角都被改成了圆润的样子。
太过安静的空间里,因为装修软材的吸音效果,让胡子拉碴的人说出来的话仿佛也是软的。
只有卷宗上那些罪名,那些触目惊心的事实和数字,是硬的。
他将一个村干部当出了土皇帝的感觉。在某个赣西山区的村子里,他就是唯一的天和地。仿佛没有他的允许,连路边的野草、山脚的树木都不敢恣意地生长。这不是别人认为的,他自己也觉得如此,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村子里的大族长。
错觉蒙蔽了他,欲望裹挟了他。他在这种唯我独尊的局面里没有止步,而是继续向前。前面是万丈悬崖。这个曾经的明星村干部,这个涉案资金超过千万元的村干部,最终锒铛入狱。他家里占地面积近两亩的乡村别墅尚未完工,如今落寞地伫立在荒草里,烂尾在十二月的北风中。
为了捕捉人心幽微处的细节,分析办案基地或者监狱看守所里失去自由者的真实心态心理,在看过大量材料的基础上,我总是愿意陪着采录人员到现场去对当事人面对面采访和录制视频。
程序固定的采访中,记者问:后悔吗?
多数人接下来都会短暂沉默,然后号啕大哭,涕泪交加。这不是我脚本上提示的桥段,却是大多数人崩溃的决口。
当然也有与众不同者。
有人避开摄像机的镜头,反问拍摄人员:我如果配合得好,在量刑时会有考虑吗?
这个做了半辈子生意的人,即使在身陷囹圄时依旧没有忘记讨价还价。
多数人在视频里都会有崩溃的瞬间。如果摈弃感情和其他因素,纯粹从专题片制作的角度出发,这种崩溃的瞬间、痛哭流涕的瞬间,无疑是最打动人心、袒露人性的节点。
其实,比起一部专题片的感染力,我更揪心于他们在这一瞬间的“后悔”。但是,后悔总是在“后”。无论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清楚,当年向前一步踏错了路,再也回不去了。
每一部警示教育片的结尾,我总是要总结提炼出三五条教训。例如欲壑难填,例如江湖义气,例如初心迷失,例如信仰缺失,例如信念坍塌,例如心存侥幸……
但是,几乎每一部片子制作完,我都觉得意犹未尽,我觉得应该有更多的体悟和启示,关乎人性,却无从落笔表达,也没有办法呈现在专题片里。
这些体悟,是对人性贪婪之外的不可言说的观察。有那么一些时刻,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观察者,看着那些身居高位或低位、大权小权在握的人,在贪欲的支撑下露出含蓄或粗犷的吃相。但是,不管经过多少层辗转腾挪,不管是掩饰还是直接,在剥开伪装后,几乎都露出同一个词语、同一种状态:肆无忌惮。
在神秘的道路上成功向前一步的人,真切地享受到了权力带来的快感,也时刻享受着身边围猎者送上的恭维。时间长了,我强,我厉害,我救活了这个单位,我带领这个地方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辉煌,我就是这片小区域的天和地。
没错,成为警示教育片主角的绝大多数人,都曾是个能干的人,都沉浸在了这种唯我独尊的虚幻中。像山林里食物链顶端的动物,任性地向着领地的各个方向随意踏步,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一路都是倒伏的草木和瑟瑟发抖的臣服者,一路都是等待自己松松利爪和尖牙开恩放过的“食物”。
在某种错乱的生态里,这种虚幻又成了现实。一个曾主政一方的大员对着镜头说——那年我下乡到某个县区,晚餐时随口说了一句:路上灰尘太大了,吃点猪血洗洗肺才好。负责接待的地方领导马上安排:上一碗猪血。食堂的同志回答说都晚上了,没有准备猪血这种食材。结果,领导将眼睛一瞪:没有猪血,猪总是有的吧!
看片子的时候,这个细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留下了对鸡飞狗跳临时杀猪取血场景的诸多想象,更留下了细节背后让人心生恐慌的文化景深。
每次合上卷宗和采访实录,我都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几万年过去了,几千年过去了,几百年过去了,作为一个社会的人,我们究竟需要什么又在追求什么?从丛林世界一路走到现在,作为群体概念的人类和个体的人,到底变化了什么?
或许,作为一种动物,在骨子里实际上并没有变化很多。麋鹿和猴群中强者通吃的法则,在另外一种动物的群体中,并没有彻底消失。只要内心深处的欲望升腾起来,只要向前一步的贪婪张扬起来,秩序的枷锁就会被暂时挣脱。
唯我独尊。这样的风光谁不想要呢?这样的感觉有多少人能够拒绝呢?一个大单位的一把手在自己写下的反思材料中说:在我们辖区的土地上,可以说,没有我的同意,无论什么人,无论合法不合法,无论大和小,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这种“我说了算”的感觉,让人迷醉也让人忘乎所以,让人在小小的王国里裂土自封。
有时候看到一些卷宗的事实部分,我会为案发单位的小生态懊恼:怎么就没有一个另类的同僚,一个打破玻璃的人,破坏一下这个当事人唯我独尊的感觉和局面呢?如果那样的话,可能他就有那么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机会,不会在深渊里陷得那么深那么险吧?
谁知道呢?没有什么可以被假设。总之他最终还是万劫不复了,他现在成了警示教育片的一部分素材,在镜头前痛彻心扉地表示对不起培养自己的人,对不起老母亲,对不起年岁不一的爱人,对不起以父母为傲的儿女,对不起家族,对不起单位,对不起同事,让大家蒙羞了。然后,又现身说法地警示大家不要贪婪,千万不要走上自己这前车之覆的不归路——若干年前,他應该也在会议室里观看过我撰写的另外的警示教育片,听着更早身陷囹圄者在镜头前痛心疾首的剖白和“千万不要走上我这不归路”的告诫吧?
我曾看到过地厅级干部、县处级干部、乡科级干部、股级干部、一般干部……的忏悔材料和问卷材料;看到过村干部、政法干部、财务人员、代办人员、教师、驾驶员……的忏悔材料和问讯材料。
在材料所记录的事实里,他们是给犯罪者通风报信的警察,是监守自盗的粮库管理者,是主动索要的实权派,是无酒不欢的经办人。还有更多,左右逢源的人,雁过拔毛的人,深陷赌博的人,亦官亦商的人……
我无法准确地给他们归类,无法准确地找到一个或者一组词语作为标签。很多时候,仅是问讯材料就把我看得义愤填膺。
然而,回过头来,等到翻看审讯的录像和自书的忏悔材料时,我又总是怀疑,这个字字泣血句句伤情的人,怎么可能将法律与原则践踏到那么个程度?
或许若干年后我会说:我见过最深情最深刻的文字,是办案基地里失去自由者的剖析材料。我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这些在迷幻中急速奔驰的人在被紧急刹了车、人生突然掉了一个方向后有了痛彻体悟,还是因为办案基地不分日夜的空旷环境和仿佛被按了暂停键的大段大段空闲时间,让这些平时日理万机的劳心劳力者有了系统反思?再或者,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手戴镣铐,使人对人生和生活都有了深刻的新认识?
我不愿意相信这是长期伪装和公文材料训练形成的条件反射。
毕竟,这些人当中,并不是每一个都那么有学问,并不是每一个都曾从事过文字工作。他们之中,有的甚至连基本的行文流程和流畅的文字表达都做不到;他们之中,有的甚至只是小学毕业并且一辈子都在基层一线冲冲杀杀的岗位上。我相信他们并没有上过系统的写作课。
但他们的自我剖析都让人动容。那种真切感,仿佛是将自己的心剖出来摆在桌上进行生物课教学演示。
当然,也有人利用所有说话和写字的机会给自己表功。五千字的剖析材料,每一个大段落都要用一长段文字表述自己曾经多么努力工作、取得了如何难得的成绩……这种剖析,我依旧认为是真切的——在任何时候都不忘自我吹嘘,可能就是这个人的真性情。
然而,等我们再一次回过头翻看他们的犯罪事实,又不寒而栗。这个字字句句泣血剖析的人,与那个肆无忌惮践踏法律的人,在铁窗内外截然不同,仿佛他整个的人、整个的心,已经彻底分裂。
办案中心和看守所是充满神奇力量的地方。在这里,一道铁窗、一双镣铐,将世界拉回了秩序。脱缰的野马停了下来,沸腾的欲望平息了下来,虚浮的心神沉静了下来。
是的,沉静了下来。这个简单的词语,其实在很多时候求之难得。最少,在很多人的前半段生涯中,每天都是浮躁的、焦虑的、虚假的。
侥幸心理、攀比心理、补偿心理、赌徒心理……都有,但都不足以准确描画失足者曾经的内心宇宙。破窗效应、青蛙效应、漩涡效应、马太效应……都有,但都不足以精准定位失足者曾经的背景空间。
或许,在危险的路途中向前踏出第一步,或者向前踏出最后一步的过程中,这个举足者早已经彻底丢失了自己,像一个在重金属音乐中失聪冒汗的少年,眼前只是一片白茫茫、灰蒙蒙。
在那个神秘的领域里,有着无数的人想要挣扎向前向上却踏步困难。这个时候,如果看到另外一些人轻轻松松踏上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自然会是躁动不安。
大家都想向前一步,向上一步。然后,其中少部分人找到了捷径,其中少部分人实现了愿望。这种“实现”,又让他或她更加尖锐地看到了权力带来的无边无际的可能性和随意性。
站在高处、站在前方的人,若是偏偏又缺少了一颗平静的心和良好的定力,自然会一看到不法商人一掷千金就心态失衡,自然会一陷入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就沉溺难拔。风若吹来,他便摇摆;香若飘来,他便迷惘;利若袭来,他便疯狂。
此时,他看一切都是被自我催眠了的。此时,他有睥睨一切的心态。世间的一切,都在自己的脚下。此时,对权势、美色、财物的贪婪,已经让他彻底疯狂了。
是的,疯狂。那些肆无忌惮的人可以疯狂到什么程度呢?
有人在失去自由的前一天,还在往怀里揣现金;有人在进入铁窗后,还在幻想自己功劳卓著将功补过。
有人过手之钱必贪定例,甚至一个一千块的修补项目也要收礼三百块;有人事无巨细大权独揽,即便是依规应尽之责若不寻他开恩也一概不允。
這些疯狂的人,这些贪婪的人,眼睛已经彻底被蒙上,却只想着恣意而行。每次看材料看到中途显露出的苗头,我都忍不住想到那句俗话: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就像小时候看小说或者电视剧,总想大喊一声,冲进剧情里面拉住浑然不知的主角赶紧停下脚步。
但我们冲不进剧情里,我们也同样无法拉住一个灵台蒙尘朝着深渊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的人。只能眼看他被贪婪吞噬,被锁进铁窗。这个时候,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双脚踏进监狱的人才会在踩下刹车的生活里回顾过往,寻找自己的本来面目;才会在突然多出来的时间里沉静下来,让自己泣血反思。
或许,这才是忏悔材料让人动容的原因。一个热衷权力的人失去了他的权杖,一个沉迷财物的人失去了他的金钱,一个我行我素的人失去了他的自由……这“失去”的瞬间里,有着宗教般的沉思和启示闪现。
这个时候,我感到有针尖在同时扎刺着一个人、一家人、一群人。
所以,我从来不愿意在脚本里设计让采访者询问对方:如果有机会,你还会失去理智地在危险的道路上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吗?
这个问题太幼稚,也太深奥。
责任编辑:沙爽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