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还是一个少年时,我曾经写过一首名为《水果》的诗:“一只水果等待切开?/?刀锋是蓝蓝的?/?一星一星光焰隐现?/?而切开的水果叫人伤心?//?因为,你的食指微微?/?颤动起来?/?很冷很冷的日子到了?/?在你眼中我看到了雪影?/?/?这似乎是说:?/?给你吧、你瞧?/?所有丰收的树?/?都次第孤独无依了?//?但这醉如古酿的生命?/?是多么精美、多么神秘啊?/?透明的椭圆碟子?/?像轻轻一叶方舟游弋?/?/?荒庭如霜露,野径如玻璃?/?今宵再也不会有人旅行了?/?白马也入梦?/?一只水果等待切开”。这首诗最初发表在《诗歌报》上时,还有一个副标题:“读周清真词”。周清真,当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宋后期代表性词人,有“词中老杜”之称的周邦彦了。周邦彦流传下来的词作很多,其《片玉集》或《清真集》所存词作近两百首。当时之所以没有标明究竟读的是哪一首清真词,原因在于从《水果》诗意中,有心人可以明确知道,我读的,就是他的《少年游》。
犹记得当时读词的感受,不知道是哪根神经被轻微地刺痛了,那种感觉很像是被冷冷的蜂针给扎了一下,痒痒的,还有点儿锥心: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应该是一首甚为缠绵的词,但我为什么会有一种冷峻的、带着一丝犀利的刺痛感觉呢!
为什么同一个温暖的场景,却发出了不同的回响?同一只水果,却吃出了不同的的滋味?周邦彦的词境跳动着温情的火焰,刀光和盐粒,纤指和低声,锦幄、兽香和笙乐。我那时真的很年轻,在一颗年轻的心中,世界有时就像雪一样的寂静和寂寞!梅特林克认为寂静是没有疆域的,在它面前人人平等。如果我们相知不深,那是因为我们不曾同在寂静之中。
我的冰凉刺痛感可能还来源于汉语的某种神秘属性,一种实体和想象物之间的内在关联,突然破裂:“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如同电影的特写镜头和慢镜头:在一只刚刚从树上摘下来还沾染着几点南方霜迹的橙子面前,一把薄亮如春水的并刀,一碟晶莹胜雪的吴盐,还有一双削葱般的手。利刀和纤手,终究是要指向橙子的,“破”字用得有点狠,比“剥”字生动,更有一种小小的惊愕感。所以,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中才会说:周词“言情体物穷极工巧”。
早在西汉年间,并州的刀剪即以锋利坚韧闻名,到了晋唐时代,并州刀已风靡天下。传说并州刀切肉不沾,砍骨不卷,并州剪剪布不毛边,剪毛不沾锋。唐宋诗人中出现了大量的并州刀,著名者如杜甫的《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陆游的《秋思》:“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据说,杨贵妃用于打理一头乌云的,也是一把并州剪刀。明人冯梦龙纂辑的《警世通言》中,对此有一段记载:贵妃和玄宗闹了几日别扭,高力士探知圣意当和事佬,声称贵妃昼寝困倦言语失次,省过三日知道自己错了。玄宗的气也消了,便让一太监前往杨太师私第一探究竟。太监见过贵妃,回奏:娘娘容颜愁惨,梳沐俱废,一见奴婢,便问圣上安否,泪如雨下,“乃取妆台对镜,手持并州剪刀,解散青丝,剪下一缕,用五彩绒绳结之,手自封记,托奴婢传语,送到御前”。玄宗闻知,见贵妃封寄青丝,凄然不忍,即命高力士用香车细辇将心爱的贵妃迎入宫中。
吴地所出产的盐,纯度极高,色洁白。唐肃宗时,盐铁铸钱使第五琦曾在两淮监督造盐,所煮之盐洁白均匀,口感醇厚,世称吴盐。李白在《梁园吟》中赞美道:“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李白诗句也提及了杨梅的食用方法,当时人们食用杨梅一类带酸味的果物时,常常会佐渍一些盐粒。宋人吴文英《凤池吟》词中也说:“画省中书,半红梅子荐盐新。”从北宋末年周紫芝的诗“红姜抺缕杂吴盐,纤手淹梅带微辣”可知,不仅要加盐,还要加入一些姜丝。
吃橙子时也会加入一点盐。我们在周邦彦其百年后的词人史达祖的《齐天乐·赋橙》中,也看见了这样的方法。这首词可以视为对周邦彦《少年游》的续写或重写,其中可以再次看见并州刀和吴盐的光影:
犀纹隐隐莺黄嫩,篱落翠深偷见。细雨重移,新霜试摘,佳处一年秋晚。荆江未远。想橘友荒凉,木奴嗟怨。就说风流,草泥来趁蟹螯健。
并刀寒映素手,醉魂沉夜饮,曾倩排遣。沆瀣含酸,金罂裹玉,簌簌吴盐轻点。瑶姬齿软。待惜取团圆,莫教分散。入手温存,帕罗香自满。
史词虽然极尽描绘之能事,却失去了周词的自然清新,什么“并刀寒映素手”,什么“簌簌吴盐轻点”,实在是造作了些。宋人曹勋《浣溪沙·赏枨》所写,也一定与橙子一类的水果相关:
禁御芙蓉秋气凉,新枨岂待满林霜。旨甘初荐摘青黄。
乍剖金肤藏嫩玉,吴盐兼味发清香。圣心此意与天长。
吴盐兼味,可发清香,这正是盐与水果匹配的妙处。
这首词有着扑朔迷离的传说背景。最早将这首词与君王和名妓联系在一起的,是宋人张端义的《贵耳集》:
道君(宋徽宗)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
“隐括”,本来指的是一种词的写作方法或修辞状态:一种介乎创作与因袭之间的准创作。所谓“隐括”,就是在诗词写作中大量融入前人旧句,再掺入一些自己的想法。周邦彦恰恰就是这样一位隐括的高手,其《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正是这方面的代表: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此词巧妙采摘了共五位唐代诗人的诗句,分别是杜牧(风老莺雏)、杜甫(雨肥梅子、且莫思身外)、刘禹锡(午阴嘉树)、白居易(衣润费炉烟、黄芦苦竹)和李白(容我醉时眠)。张炎《词源》指出:(周词)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刘克庄则说得更直白:美成(周)颇偷古诗句。隐括,某种意义上就是“偷”,但要偷得好,却不是一件易事。
张端义这里的“隐括”,用的正是其原义,也就是周邦彦将偷听来的对话,改写成了一首词。能够在诗人与帝王之间如鱼得水,实在需要非凡的胆略与才华。如此能耐的李师师,到底是出自虚构还是确有其人?我们的回答是:李师师是真实的,同时又是文学的。李师师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但由于各种文学样式(诗词、笔记、小说或戏曲)的介入,又对其实有的肉身赋予了很多虚构成分。
鲁迅校录的《唐宋传奇集》中,收有宋代佚名《李师师外传》: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亦来耶?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
后来,父亲王寅也死了,幼年的师师遂由娼家李姥收养,名为李师师。名动京师的李师师,原来内心中竟然深藏着佛性!
对于外传所记的真伪,人们看法不一,宋史学者邓广铭认为,《东京梦华录注》“一望而知为明季人妄作”。外传虽为明人伪作,但并不能以此否定李师师的真实存在。這位红极一时的活跃于北宋末年的汴京名妓,其声名见载于宋人所著《东京梦华录》《墨庄漫录》《浩然斋雅谈》《大宋宣和遗事》等众多典籍中。我们在同时代的词作中,不止一次见到这道风华绝代的汴梁倩影。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条中,记载着小唱、嘌唱、叫果子、散乐、舞旋表演形式,李师师就是京瓦中的小唱名角。李师师所擅长的“小唱”内容就是“长短句”,也就是词,一种非常时尚的文学样式。事实上,当时的歌妓和词人之间,已经达成一种默契,互为粉丝和推手,知名词人写及歌妓,可令歌妓身价倍增,而知名歌妓吟唱词人所作,亦会让词人声名远播。更早的词人柳永就是这样干的,而且相当成功。说来奇怪,我们在柳永的《西江月》中,竟也看见了师师的名字:
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挪,奸字中心著我。
这个师师肯定是另一个人,如此看来,北宋期间,以师师为名的青楼女子,还不在少数。
长寿词人张先暮年时节,曾以师师之名创制《师师令》新词牌:
香钿宝珥,拂菱花如水。学妆皆道称时宜,粉色有、天然春意。蜀彩衣长胜未起,纵乱云垂地。
都城池苑夸桃李,问东风何似。不须回扇障清歌,唇一点、小于珠子。正是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
显然,这时的李师师年纪还很小,一副少女“学妆”的模样。张先虽然老了,但是新一代词人已经涌现,才华横溢的秦观秦少游正当年。我们从其所作《一丛花·年时今夜见师师》中可以感受到词人对师师的倾慕之情:
年时今夜见师师,双颊酒红滋。疏帘半卷微灯外,露华上、烟袅凉飔。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
佳期,谁料久参差,愁绪暗萦丝。想应妙舞清歌罢,又还对、秋色嗟咨。惟有画楼,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
风情万种的李师师,已经让词人完全不能自已。当然,秦观并不是第一个爱上李师师的,也不是最后一个。我们的晏几道晏小山也来了: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生查子》)
我相信这几位词人所写的是同一个人,就是那个擅长“小唱”的李师师。
再然后就该周邦彦登场了。《少年游》并不是周邦彦为师师所作的第一首词,《玉团儿》才是,那应该是词人对师师最初的印象:
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
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肉。赖得相逢,若还虚过, 生世不足。
前面很多词人都说师师人长得好看,又会化妆。只有周邦彦看到了美的实质,师师之美在于淡妆,在于“天然异俗”。据宋人陈鹄《耆旧续闻》载:
美成至角伎李师师家,为赋《洛阳春》云:“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依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词中还隐隐透露出劝师师从良的意思,这一点善意,可能真的打动了李师师。陈鹄称李师师为“角伎”,实际上就是拥有一定技艺的艺伎,师师的独门绝活就是小唱宋词。
然而人在江湖,哪有那么容易抽身而出。纵然师师动了从良的念头,命运也并不掌握在她的手中。这时,另一个大人物粉墨登场:宋徽宗赵佶。但是,年龄的问题也同时出来了:按照前面所述的李师师活跃的时代,大约在北宋元丰、元祐年间,而赵佶生于元丰五年(1082),赵佶初见李师师时,师师已经年近五十岁,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岁左右。因此有人据此认为,赵佶所见的李师师一定是另一个晚生的李师师。当然,也可能是另外一个李师师,反正叫这个名字的也不少。比如,张邦基《墨庄漫录》中所说“政和间名著一时”,与崔念奴齐名的那个“李师师”,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人。历史上北宋末年名妓李师师到底与宋徽宗有没有关系,一些严肃的学者如王国维和罗忼烈等基本持否定态度。我倒是觉得,从赵佶的心性来看,爱上一位色艺俱佳的汴京名妓是完全可能的。在这样的女性身上,拥有着一种宫女所完全没有的江湖儿女气质。
李师师的故事越传越神,不仅和帝王以及才华横溢的文人相交甚深,成为彼此倾心的朋友、知己和情人,还和江洋大盗宋江、燕青也扯上了关系。在宋末元初的《瓮天脞语》中,就出现了这样的记载:“山东巨寇宋江,将图归顺,潜入东京访师师。”此事后来在《水浒传》中有过大量的渲染。在帝王、词人和强盗之间游走的名为李师师的女子,已经用其绮丽动荡的一生,画就一段缭乱的烟云。瞬息万变的世界,她来过,爱过,恨过,活过。如同一枚水果,一枚橙子,悬挂过,浑圆过,破裂过,苦涩过,甜蜜过。
据说,有人在四川泸州泸县境内发现一座宋代青石古墓,墓中雕绘甚为精美,显然不出寻常人家。据当地老人讲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古墓前尚存一块“师师碑”,附近还有一口废弃的“师师井”——难道这里就是北宋名妓李师师最后的归宿?莫非是在靖康之难中,她随着逃难人群流落到此?
不知这算不算是为开篇那首少年时的《水果》,找到了一点根蒂。
责任编辑:田静?实习生:张赫雯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