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居住二十多年后,海景和海滩生活早已是我平凡日常的一部分。这许多年来我也曾到访过不少著名的海岛风景胜地,海上运动、海边度假村的风情、港口小镇以及游轮生活的鼎沸,都在新鲜兴奋之后所余有限。
近些年来,我经常一次次来纽约北部的镜湖小镇。以前我总以为是因着种种方便,省去了飞机旅行的麻烦,五个多小时车程一路风景宜人,小镇五颜六色的人流仿佛是从山林湖区野意中盛开的花朵,恰到好处的点缀背景,愉快之外还所费有限,一家老少连我的狗狗都喜欢。今年8月又来了一回,开车的竟然是我的大女儿了,我这才意识到,在许多年的来来往往里,我们留下了太多的记忆,镜湖已成了我在他乡的东湖。
我四岁时跟爸爸住在武汉大学湖滨宿舍,那一片住青年教师。从围墙处的凌波门出来,过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就是东湖。浮板桥从岸边延伸至湖中,横竖交织,我胆子小,不敢从浮桥上直接跳入湖,要踩着湖底的石头从岸边走下水。长满青苔的石头滑溜溜的,有时又有些格外尖利的竟能抵住水流的打磨。我牵着爸爸的手,蹒跚着一路看水底深绿浅绿光影斑驳,甚是有趣。水波浮动浸漫上水的凉意,水草游荡卷过异样的轻触,脚心那些坚硬疼痛的刺激,这一切使得皮肤骤然不能不适应,人也激灵一下从暑日的倦怠里醒过来。
后来看武侠小说里的黄蓉,因为在桃花岛长大练就一身水下功夫,屡次凭此脱险救人,我心里很不服气:人家主角光彩傍身,单因为生长在水边就能成游泳高手,这深深打击了我的信心。我虽不能,可在大江大湖的武汉自学成才的野生泳将也还是很见过一些。我的亲戚哥哥们里就很有一些能人,半大小子们夏天结伴横渡东湖,据说比横渡长江更考验技术体力。
一晃我的女儿们也大了。美国长大的孩子们无论在什么年龄学什么,大多有一套规范,经过正经训练,且边上一定有救生员看着。我虽有个全才的爸爸,可也终于没有能够使我自如于水上,十岁以前是什么水平就还是那个样子,大约是我人太笨。如今我的孩子们,连我的拉布拉多猎犬扣子都是水上好手,我在镜湖的时候看着她们一起跳进水里游泳嬉闹,人狗相欢,不免想起自己小时候,想起几十年大洋两岸遗散的时光,它们在水面的一片片碎影里沉浮,在山林倒影绵延的翠绿中,我恍惚觉得这就是我的东湖。胆怯小心的那个我,和肆意而健壮的我的孩子们,发出一样清脆的笑声,它们竟连成一片响彻于湖上,我的父母注视的眼光正通过我,落在孩子们的身上。
五年前,我带年事已高的父母专程来过这里。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因着东湖。那些很多年前的湖边岁月,是我们仨共同记忆的发源地。
那时的渔船宽而扁,木色棕黑,风雨里来去后自然呈现的质地粗粝,颜色斑驳,正如一片历经风雨侵袭的落叶,中文里说的“一叶扁舟”,诚不我欺。而镜湖的船却是鲜明的大红色,合成材料统一的外观,尖窄细长轻便,一个男人就扛得起,娱乐功能直白明显。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一个大人带一个孩子划双人船,现在她们自己去划船了,我在岸边树荫里陪我的狗狗扣子,看孩子们远远的一小点红色,晃来晃去的,像云影水波里溶不掉的一团跳脱的颜料。
扣子到镜湖也很多次了。我们喜欢从岸边扔树枝进水,她会条件反射般飞奔入水,游过去捡回漂浮的树枝,有时顺便追追水鸟,再开心地回来,抖落一身水花,湿漉漉的眼睛与皮毛越发显得闪亮。她第一次来镜湖的时候年纪还小,不知深浅地从湖中浮板直接跃进湖水里,之后却无法攀上浮板,几个人合力又拉又托地弄了她上来,好不狼狈。以后她学乖了,坚决不再由此入水。我们划船也好,跳水游泳也好,她都坚决不再下来。想起小时候的她急得什么似的,沿着浮板跑来跑去盯着我们来来回回,又怕又要的憨模样十分可人。
如今她是一条老狗了,淡定了很多,只是找一处静静的角落,微眯着漂亮的大眼睛,悠闲地晒晒太阳。等到了能沿岸入水的地方,她会很清楚地知道,会拽着我们往那里去,然后尽情释放基因里一个水上寻回犬为主人叼回猎物的天性。
这回带扣子水边玩的时候,遇到一对夫妻。他们说,他们的狗狗今年二月故去,十五岁,长得和我的扣子一模一样。他们说她曾是如何爱水,爱镜湖,这里也是他们一家常来的地方。女的先来跟我聊天,之后本来已经上山离开的先生又专门折返到水边,满眼爱怜地看着扣子。涉水回来本来跑向我的扣子很懂事,竟然停在了那男人身边,与他亲密地挨擦。那大男人抚摸着扣子,不顾沾上一身的水和泥,叹息着与扣子絮絮叨叨,说,你怎么会长得这样像,你玩儿得还开心吗?
镜湖让我喜欢的,是它的沉默,一声不响的长于倾听,这让我感到有所归属,我相对漫长的生命需要去处。在镜湖,你仿佛能听到水鸟飞过时翅膀上沾带的风声、嘴里的呼吸声,鱼跃出水面的扑腾声,雨水落入激起涟漪的细微爆裂声。这片湖区南部的乔治湖更大更出名,我却嫌它太过嘈杂。镜湖这里不允许有机动船往来,没有讨厌的马达,也没有夺眼球的旅游项目,只有风险自担的个人活动。夕阳西下的时候,晚霞眷恋地依着远山,懒散地飘在天上,湖中野鸭游过,水中完美的云影被它扰乱,却是更显完美。
明朝的张岱有一篇散文专讲湖的区别,如美人,如隐士,如神仙,又或者如名妓,如淑女,如处子。能讲出这些细微的风格差别,名士们自是点评高人。只是受女性解放的西风影响,我读来却感到一股浓浓的不合时宜,可见世易时移,我对文字的感觉也大大不同往日。我又暗暗質疑古人在风景品题里的先天不足,毕竟交通工具有限,他们能够看到的自然景观人物风情不过这些。虽然我的表达能力不如他们,倒未见得在见识上输过了他们。
中国的古诗里少有描写海的壮阔,却留有无数关于湖的诗篇。这大概是由于我们的文化起源于内陆河流,地理上又没有相当漫长的海岸线,文人们难去偏远的蛮夷地,更遑论征服大海所需要的勇气与技艺也不是文化辉煌的唐宋时期具备的。但古典的审美里,湖的旖旎、湖的清幽、湖的情致缠绵,湖与群山与人的相依存,仍是我们自己天人合一的情怀体现。直到离开武汉出国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能够在珞珈山脚下东湖之滨长大,这大约也可以算是投胎有术,出道即巅峰吧。
东湖那个时候就是一个大渔村,自然野性,交通又不便利,除了几块夏天游泳可以入水的石头滩有人聚集,大多数时候水域寂寥,只漂荡着附近渔家摇橹的木船;沿岸少车少人,偶尔有垂钓的男人戴着草帽,坐在小凳上,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盯着钓线,一色黑乎乎的脸,也不知他们是村民还是教授。背后一排笔直高耸的水杉,以自己的肃穆陪伴他们的肃穆。那一带并没有旅游区的文饰雕琢,是村民们靠天吃饭的地方,但因为依着大学,就有了年轻学生的蓬勃,有了老学者的古雅。灵气充盈,山,湖, 人,相得益彰,似隐居的高士,呼吸间有不疾不徐的清气。这种情愫让我对镜湖一见钟情,它与我成长的东湖气质相合,一到此地,那熟悉的自在与健康人气就被我马上捕捉到了。不同的是,镜湖这里,更加多元。
镜湖小镇就一条主街,两边延伸出去就淡淡隐入民居了。咖啡店、饭馆、体育用品店、特色小店、旅舍,该有的都有,并恰到好处地融于风光。孩子们熟门熟路地去找她们每次要去的小店,还在旅途上的时候就开始如数家珍满怀期待。三明治、咖啡、冰激凌、爆米花、鸡蛋饼、书店……仿佛都还是第一次的模样第一次的味道。晚餐的时候去湖边一间在二楼的店看日落,是固定的项目。食物都是小盘,很精致,一盘普通的炸鸡翅倒是我们十年来的必点,也不知厨子是否换过,那独有的酱料味道却是始终不变。晚上天凉的时候,伸出去的露台上有时会点一盆炭火,脚下的湖中,云也在燃烧着。
遇到下雨,我会到小镇上的图书馆坐坐,这里的书架书桌沙发椅子,手画的地图,全都是旧旧的老古董,似乎自绝于高科技的现代。大窗户对着一面湖水,窗外一片迷蒙,远山云雾缭绕,见不真切,只有几只系住的小舟在近岸摇荡,小船上的旗帜在风里卷起又展开,好像人的思绪。树木已看不清晰,灰蒙蒙雨帘后的一抹绿,或生长或死亡。有时,我也会在雨中跃入湖水,让瞬间因冰冷收缩的肌肤再逐渐柔软舒展开来,五脏六腑里里外外一起迎接水的洗礼。雨线在湖面激起透明的水泡,水泡破裂,绽出涟漪,再荡漾开一圈圈的波纹,无数的波纹包裹住我,无数的同心圆,好像置身一圈圈爱的柔波,来自四面八方。
我们一家上次去爬过附近的白脸山。先生名字叫山,对山是有感情的。扣子和他都正值壮年,体力与精神都在满格,一人一狗前面开路,我带着孩子后面尾随。扣子和先生感情最深,上山也总是先生一路看护,陡峭难走的时候,他还要托举一下扣子的后腿。今年我们没有再去白脸山,只是带着扣子去了一趟附近的山林小道徒步,权当在想象里又去了一回。在记忆里有的,即使磨灭溃散,也总是停留于我身体的某处,或许被一阵风、一场梦、一点点温度松动了冰层,思绪就又开始流淌,就像那透明的湖水丝带一样缠绕着远山。
又夏末秋初,树叶仍有浓郁的绿,但已不再是滴翠的丰腴,清减里衬出枝干的筋骨力道。植物在初秋瘦身,深秋燃烧,然后,在冬天来的时候,一起進行北国的雪下的安眠。
责任编辑:田静 实习生:张赫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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