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于我来说,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
一个明显的标志便是对“时间”的感受。此前,我似乎很少深究时间背面隐藏的东西,而且潜意识里总以为来日方长,时间就像随身携带的零钱总有剩余;四十岁生日那天,静坐桌前回首往昔,恍然如梦,检点所获则寥寥无几!造物主赐给每个人一天的时长只有二十四小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用或不用,它们都在稳稳当当、周而复始地行走,不经意间便扬长而去。
数十年来,我的生活状态可谓波澜不兴,典型的两点一线——在单位与家之间单调地往返。仅就上下班路上所花时间而言,与北上广那些大城市比较,我偏居的江南小城无疑幸福指数很高——步行也只需二十多分钟,更别说开车了。2014年在鲁院学习,周末出去逛个街,公交加地铁,往返一趟至少要两个半小时,如果再在几个地点之间转转,不知不觉间一整天就没了。那段日子除了感到北京的大以外,时间流逝之快更常常令我猝不及防。眼下这座小城,一个上午便可以从城南逛到城北。难道是这里的悠闲环境使我始终未能养成珍惜时间的好习惯?静坐反省,发觉这只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推脱。我以为,此前对时间没有清晰概念的缘由只有一个——无所事事,定力不足。一个人倘若无法集中精力做某件事,他的精神便是松懈的,自然不会关注时间,时间也就在各种无聊的消遣中无声消逝。换句话说,时间本身并不会提醒你注意好好把握。若不珍惜,它便与你擦肩而过。
白天和黑夜,二十四小时,是一个整体。可是人在使用时间时,却是零散与分割状态,一小块一小块,仿佛一尊高处跌落的瓷器,脆响之后,若干碎片浮散在无法觉察的场域。很多时候,我干坐在那儿,任那些碎片倏忽而逝。待到猛然惊觉,又惴惴不安地发誓不再挥霍光阴。可是第二天,又跌落循环往复的陷阱。上帝之手轻轻一挥,将那些碎片一扫而空,空留一副躯壳沉浸在无尽悔意之中。
我曾暗自嘲笑朱自清《匆匆》的矫情,结果发现嘲笑的对象却是自己。
妻子说要为我庆生。我说用不着费那个事,人到中年,没有必要注重一个形式。
回首以往对时间的处置,惊觉自己竟成了一位挥霍无度的君王——人家拼命干活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是啊,年轻人唯一可以骄傲的资本便是时间。因为距终点尚远,未来、憧憬、理想、美好……这些让人心潮澎湃的词语便属于他们。可是对于年逾四十的我呢?妻子经常批评我顽固、保守、暮气重重,没有创新思维,特别是在教育子女方面,仍然像我们的父辈那样专横、粗暴和自以为是。我也因此时常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步入老年。
我无奈地发觉,自己常常毫无理由地被一些东西牵着兜圈,诸如某条爆炸性新闻或者朋友圈中某篇貌似深沉的文章,还有电话、短信、邮件、QQ留言等各種各样的信息。它们铺天盖地朝我涌过来,将我深埋其中,我乐滋滋地浏览、阅读、回复,却不知道为什么要阅读这些东西。不知不觉间,这些行为竟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或者成为一种生活习惯。年深日久,我已被它们牢牢俘获。这是一张外表华美又异常坚韧的大网,我沉醉其中——躺在一堆无价值的碎片里,却浑然不觉。为什么会这样?
那天晚上,我批评儿子每天中午刚进家门就打开电视。儿子理直气壮地反驳:你不是也一有空就低头盯着手机吗?仔细回忆,换了一部手机后,很多空余时间真的是消耗在微信里了。我在公众号里浏览大量文字、图片,遇见认同度高的信息赶紧推向朋友圈;我在同事群、同学群、朋友群、亲戚群中穿梭,点赞、评论、投票,不亦乐乎;偶有时间,也在朋友圈刷一下存在,心底也能升起一缕虚荣。
这些所谓的信息,其实是一圈圈的泡沫。长期浸淫在这些泡沫中,获得短暂快感的同时,人却变得麻木而迟钝,失去了敏锐、想象、情怀与感动——换句话说,我们只注意到若干碎片,却无法看见深广的整体。
何以至此?
日新月异的科技,将人们捆绑在高速前进的列车上。物质财富的迅速累积,能够极大地刺激人们的感官,缺乏自省的人便很容易裹挟进欲望的洪流,并且在洪流中陶醉不已。享受所谓现代文明的同时,很多人的思维触角开始钝化、风化甚至石化。
这个世界最让人感到荒谬之处在于:人类创造了丰饶的世界,却不幸成为被它们玩弄于股掌的工具。追溯下去,这或许又是一个巨大而无解的悖论——宇宙原本混沌一团,我们偏要不懈地发掘、分解、求证、探索,以求真相;但在追逐真相的艰辛历程中,我们又常常一不小心被自己绊倒。
是的,身陷芜杂的碎片中,我们根本无暇顾及全局与整体,也自然无法认知整体的神秘和混沌。不争的事实是:我们醉心于学科的细分,孜孜不倦地追逐细枝末节;我们像迷恋技术的工匠一样,沉溺在无穷尽的雕琢、镌刻与打磨中。这常常令我想起“盲人摸象”这个词。思维之花凋零的一刻,即便拥有多么敏锐而强壮的感官,我们仍然摆脱不了“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宿命。
是的,一切都是零散的、破碎的、游移的、悬浮的。线条频率密度色调透视颗粒速度节奏明暗强弱浓淡,冷热凉温冻,按压挤揉搓……我无法将其一一固定,也无法将其拼接连贯。仿佛一个失忆的工人面对一堆黑乎乎的零件,机器图纸早已从脑海里消失,我只能捏着油腻的螺钉和工具,四顾茫然。
回到“时间”这个词。“时”即指长度,“间”显示其常态为若干断续的、不连贯的单元。刘震云在小说《一地鸡毛》开头这样写道:小林家的一斤豆腐馊了。从来没有见识过小说可以这样开始,多么有意思的开始,散发着毛茸茸的日常气息。这个开头让我听见小公务员小林疲惫而零乱的脚步声,在散发油烟味的黑洞洞的楼道里响起。这也是一个对日常生活的奇妙隐喻:我们的生活有时真像一斤馊豆腐——起初鲜嫩白皙,最终却莫名其妙地变质,本想一弃了之,却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咽下。
时间作为一个整体,看上去仿佛漫长,但一旦沉浸于某件事,时间的脚步又快得让人错愕。譬如你提前一小时进入车站候车室,那么这一小时对你来说不啻是一种煎熬。等待总是让人觉得时间过于缓慢,墙上的LED显示屏和嘈杂的人群使人产生时间业已凝固的错觉。置身此境,我常常无法打发凭空多出来的时间,只是坐在冰凉的不锈钢椅子上左顾右盼:涂脂抹粉的女子低头把玩手机,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襟危坐,鬓发如雪的老者喃喃自语,活泼好动的小孩尖叫嬉闹……然而,漫无目的的观察并不能消耗多少时间,我又掏出一份旧报纸,搜寻过时的奇闻异事。报纸看完了,广播里却传来列车晚点约半小时的通知。背着行李,排着长队准备检票的旅客们顿时松懈,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抱怨与含混不清的咒骂,方便面、香烟和汗水、香水、脚臭混杂的气味重新充溢整个候车大厅。我数次掏出车票,仔细核对列车到站时刻。我不明白这个单调动作的含义:是对时间的不信任还是在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抽象的时间与小小纸片上的铅字未能获得重合,让我顷刻间领会到时间的重要。没能按时上车,意味着延迟到达,原本精密计算的一件事,因为“晚点”二字的干扰让人陷入无穷烦恼,对目的地的美好期待被插入某些不愉快的情绪。另一个场景是:登上列车后,很多人喜欢玩牌。尽管火车高速行进,但时间对于他们而言,仍然显得过于漫长,目的地也就愈发显得遥远,于是用打牌冲淡无聊的等待。没有人愿意等待,除了热恋中的情人。牌局的变化,吸引着人的注意力,时间也就仿佛变短了。
裂为碎片的时间,很多时候会把人带入某种虚度光阴的庸常境地。
十年间,我们单位的办公地点换了三处。最初寄居在某局的五楼,隔着后窗正好可以瞧见政府大院门前嘈杂的上访人群。没过多久,某局以办公楼重新装修为名,把我们请了出去。无奈之下,我们雇了几辆板车,将一大堆落满灰尘的办公用品、书籍杂志运送到附近一所学校,在学校行政楼的一楼弄了几间房子临时办公。两三个低年级学生以为我们是新来的老师,好几次跑到办公室里打小报告,让人啼笑皆非。半年后,我们搬入市区东北角一栋小别墅内办公。这栋上下两层、独门独院的小别墅地处偏僻、环境优雅。伏案间隙,我常常在小院里漫步。清风徐来,鸟鸣啁啾,再看看墙外忙碌的菜农,顿觉神清气爽。我们都以为这是一块福地,就连来访客人都羡慕不已,送上“世外桃源”的雅号。可惜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七年,院子就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打着唬人广告的商业楼盘。我们被迫再次迁徙,四处寻找落脚之处。左右为难之际,又搬进一所学校,在一栋学生宿舍楼内借用一层作办公用房。几番折腾下来,我几乎陷入某种怪圈——永远无法预见下一个办公地点,或者说,获得一处稳定的场所竟然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妄念。这十年间,我听到最多的话是:你们这儿还真难找!
地点的频繁更换,容易使人生出蜉蝣之叹。像混浊河水里随波逐流的枯叶或草梗,那十年光阴也随之碾碎为粉末。风起之时,它们飘扬在半空中。一个人静坐,搜寻那些模糊的细节时,纷纷扬扬的碎屑撒落一地,只能听见时间仓皇的脚步声。
往事通常不堪回首,而无法解释的是,我们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滑入回忆的深渊。某个画面、某处场景、某句话,甚至一个不易觉察的动作,一张隐约的笑脸,不经意间闪现在脑海。你曾试图极力廓清,它们却搅成一团,最后,你只能叹息着眺望远处低矮的铁灰色天空。
我曾经雄心勃勃地计划写一部留守儿童题材长篇小说,大纲写好了,最终却又不了了之。我也曾买好宣纸、墨汁与毛笔,试图用临帖来磨炼定力,但临了几回钟繇的小楷后,毛笔倒插在笔筒里落满灰塵。我打算用一个月的时间通读文言版《史记》,可断断续续、磕磕碰碰读了一些篇章后,计划又不得不搁浅。直到现在我仍无法计算,有多少事情只开了一个头便再没了下文。
为什么会这样?
众多头绪成了细碎的瓷片,不经意间把我刺痛,我却佯装无事,踩着这些晃眼的尸首走向彼岸。
其实算起来,一天二十四小时中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并不少。我可以读书写字,也可以沉思冥想,在自由的国度纵横捭阖。可为什么陆陆续续写了十几年,蓦然回首,果实依然寥寥?这感觉很像农民种地——人家地里庄稼长势良好,绿油油一片,自己的责任田里却稀稀拉拉,蔫头耷脑。勤奋与否固然是一大因素,但除了勤奋就没别的原因了?譬如底肥的厚薄、耕种方式及理念的新旧?以文字安身立命的人常说一天必须写多少多少字,我对此说多少存有疑惑。一天写三五千甚至上万字的人不少,问题是这些文字究竟是思考的沉淀,还是纯粹凑数的低水平复制?哲学常识告诉我们,量变必然引起质变,但这条定理对每一个写作者都灵验吗?
埋头于书籍与文稿之间,固然可以享受缕缕清欢,却也因此忽视了现实世界里的种种有趣。这些年来,我把自己禁锢在纸上世界,成为文字丛林里踽踽独行的一匹小兽。我不知道丛林的边界在哪里,却经常在野花、灌木和枯枝黄叶间流连忘返。天地间,每个个体都有选择的自由,我从未执意追问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我仿佛回到学生时代,从欢喜出发,照见内心的透明。我的生活半径很小,单位—菜市场—家里,方圆不超过五公里。我在三个地点之间循环往返,而频频发生的新闻、故事,在另一个场域上演。我知道,每时每刻都有精彩绽放,但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选择,即意味放弃。你无法占有和支配全部,事实上野心也极其有限,你所拥有的只能是一小块。
对,一小块。
不容回避的是,人毕竟是生活在一个切实可感的空间里。虚伪、丑恶、荒谬、暴力……从来就没有从这个空间里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可以使你陷入虚无的深渊,也可能埋葬你想要自由呼吸的灵魂。能否把自己牢牢钉在某块地上,狂风暴雨雷鸣电闪都不能动摇呢?其实很多时候,摇晃是从内部开始的,灵魂的壁上出现裂纹,而它们是委顿和坍塌的前奏。
聚沙成塔,有无实现的可能?
我选择攒足力气做一个搬运沙子的“西西弗斯”。
责任编辑:沙爽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