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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菜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950
柴薪

  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江水积得很满。严家淤长满茂盛的荒草,几只鹌鹑突然蹿上天空。我从江边游步道逆着江水走到衢江大桥下就返回来了。过了几天的一个黄昏,我又去过一次。江水退下去了,江面變得又平又缓,几乎是静止不动的碧蓝。树木的叶子纷纷向上,碧绿的茅草在风中发出极长极细的声音,细细的,不绝如缕,像针尖,一下子扎在我心上。最细微的事物也能把我带走,这次,我走得比上次远点,走到严家淤码头,才发现有这么一个绝好的去处。码头缓坡两边长满苇草,码头东头一头扎进苍茫的衢江里,码头两边的江水变得平缓舒展,是游泳的绝佳处。码头的西头是一片拆迁后的空地,被人开荒成了菜地。

  我在靠江边的空地上挖了几垄菜地,在菜场、种子店里或网上购了菜苗,种上了辣椒、茄子、黄瓜、南瓜、西红柿、四季豆、冬瓜、芋头、青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辣椒也开花了,白色的花,星星点点,很细很白。有几棵已长出小辣椒了,瘦瘦的,让人爱怜。西红柿的花黄色,细细嫩嫩地在茂盛的绿色的叶子间闪烁。挂在枝间的几个青色的西红柿漫漶出一股青涩的味道。南瓜一声不响,一个劲地在长,四季豆也一个劲地攀缘,四季豆的果荚也从一朵朵紫色的花朵中探出来了,枝叶间挂满一把把嫩嫩的小刀。不久,花谢了,四季豆、茄子、黄瓜、南瓜、辣椒、西红柿纷纷长了出来。四季豆扁长,西红柿、南瓜滚圆,冬瓜椭圆,茄子和辣椒光鉴瘦长。当蹲下身子,扒开四季豆、茄子、辣椒、西红柿丛和南瓜藤时,你会发现,下面泥土的气味真好闻啊,凉凉的,湿湿的,潮潮的,那气息好像来自很深很远的地方。

  节气对草木、蔬菜的生长大有影响,小满刚过,南瓜的叶子长得更加盛大、霸气。西红柿在疯狂地挂果,马鞭草紫得让人惊诧,一朵朵粉中带白的月见草在草丛中轻轻摇曳。在5月,阳光不那么热烈,风还是软的,菜地的上空不时传来几声鸟鸣,软风吹来草木的清香,闻着让人神怡心旷。

  种菜的间隙我给菜园搭起了栅栏。去数百米外的坡地上砍了树枝,是一种叫不出名的树,树根下或树周围杂草丛生,杂草碧嫩油汪汪的,纵横交错的杂草丛中野花朵朵。清洁的杂草,清洁的野花,发出一种清洁的味道,春天仿佛就写在它们的脸上。树枝柔软,皮坚韧。所幸柴刀锋利,手尚有力,砍了数十根树枝,剔除枝叶,捆扎好,沿江边拖回到菜地。

  栅栏就搭在菜园边,把一根根树枝插进地上挖好的沟中,再用细铁丝或细帆布条绑定,加固在横向的废弃的电缆绳上,最后把地上的沟用土填满,夯实。

  栅栏边上有几棵大樟树,躯干黝黑,黑中带黄,树皮一绺一绺,密集地向上伸展,坚硬,像古代勇士的铠甲。大樟树树荫浓郁,枝繁叶茂。扎栅栏的过程中不时有树叶落下,落叶声铮铮然,很响,很脆,落叶有黄的、绿的、褐色的,或黄绿相间、黄褐相间的。树叶不一会儿就落满了一地。用扫把去扫地上的落叶,发出的声音也是铮铮的。

  一只白蝴蝶在隔壁别人菜地仅剩下的几枝白色的萝卜花间翻飞,白衣翩翩,像古代某个白衣飘飘的公子,白蝴蝶骨子里就像个抒情诗人。不远处低矮的树丛中,布谷鸟“啯啯——啯,啯啯——啯”地长一声短一声地叫,似乎没完没了。

  有一瞬,时间仿佛停止了,又仿佛从未停止。

  和我一起种菜的有一对老夫妇,男的姓曹,七十三岁了,我叫他老曹。女的六十八岁,姓叶,人长得矮矮的,肤色黝黑,声音洪亮,我叫她叶大姐。

  天热,种菜间隙,我们在樟树下抽烟喝水,吹风聊天,方才得知老曹身份不简单。他是余绍宋的内侄,余绍宋是其姑父。

  余绍宋(1882—1949),字越园,四十九岁后更号寒柯,浙江龙游人,生于浙江衢州。日本法政大学毕业,民国元年曾任众议院秘书、司法部参事、次长、代理总长等职。

  余绍宋善属文、精鉴赏、长方志、富藏书,尤工书画,是近代著名史学家、鉴赏家、书画家和法学家。

  1943年5月,余绍宋随省会机关迁徙云和山城大坪,应省主席黄绍竑聘请出任浙江通志馆馆长。一时间麾下群贤毕至,余先生乃重修《浙江通志》,卷帙浩瀚,艰难玉成,出世于山陬蕞县,石鼓末壁,被称为云和大坪之殊荣。余先生传世著述有《书画书录题解》《画法要录》《画法要录二编》《中国画学源流概况》《寒柯堂集》《续修四库全书艺术类提要》《龙游县志》《重修浙江省通志稿》等,子孙后人也成丹青高手。

  老曹退休前是衢州北门粮站的职工,这一身份似乎使他和我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我父亲抗美援朝回国后,就复员在粮食部门工作,我幼年时跟随父亲因工作调动辗转在故乡各个粮站之间。大哥、二哥、二嫂皆是粮食部门职工。前些年粮食部门改制,故乡粮站被我大哥、二哥买下,至今还在经营粮油。我每次回故乡,在大哥粮站食堂吃饭,都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回到过去的时光。老曹很健谈,通晓衢州的历史、掌故,信手拈来,尤其是关于余绍宋的故事,有的在我更是第一次听说,十分珍贵。老曹还说起衢州另一个名人,画家王云(字梦白),说王梦白与余绍宋交往的故事,说王梦白早年受到余绍宋的提携去了京城,说王梦白为人好酒,孤傲清高,睥睨天下却命运不济,说王梦白的画艺当年在齐白石之上,享誉京城画坛。我当然也知道王梦白,也看过他的作品,确实是个天纵才气的画家。我对老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个才华横溢的人,肯定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同时也是命运多舛的人。这种人被同人赏识的同时,往往也不免为小人诽谤、非议,甚至被侮辱,被伤害,被落井下石。我说,或许是性格使然,但不管际会境遇如何,所幸王梦白还是留下了传世的作品。

  回家后,我又查了一下这位乡贤的资料。王梦白(1888—1934),名云,字梦白,号破斋主人,又号三道人,祖籍江西丰城,出生于浙江衢州柯城,近现代中国画画家。

  王梦白幼少时在灯笼店、钱庄当学徒,天才早慧,自学绘画。后旅沪,得吴昌硕激赏,从黄山寿、吴昌硕游。后经余绍宋推荐到京任司法部录事。陈师曾赏其才,给予指导和褒扬,遂成名于京师。

  1919年至1924年间,王梦白任北京美术专门学校(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中国画科主任、教授,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画坛的领军人物。1929年赴日本举办个人画展,被评为“中国第一人”。画法不囿传统陈规,“转运自如”,眼快、手快、心快,对二十世纪小写意花鸟画有杰出贡献。他的得意弟子有梅兰芳、王雪涛、王羽仪,都是名震京华的人物。

  坊间传言,王梦白早熟,蓄长须,好酒使气,喜面指人非,因又自号“骂斋”。姚华将其比作乖戾的徐文长。王夢白得益于华新罗、徐青藤、李复堂,以小写意名世。画花鸟草虫大都笔势飞扬,生动可掬,画猿猴尤逼肖如真。偶作仕女人物,亦生动有致。齐白石也让自己的三个儿子都拜王梦白为师。

  从美术史的地位上来说,王梦白跟民国时期的齐白石、陈师曾、吴昌硕等是在一个等级上的。四十岁以后,王梦白寓居天津,贫穷潦倒,四十六岁辞世,一切前尘往事都成烟云。

  人生如飘蓬,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流逝,失望,希望,希望,失望,有些事情是非人力所能为的。有一瞬,我眼睛有一点涩。人生悲怆,命运多舛。人和人,一个人和某一个人的经历或命运,存在着某种相似之处吗?哪怕只是某一截的相似之处、某一丝的相似之处?我忽然想到自己,本性善良,外表谦和,但骨子里或许也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不同流合污,不人云亦云。我觉得这一点弥足珍贵。有人喜欢你,有人厌恶你,那是自然恒定不变的常态,不必强求,也不必当一回事,一切随缘。但这一切似乎也不重要,似乎也不再与我有关联。

  衢江悠悠,百年一瞬。值得庆幸或欣慰的是,衢州的天空下,居然也曾闪烁过如此耀眼的星斗。

  一起种菜的还有一个老徐,七十六岁了,一点也看不出,最多像六十七。老徐长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膂力过人。属于旧小说中鲁达之类的人物。跟老徐比,旧小说中“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手无缚鸡之力”说的似乎就是我这号人了。老徐是建德人,1966年的工程兵,负责架桥铺路挖隧道。老徐说,当年就那么几块钱津贴,却什么累活苦活都干过,好多战友都牺牲了。1966年是什么概念?太久远了,久远到我尚未出生。老徐说,现在好了,退休了,退休金也有四千多,吃吃用用够了,至于种菜,是活动活动筋骨,锻炼身体。我说,我种菜主要是玩,跟自己玩,远离喧嚣,贴近泥土,回归草木,回归大地,回归内心的平静,这种乐趣只有自己知道。(不过,自己种的菜,似乎也确实比超市、菜场买的菜好吃,有小时候吃过的菜的味道。)老徐的菜地挖得厚、宽、长、直,似乎一眼望不到头;菜地的排水沟也挖得深,篱笆扎得也好。老徐力气大,菜地挖得最大,菜的种类也种得多。老徐的菜地弄得整齐,一垄一垄,楚河汉界,清楚分明。种花生时,像木工师父般在菜地上拉了线,沿线开沟,播种,以至花生苗长出来后,整齐划一,看上去像仪仗兵。

  上个月衢江发大水,江水翻过堤坝,把菜地淹没了。洪水退后,堤坝边的构树上,草木上,还留着洪水冲来的垃圾,各色的塑料袋像五彩旗,在树枝上迎风飘扬,大樟树的树干上还留着洪水淹过后的深深的水迹。洪水前生机勃勃、长势良好的南瓜、冬瓜、丝瓜、黄瓜、青豆、辣椒,还有亲手搭建的栅栏、小木屋都随洪水一去不复返,只能留在记忆中了。

  好在一切可以重新再来,重新种下的豇豆、早萝卜、丝瓜、黄瓜、青豆,顶着烈日不屈不挠,顽强地生长,大地上又是一片生机与希望。

  进入7月,气温陡增,每天都是三十七八摄氏度,甚至突破四十摄氏度。这么高的气温,每天都要浇水,一天不浇水,菜们就得被晒死,那就真得“歇菜”了。

  菜地是沙地,水分干得快,因此每天都要到衢江里抽水。抽水工具有:电瓶、水泵、皮管。放水泵,接电源,接皮管(皮管很长,有七八十米),这些粗活(其实是技术活),一般都是老徐干。我笨手笨脚弄不太来,老徐也不让我干,我只负责拉皮管、盛水、浇水,或者直接捏着皮管口对菜地浇水。

  从皮管口喷出的水帘,在烈日下有时会造出彩虹,五彩斑斓,虚幻而美丽。有时彩虹出现一下,瞬间就不见了,就像昙花一样,就像美的东西总是短暂。只有皮管口的水和我额头上的汗水是真实的,它们一滴一滴落在菜地上,落在坚实的大地上。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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