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一块巨大的脱了轨的陨石,从宇宙深处飞向地球,坠落在河西走廊北侧。山体表面密布的沟壑就像刚出炉的有冰裂纹饰的陶器,光滑的大片岩面在阳光下闪烁,而十几条峡谷是愤怒的鹰爪在狂躁中造就,不然,怎么会那样扭曲和惊悚?
石关峡就是其中的一条,流淌着故事、历史和花朵。这条峡谷既通新疆又通西安,既通敦煌又通酒泉。在七八月里,如果由西向东穿过峡谷,就会看到峡口堆叠起的花朵——金黄的向日葵花,紫色的薰衣草,粉红的郁金香和玫瑰花,还有白色和玫红色的喇叭花,以及云朵浮在水面一般的虞美人。五彩石竹、萱草和孔雀草更是一块一块的。如此艳丽、炫目的场景,完全消解了边塞的苦寒。也许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希望鲜花能长满黑山,因为看了一辈子光秃秃的黑山,已经厌倦了,就让现实的荒凉淹没在短暂的美景里吧。这些彩云一样堆在峡口的花朵是献祭给黑山的,是从石关峡谷流淌出来的,像春天、泉水和草木的汁液,渴望蕴育辉煌与圆满。被绿树和青草包围着的麦子熟了,收割机开进地里,轰隆隆的声响在峡谷口沉闷地盘旋。夕阳落进了黑山,黄昏的微光从不远处的村子漫过来,让流淌的溪水泛起光亮。清澈的溪水那么冰凉,浑身汗水和灰尘的收割机司机站在溪水里,一边擦洗身体,一边快乐地吹着口哨。寂静的黄昏里,口哨声像蟋蟀的叫声一样。
踏着晨阳和露水由东向西穿过石关峡时,最先横在我眼前的是长长的长城,悬壁长城张开双臂趴在黑山上,钳子般卡住峡口。长城很久远了,这些古老的军事防御设施不断被人们维修加固,与黑山融为一体。有早起的旅行者登上悬壁长城,向着晨阳兴奋地呼喊,声音激荡着清冽的空气,传到远方。清冽的空气也让我的胸腔鼓胀,我呼喊着回应了那个旅人,像回应着修建长城的古人。我们的声音在峡口回荡,如大鸟的翅膀,在草木间刮起一阵风暴。一条崎岖的小路伸进峡谷,路旁有溪水流过,芦苇立在水边,已经白了头,芦花飞起来,在晨阳里铺天盖地。古老的岁月里,峡谷是讨赖河河道,河面宽阔,水量丰盈,洪水和暴雨把河床冲刷得千疮百孔,如今却成了清浅的小溪。由强到衰,是自然规律,像我们身体的衰退,像白天消退后黑夜的到来。
峡谷寂静,溪水潺潺。如果是在冬天,溪水封冻时峡谷的寂静是悠远的,忽然一声麻雀的鸣叫,也会让人恐惧。如果此时趴在溪水流过的某个地方仔细倾听,会发现那来自地底的水流是甘甜的祁连雪水,是潜流,水在地下轰轰然流淌。小路随着溪流而蜿蜒,芦苇的身影渐渐稀疏,路边多了红柳和杨树。红柳花开得正旺,粉嘟嘟和红艳艳的长穗花散布在峡谷,冰草、芨芨草、艾蒿和针茅草,抢占了所有闲置的地面,甚至长到了岩石上。当然,这些矮草还是比不过麻黄,麻黄攀岩而上,见缝扎根,山有多高它就长到多高。这里看不到胡杨树,尤其是古老又繁茂的。白杨树是人工栽植的,面积很大,笔直挺拔的身姿蜡烛一样燃烧着绿烟,无数绿叶小镜子似的在阳光里闪烁,唰啦啦地响,汇合成涛声。这些至少生长了十几年的杨树,让我想起一件事情。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我还是新闻记者,本地一名退休女工找到我,诉说由于土地纠纷问题,她在峡谷植树遭到当地村民的阻拦。我赶到她植树现场了解情况,也被村民阻拦,几十个村民把我围在工棚里不让采访,不许调查见报,还用汽车挡住峡谷唯一一条通道。我们僵持了很长时间,后来在警方的干预下才走出峡谷。这样的僵持就像战争,虽没有肢体的激烈拉扯,但是意念上的交锋也不亚于一场恶战。只要把峡谷封住,你就插翅难飞,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对付入侵者的,而在那时那刻,我就是一个入侵者。
石关峡自古就是兵家争夺的地方,长城、烽燧、墩台、堡子或耸立在黑山最高处,或隐藏在峡谷崖壁下,步步惊心险象环生。张骞、班超、霍去病这些先驱者,传播着信念和信心,也在石关峡撒下五彩的种子,让吕光、李暠、沮渠蒙逊们为争权夺利频繁地穿梭于石关峡,让鸠摩罗什、玄奘们为信仰跋涉在瀚海沙漠和戈壁。当吕光那迤逦几公里的驼队,驮着金银和各类古老乐器,从遥远的西域行来,穿过石关峡,当李广利征讨大宛国的几万大军从中原驰来,穿过石关峡,这些战争中的掠夺者给石关峡涂上了几分豪迈和悲壮。还有刘细君、解忧公主与乌孙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他们则为石关峡抹上悲戚和华美的色彩。刘细君从长安、陇西、武威、敦煌、龟兹、姑墨、温宿到赤谷城漫漫征程,开创了丝绸之路。1901年,英国人斯坦因在西域丹丹乌里克寺庙发现了一幅版画,画中央是一位盛装的贵族夫人,长发花冠,左右各坐两位妇人。左侧妇女手指夫人的花冠,贵妇人与这位妇女间有一篮圆形果实,而与另一位妇女间有一长方形物件。学者认为这幅版画讲述的正是蚕种外流的故事。左边妇女指着贵妇的发冠,意思是里面藏着蚕种,那一篮子圆形“果实”就是蚕茧,长方形物件则是制造丝绸的纺车。在汉朝,丝绸制造技术是国家最高机密,汉朝与乌孙的和亲造成丝绸业的核心技术外泄,其密切关系人,正是这位懂得养蚕和织丝的公主——刘细君。
在这条长长的丝路上,狭窄的石关峡就是一把锁钥。
阳光下的楊树林,新鲜的绿色有如狂欢。这种令人惊奇的颜色,冬天里会变得萧瑟。你想啊,冬日早晨,阳光照在对面的岩壁上,像刚刚从阴云里冒出来的光线般强烈,也像新抹的泥巴般饱含温柔,此时隔着光秃秃、白花花的树林,看那黝黑的岩壁幕布上,僵直的枝丫正兴味十足地舞动。雪落了厚厚一层,覆盖了树林里的一切,雪粒在寒风里闪闪发光,让暮气沉沉的冬日如笼中困兽。然而雪地上几行印迹十分清晰,它们是狗、老鼠和青羊留下的。这些印迹时而分散,时而杂乱地纠缠在一起。这些兽们在冬日同命运共患难,体验生存的痛苦和愉悦。也有鸟雀瘦骨嶙峋的爪棱角分明地拓在雪地上,这些行走路线暴露了它们的想法。但是在夏季,茂密的草木、湿漉漉的泥土会隐藏起它们的全部。现在,几只赤麻鸭正在我们的头上盘旋,嘎嘎嘎,它们是最快乐的,无衣食之忧,怡然自得的日子了无波澜。赤麻鸭从峡谷南面的黑山湖飞来,与此一山之隔的湖水宛如一匹巨大的丝绸,铺在黑山倾斜的山坡上。当你费尽周折,爬上黑山湖西侧的山顶,站在石烟墩烽燧附近鸟瞰湖水时,黑山便可尽收眼底。黑色,是这片土地的主色调,辅以块状、条状的蓝色和绿色。蓝茵茵的湖水周围却少有绿色,嵌在这由花岗岩石组成的山湾里,湖水多少有些落寞,但是有了天鹅、赤麻鸭、黑鹳、大雁和雕,也就有了生机。这个面积八平方公里、少有人游览的湖,我不止一次地看过它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高原上骄阳似火,在没有任何树木遮蔽的湖边,我和那些葱绿的野草被太阳直射着,而从湖面吹来的风带走了燥热,也带来一阵哗哗的水音,寂静之中,那哗哗声是如此清晰悦耳。湖面上没有船,望远镜里,一个男子正把自己套在充满气的汽车内胎里泅水,一边用网捕鱼,直到太阳落山,才在距离我很远的浅滩上岸。这天,我看到了湖面上的落日和黄昏,虽然并没有飞禽从湖面上飞过,但悬在黑山顶上大如车轮的落日,以万千道霞光将湖面覆盖,金光闪闪,恢宏而奇异。落日隐到黑山后面,暮色深浓,湖水和黑山静谧。此时,天穹打开了窗户,星星和月亮摇曳而出,这些星子像湖水吐出的冰凉火焰,使黑山湖的气息变得深阔而纯粹。如果是雪后,黑山湖就更像一颗蓝得高贵的钻石,让人如入梦幻。我的情绪就曾经被这团蓝色点燃,直到陷落进虚空的深渊。
如果你年老,心灵孱弱、疲惫,或是性情温暾,那你千万不要看峡谷里刻在岩石上的这些图画。因为它们就是火焰,叛逆与撕裂,让人血液沸腾。它们荒谬又合理,是三千年前祖先们刻在岩石上的简笔画,我们叫它们岩画。也许是出于无聊,也许是有意让生活图景得到保存,祖先们将他们和飞禽走兽们的生活镌刻在岩石上:他们围猎、放牧、舞蹈、做爱、冥想,它们飞翔、奔跑、捕食、交配……从中能感受到他们粗重的喘息,能听到牛群羊群在峡谷吃草,虎狼在黑山之巅长啸,呱呱鸡摇着肥嘟嘟的屁股傲娇地从你身边走过。抚摸那个躺在岩石上晒太阳的人的脸,我冰凉的手感受到他的体温。在峡谷里,羌人、月氏人、乌孙人、匈奴人彼此对峙、攻伐,胜利者的欢声和战败者的悲鸣此起彼伏。羌人、月氏人、乌孙人、匈奴人在这里活过,飞禽走兽们也在这里活过,这是他们共同留在人间的遗迹,如同长风、雨露和星光,浸润我虚弱的灵魂。而我,能留给人间什么呢?难道只是这些浅陋的文字和变幻不定的思绪吗?
太阳在黑山之巅燃烧,在我和草木身上燃烧,热气从草木和岩石上升腾,峡谷里开始闷热起来。到处是蒿子,夹在密密的冰草间绽放着白花、红花、黄花,单纯、洁净、娇嫩和脆弱,让我愿意用我的整个夏季让它们开放。野花和草木释放的淡淡香气,使峡谷更加幽深,芨芨草柔软的长穗粼粼闪烁,像纤细的叶子捧着毛茸茸的晶莹雪粒。我像羊群一样,用潮湿的鼻子闻着花香,沿着蒿子生长的路径,看一溜蓝天白云走进峡谷深处。
把黑山凿空,是现代人的事,我们叫它隧道。一条黑亮的公路从隧道里吐出来,横穿峡谷,如同黑色河流流淌到山外。我的来自四川岷山深处的朋友就参加了隧道和高速公路的修建。越过公路再往前走,会看到更多现代人生活的痕迹,废弃的土坯屋,荒芜的耕地,早已冷却的坍塌砖窑,干涸的河床里深深的沟壑好像被火烧过。公路从石关峡第一个峡口二草滩流出,与312国道会合,流向遥远的西域和更远的远方。黑山也流向了远方,连同它的神秘、岩画、金矿和古老的故事。在走出二草滩峡口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一大片油绿的草地,如此辽阔,澄明。雨后,远处白雪覆盖的祁连山吐出浓浓雾气,似白云坠在山顶,近处地面上零星的工业建筑色彩驳杂,和一行绿树横在草地和雪山之间。天空四面涌动着灰云,草地距离雪山有几百公里,遥远的灰云被吸附在山顶,不会像野马一样狂奔到二草滩。二草滩是当地的夏牧场,我惊喜的呼喊引来一阵狗吠,帐篷里出来一个妇女,搓着油腻的手,诧异地向我笑。倏然间,我觉得她就是某个古老的游牧人,向我摊开一个民族的生活。我想起峡谷里的岩画,原来祖先们的日子从未真正远去。
草地上似有战马嘶鸣,有羊群嘈雜的叫声,有火车呼啸而过的鸣笛。是它们,合奏成了令人沸腾与燃烧的这无垠的寂静。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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