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镜
一群羊在山沟边低头吃草,安静得像幅油画。天上流动的云和树上鸣叫的鸟对羊群来说,是神的另一种安排。天空下,众生被风轻轻吹动,并不需要思考。很多年过去了,蒲公英、苣荬菜、高羊茅,草的汁液中那苦涩的滋味,在羊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咀嚼中,好似蜜甜。在羊群经常光顾的于兹山半坡,我已经住了七年。除了果农和放羊人在山间小道上来往的身影,我平日里更多看到的,是家门前一个春天开花、秋天结果的苹果园和远山顶上的烟岚。从山脚下流过的黛溪河水,也是安静的,除了暴雨过后,从山上倾泻而下的洪水轰隆隆滚过之时。有一天,我正在门廊下看书,一阵乱糟糟的喊叫,忽然从东边一片槐树林里传来。我到门外观望了一会儿,看到放羊人和他妻子,从树林里垂头丧气走出来。他们丢了一只羊,他们在焦急地呼唤着它。
寻找一只羔羊或一个孩子永远是
这群山之中一种新宗教的肇始
在这种地方住久了,就能体会到耶胡达·阿米亥这句诗的意味。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院子里种下玉簪和鸢尾,也种芍药和玫瑰。在院外的一块荒地上,我栽下梨树、杏树、樱桃树、核桃树、石榴树和柿子树。现在,它们都已结下果实。
我养育它们,也被它们养育。
寒露过后,万物肃然庄重。黛溪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鸟的翅膀飞过的痕迹变得明显起来,兔子和野雉出现在苹果园里的次数越来越多,后山上的松树林愈发苍郁,唯有石楠丛上一层崭新的红叶,呈现着初春般的光泽。
第一场小雪飘下来那天,我在一本刊物上看到马累的一组诗歌,他写道:
这些年/我经历的,无非是/将一块石头磨成镜子的过程。
作为朋友,我与他并不常见,他固执地守在黄河边,像一个隐形的磨镜人,他说他想把西西弗斯的巨石,磨成一面月光般的镜子。
他正走在通往完成的路上。
稻草人是个虚拟之物
苹果园西边有一块平整地,七八米见方,土层厚实。果园主人老毕在上面种了谷子。谷穗长到一拃长,老毕在谷子地里安插了一个稻草人。说是稻草人,其实是用破衣烂衫在一根竹竿上缠来缠去,缠成人字形状,顶部挂一个破席帽,席帽下拴两块红布条。远远看去,站在谷子地里,就像宫廷侍卫执戟而立,一副“虽远必诛”的豪迈气魄。
一个晴朗的早晨,满天朝霞照在稻草人身上。“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稻草人英姿飒爽,俨然身手不凡来去无踪的大侠,让人不禁热血沸腾,油然而生江湖快意。
八月份野草疯长,一枝喇叭花静悄悄爬上去,稻草人身上开满灿烂的花朵,引来蜜蜂嗡嗡叫,一只只蝴蝶在它头顶翩翩起舞。远处青山含黛,天边白云悠悠。我把这份安宁深埋心底,此后倘遇苦厄,尚须依赖它而得渡。
午后看书看得心猿意马,走出去吹风。这时节,谷穗正微微变黄。稻草人头上的红飘带风吹日晒得没了颜色,两块长布条飘啊飘地,飘出一个人影来。
老毕的老婆在谷子地里拔草。她是个跛子,干农活很吃力,需要时不时站起来,甩甩那条残腿。老毕嫌老婆出力不出活,经常甩脸子给她看。“有啥办法呢,我那当家的也不容易,苦活累活都得靠他,操心劳神的事还是靠他,他骂我两句我就受着,日子咋着也得过下去呀……”那日从果园旁边经过,看到她在那里摘花椒(果园四周种了花椒树作篱笆墙),我与她搭讪了几句,她说婆婆几年前患了脑梗,做手术花掉将近五万。那可是一大笔钱。婆婆手术后半边身子还是不得力,吃喝拉撒得有人伺候。两个女儿一个读大学一个读高中,正是用钱的时候,尤其是大女儿,学的是美术,纸墨笔砚的,花钱真是多。“但是闺女画的那些画,可好看了,改天我带几张来,给你看看。”说起女儿,她又是忧又是喜。她说她早就注意到我了:“你是当老师的对吧?你们每月都有工资,可真好。”我笑了笑,未做解释,她也笑了笑,没再说下去。她从篮子里抓了两把花椒给我:“拿回去搁太阳底下晒晒,等晒干晒透了再收起来。”
就像古往今来的哲学家常常重复同样的思想一样,一代又一代农民早出晚归,做着与哲学家异曲同工的事。从另一面来讲,哲学家若要思想落地,必须看清生活和社会的真相。而要了解生活和社会真相,第一要义应是学会与这群谦卑的劳动者交流,鲜活的底层群体中藏着准确的解释。
谷子地里的劳动者一瘸一拐地下山去了。清除了杂草,谷穗一垄一垄低着头,集体认错似的,看上去更沉默了。
稻草人身上的喇叭花被扯掉了,露出來的衣衫显得破烂不堪。风吹过,雨淋过,麻雀鹦鹉斑鸠乌鸫,争先恐后在它头上屙屎,稻草人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粪便。到头来,缺胳膊少腿、摇摇欲坠的稻草人,假模假式的样子简直就是个笑话,它能吓唬到谁?
事实上,山上甚是寂寥,风吹来吹去,无非是把又一轮落日吹到山那边。
好在,我还记着马累的诗句:
我一直坚信,
高天上的北斗,那隐秘的星阵
一定与灵魂的救赎密切相关。
纸上的字
得了一本书,是浙江古籍出版社为郭氏兄弟出版的手书信札合集。我不懂书法,却甚是稀罕那笔墨韵味,所居地又是“中国书法之乡”,耳濡目染,偶尔也能在一幅作品前沉下心来,如与清风明月促膝而谈,心下安然。信札是亲朋师友间在纸上互致问候的文字,落笔轻松而性情彰然,《郭连贻郭在贻信札合集》于书法艺术之外的那部分,也就显得愈发珍贵。
郭氏兄弟出生在鲁中一个耕读之家,家道清贫,幼年失怙。长兄连贻断续读过七年私塾,于艰苦竭蹶中晴耕雨读,临池不辍。小弟在贻在长兄一路护佑下读至大学毕业,留校任教于杭州大学,在训诂学、敦煌学研究方面颇有建树。一为布衣,一为教授,兄弟二人所不约而同者,是在书法上各有造诣,皆钟情于手札这种传统的书写和表达方式。
乙酉夏月,郭连贻在写给北师大友人孙学范的一封信中谈到书法的抽象意义在于以意象感人,“然则何为书法之意象?”
梁武帝说王羲之的字是“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虞世南是“鹤空云表,人仰丹顶”,说颜真卿是“卧牛牵犁,以重民用”,说赵孟■是“燕姬抚琴”,都是一种意象的表达。孙过庭《书谱序》有云:“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这段文字就是一种意象的表达。
郭连贻五年前已驾鹤西去,梁邹书林一度冷清寂寞。
己亥年春三月,客居岛城的明悟兄游十梅庵有感,写下“文章千古事,风雨十年人”五言联,托人送与我。明悟兄师从郭连贻。“郭先生说过,用笔不能肥,肥则形浊,亦不可太瘦,太瘦则形枯。”这副双轴上十字,欹正相谐,枯润合宜,一无荒率之笔,如谦谦君子,可见是得了郭连贻真传。“宋四家”之一的苏轼认为,书必有神、气、骨、血、肉,五者阙一,不成其书。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后第三年,写下了《黄州寒食帖》。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见识过真迹,一百二十九个汉字,真真是起伏跌宕,光彩照人。明悟兄送我的字,不是他擅长的隶书,而是率真的行草。“草书须如名将,行书如羊叔子缓带轻裘”,辗转腾挪间,那些字浑然而出,神气骨血肉俱在佳处。明悟兄在信中写道:“我的愿望是,等我老了,能有一间自己的书房,可以像郭先生那样,在纸上任意挥毫泼墨,写自己想写的字。”
每个人的愿望不尽相同,我只觉得明悟兄纯朴。
一日将尽,等我从信笺上抬起头来,远处的山坡正被夕阳浸染,放羊人正赶着羊群下山。
时间的虚无性
案几上有一块巴掌大的陶片,色如黛,重如石,是我从黛溪河里捡来的小物件。前几年异常干旱,河水断流,裸露的河床上砾石林林,杂草离离。那陶片混杂其间,本不起眼,恰好鞋上的带子开了,我蹲下去系鞋带,一眼看到它,一身篦状刮痕,无角无棱,无声无息。好奇之下,我将它带回了家。某日,友人来舍下喝茶,拿起它把玩了半天,过后打来电话说,那陶片质地坚硬细腻,叩之声音清脆,透过篦状刮痕,隐约可见几何纹样,与“印纹硬陶”性质接近,或为商周物什也未可知。
于兹山脚下有个古老的村庄“夫村”,系春秋时期齐国公子子周的采邑“夫于邑”遗址。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村人翻地耕田,常挖出古砖、瓦缶,以及脚、腹、底、沿等器皿碎片,皆粗、蠢、厚、重,后经文物部门鉴定,为周代文物。自夫村边流过的黛溪河里,存有此类历史遗迹也属正常。水日复一日流淌,总有一天会揭露某些秘密。那么,一块陶片,不过是一件器物的碎片,除了时间在它身上打下的烙印,它本身还能有什么秘密?友人于是将话题转到“时间”的概念上来,他认为时间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并不存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别:“在你低头系鞋带的一刹那,时间的‘链条也许突然收缩,将你拉回到了商周时代……”
物理学上,时间是看不见的实体。人类发明日晷、沙漏、钟表,试图描述时间的形态,并通过具体事物的衰变显示时间的痕迹。比如,一个人体貌的衰老和记忆的消退,即是“时间的痕迹”。那么,除开大量外在的例证,时间的本质,是什么?
友人系康熙朝“一代词宗”王渔洋后裔。渔洋山人对古邑情有独钟,晚年在于兹山建有王氏别业“夫于草堂”,其间著有笔记体著作《古夫于亭杂录》。这里的“夫于亭”,即夫于邑(秦汉时每十里设一亭,夫于邑遂改称夫于亭)。现如今,“夫于亭下涓涓水,五里环流鱼子亭”。“矾头山簇簇,鱼子水泠泠”。渔洋山人的诗文犹在,寻遍于兹山沟坎角落,当年的夫于草堂,无迹可求。
友人说,任何一种回忆,总有一天会消失。然而——
我终于明白,晴日望远
雨天怀古,苍老的血缘与山河同在
天长地久的安宁,正是
前世所托,今生所愿
我在《古夫于亭杂录》一角,写下以上几句,踱步来到门外。
秋阳高悬,庭院里一片静谧。苍茫的山坡上交错着时间的光芒,它灵敏的触觉、锋利的思想,它不动声色的言辞和力量,了无痕迹又无处不在。
小径
古代以宫、商、角、徵、羽分配四季,秋天為商声。“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宋仁宗嘉祐四年,欧阳修感于宦海沉浮,改革艰难,“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写下一篇《秋声赋》。此刻读来,我也似欧阳修那童子,竟无言以对,只好“垂头而睡”。
睡眠甚浅,常在一阵风起、夜鸟扇动翅膀,甚至露水滴滴答答落地的声音中醒来。
那夜醒来时,月光正明晃晃照在院门上,铁的反光使得一轮圆月也似充满肃杀之气。宇宙洪荒,生命浩瀚,窗外树底下、墙脚跟、花丛里,满是蛐蛐唧唧的叫声。
下山去做核酸。广场上排队的人很多,等待过程中,天边隐约传来雷声。要下雨了,但没有人因此离开。我也坚守在队伍里。好在雨落下来之前,终于轮到我。
摘下口罩,张开嘴巴,啊——
怎样选择,才能过好一生?
凡举大事,毋逆大数,必顺其时,慎固其类。
《礼记·月令》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儒家书”。作者认为,世界是一个多层次的结构,太阳最高,具有决定的意义;一国政令则关乎国计民生,应在有益于社会生产和生活正常运行的基础上制定和实施;具体到一个人,包括帝王在内,其行为应首先表现为遵循自然,然后才是利用自然……
正胡思乱想,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疾步穿过周乔村,抄近路走上于兹山东坡一条僻静小径。
这条春天里开满槐花的小径,一度让我眼神清澈,脚下生香,一转眼工夫,槐叶碎了一地,仿佛盛大的怀念。
挂满雨水的草丛里,密密匝匝蠕动着一些蜗牛。“蜗牛营造了寂静。野草是幸福的。”查尔斯·西密克写下这诗句的时候,是否真以为野草是幸福的,暂且不管,但走在细雨如丝的山间小径上,蜗牛所营造的寂静,我是真切体会到了。
慢慢走,不着急往前跑。前面也在下雨,横竖一身湿。
天空变暗,一些事物兀自明亮
天阴着,我在庭院里打扫落叶,看到老毕夫妇在地里捡谷穗。到了下午,谷子地里便只剩了光秃秃的谷秆。那个稻草人不见了。它没有眼睛(看不见该看见的),也没有耳朵(听不见该听见的),更没有杀伐决断的本领(只有一肚子破烂),表面上的看似“高大”又有何用。不见了也就不见了。
秋深了,山坡上的绿趋向苍老憔悴。时光拥有了另外的颜色,变得沉静而悠长。
住在这面山坡上,我常幻想着长成一棵树,栉风沐雨,秉持初心,无须思考死亡或生命意义的终极问题——哪怕是一棵孤独的树,不与外在交流,只要山坡上花开时脚下的土地是安定的,天空中鸟鸣时心中的世界是寂静的,就已然足够。
眼下,山坡上的野菊已开得烂漫,空气中飘浮着一股药香味。那个放羊人就是这时候走过来的。他说他也喜欢花。他举起手中攥着的一把野菊:“把它插到花瓶里,每天换水的话,能撑上十天半月,保准不枯不萎。”他指着杂草乱石间星星点点的白菊:“看吧,都是药材,采回去晾干,装进枕头,头痛的,失眠的,保准治好……”那一刻,他的羊,也像花一样,散落在山坡上。
让万物原始。让万物静静伫立
不要终极方向。
又一次想起西密克的诗句。山野间,树、草、花、石头、放羊人和他的羊群,慢慢地流动、变幻。我眼前的景物是蓝色的,一如天空和大海——大海在远去,天空在变暗,另外一些事物,兀自明亮。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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