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蔬食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826
周华诚

  萝卜记

  西北的朋友说给我寄了两个生萝卜。我纳闷:西北干旱,哪有好的萝卜?

  好的萝卜,听说是天津有。去年在北京念书,有一姓杨的同学是天津卫的,说一口马三立风格的普通话。他站在讲台上,一开口就能把人乐翻。但我尤为惦念的,是他身为一个律师,业务繁忙,却惦记着念文学的书,有一天甚至更加跨界,从天津给大伙带了好几大箱萝卜来。

  当然是好萝卜。天津的沙窝萝卜据说有名,然而我以前并不知道。天津卫的青萝卜,带着萝卜缨子,皮也是碧青碧青的。说是产自一个叫小沙窝的地方,适合生吃,口口脆甜。这个萝卜,跟鲁迅文学院地下一层餐厅里经常免费供应的萝卜不一样。食堂里的萝卜,个头不大,圆溜溜的,皮上带红。同学们常取了萝卜蘸豆瓣酱吃,咸鲜脆美。北京的冬天天干物燥,房间里暖气又足,我这个南方人颇为不适,以致鼻唇皴裂,看见这脆生生的萝卜顿生喜悦,每顿必拿两枚,一枚餐后即食,另一枚带回宿舍吃。

  杨同学胆敢把沙窝萝卜带到鲁院来,一定是别有用心。难道鲁院会缺萝卜吗?我忖度他的心思,一定是他觉得自家的萝卜比鲁院的好。然而那两天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等到发现这物事的时候,一个萝卜一个坑,杨同学带来的萝卜都已名萝有主,我遂就此错过美味。

  萝卜是个好东西。南方人也素喜萝卜。我以前当记者的时候,行内有个术语叫“拔萝卜”,便是指记者去参加新闻发布会,或是赴一个什么活动,到了现场签个名字,领一个薄薄的信封。那就是“萝卜”,也算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信封里的钱不会多,大抵是一顿快餐钱加来回的打车费。但如果碰上一条吃香的线口,每天的活动多,一天拔上三五个萝卜,那就也还可观,至少比工分的收入要好一些。记者是很辛苦的,有人每天忙于拔萝卜,也有人每天奔波在老少边穷地区,分工不同,志趣也各异。我在当记者的几年里,不跑部门,不跑企业,只是跟平头百姓聊聊人生,自然没有什么萝卜可拔,却因此结交了不少有趣的人,也是极大的收获。

  拔萝卜的说法,起源于何时何处,已无可稽考。据本行业的老前輩说,大约在二三十年前,因为萧山地方出产特色萝卜干,但凡记者前往采访,就每人送两袋萝卜干作为礼物。也算是一种人之常情吧,那时记者与采访对象见面一聊一写,就此结下深情厚谊的不在少数——久而久之沿袭下来,戏谑说“拔了一个萝卜”。后来时代发展,萝卜干渐渐演变成小信封。我不干记者好多年,最近几年纸质媒体的记者转型的多,纷纷奔赴各种新行业。偶与旧友见面,聊起那些青春岁月,不禁抱头感慨兼相互打趣一番。听说这些年新闻行业作风严谨,不仅“萝卜”消失既久,即便是真正的萝卜干也都不拿了;采访打交道也多纯是出于工作,情意不情意的,已经无所谓了。

  扯远了,还是说回萝卜吧。四个月的鲁院时光一晃就过去,离别日近。有一天向阳同学忽然来敲我门,说家中有事,必须提前回山西了。我旋即出门跟他到房间,看他包都打好了,后背一个双肩包,左肩一个包,右肩一个包;交代我说这一本书请转交给谁,那个杯子请交给谁,说完就出门去。我要去送他,他说不用送,一个人噔噔噔噔直奔电梯去了。我站在门口,看见隔壁国福兄也在门口目送。我看向阳的背影进了电梯,心里一股兵荒马乱的情绪涌上来,就从眼里出来了。

  回到向阳房间,我拿了书和杯子,又看见柜子上的塑料袋里,还留着两个沙窝萝卜,缨子都蔫了,皮还是青的,有一点起皱。我想继承向阳的事业,拿去把两个萝卜吃掉,捏了捏,实在有点蔫软,于是算了。又过了两天,鲁院结业,同学们也就如流云一般散了。

  这两天,西北朋友说给我寄萝卜,我很期待。终于等到快递电话,兴冲冲抱回家来,一路上心里想的是那碧青青、脆生生的沙窝萝卜,不晓得西北的同类长什么样。到了家打开一看,嘿,哪里是什么萝卜,而是沙漠里来的两根新鲜的肉苁蓉。掐了指头一数,我与这位西北朋友认识居然快十年了。以前也是因为采访而结识,一起在沙漠里光了膀子滚沙堆,一起在星夜下火堆旁喝烧酒吃羊肉聊大天,想来真是岁月如流。我不干记者了,他依然惦记我,肉苁蓉也好,萝卜也好,我也算是“拔”了,回头也给他寄两瓶烧酒吧。我这两年在家种田,用粮食自酿烧酒,与朋友们共享自是十分合宜。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也从网上订了一箱天津的沙窝萝卜。

  不知几天能到?

  剥笋记

  中午做了一碗黄鱼笋片汤,很简单:黄鱼整条用油煎一下,入一点姜丝,倒进滚水;把切极薄的笋片下锅,兼下一点倒笃菜,就这样慢慢地煮。煮二十分钟,一碗汤浓肉嫩味鲜的黄鱼笋汤出锅。大寒,在一年当中最后一个节气,我用这样的吃的方式,与千百年流传的传统文化发生联结,因为在冬天,江南的笋,最是时令的妙物。那些笋子说不定昨天还在山里,藏在黄泥之下,直觉季节的变化而悄然萌动;闻风而动的山农——说不定真是从吹拂的山风里感受到了笋意——他荷一柄■头上山,笋山陡峭,覆盖深厚腐殖质的黄泥,犹如保暖的厚衣包裹着冬笋。挖笋这件事必须依靠天赋,或者如有神授,你看他爬了半天的山,身上已然蒸腾起雾气,他站在林间,竹叶在微风中飒飒作响,他闭上眼睛听一会儿,听见了笋在泥中生长的声音。此时他需要辨别笋的方位。于是他抬头望向天空。此时此刻,天空深邃,一个一个星球如此遥远,他叹一口气,举起■头就开始挖身边那一片泥土。也许是泥面上一小条裂缝向他泄露了笋的秘密,也许是方才一仰头时外太空传来了笋的信号,总之,他对脚下的这一片土地充满信心。他一下又一下地挥动■柄,许多泥土被翻过来。过了一会儿,他的动作变得轻柔,变得小心翼翼,因为一枚小小的、浅黄色的、有着弯曲茸毛的笋尖,已然出现在了眼前。他已经猜到,这会是一枚大笋。正如海明威所说,“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海明威写小说,永远是向读者隐去了那八分之七,这种神秘主义,简直和冬笋殊途同归。我喜欢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比如那篇《白象似的群山》,阅读起来就好像有人用切片机把一小片时光给切了出来,我们所能看到的,是那一个切片里零零碎碎的场景,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其实就是真实日常的全部,它不向突然进入的人交代所有的真相。如果你忽然来到山上,忽然进入一片竹林,感受就与此相仿——好像在读这样的一篇短篇小说,因为你不知道脚下什么地方会藏着一枚可爱的笋。海明威说:“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的冰山厚积起来。”他说得对,笋正是这样做的,只有山农——那个聪明的读者才读得懂它。他耐心地,一■头一■头地阅读,越来越欢喜,被泥土覆盖的八分之七,正慢慢地显露出来。

  我不舍得把一枚大笋轻易用完,哪怕是在大寒。大笋被人挑进了城,摆上菜摊,接受挑选,来到我的厨房,这一路的颠沛流离令人忧伤。我用菜刀在笋壳上纵划一刀,从这一个刀口向两边剥开笋衣,就好像剥开……对此我想写一篇《剥笋指南》,以便告诫所有剥笋的人,要尽量保持对一枚笋的爱护,下手宜轻,笋壳的很大部分其实娇嫩可食,如果全部剥去,就是暴殄天物,大大的浪费。《剥笋指南》是所有即将对笋下手之人的必读书目,一枚笋应该被合理地尊重,而不是草率地对待,即便一个有钱人可以买一大筐笋子来只做一道菜,那也是他的自由,但是我觉得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应该把他送到山上去挖一天笋——或者让他当一天竹子,如果有条件的话,可以是一星期。这样一来,他或许会改邪归正,成为一个对笋有用的人。当我在厨房面对这样一枚笋的时候,在大寒这样寒冷的日子里,有机会品尝到一碗滚烫鲜美的黄鱼笋片汤的时候,我内心充盈着一种感激之情。

  我把笋切成薄薄的片,放进乳白色的鱼汤里一道煮,咕嘟咕嘟咕嘟,笋片的鲜美滋滋地化出来,与鱼汤的鲜美融为一体,呈现出山野与水域的握手言欢,它们交融了各自的气息。笋片只用去了一枚笋的四分之一,这样已经足够。对于一道菜来说,如何掌握各个材料之间的配比是厨师最重要的难题之一,其他的难题还包括:火候,水色,咸淡,动静,快慢,独立与统一,抒情与议论,浪漫主义或者存在主义,等等。剩下四分之三的笋,切成稍微厚一点点的笋片,加上几片咸肉,再切上两根大蒜,大蒜要斜切,保持与笋片及肉片在视觉审美上的统一,如此,就有了另外一道咸肉炒笋片。当然,我建议放到晚餐再烧出来,如果有红椒的话,不妨也切几片一道加入,于是,蒜青,椒红,笋白而微黄,咸肉透明,鲜香缤纷,端的是一碗好菜。

  责任编辑:沙爽?实习生:张赫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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