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泉

　　只要是被豢养，无论花园多么精美，无论栅栏多么精巧，厌倦甚至反叛是迟早的事，无论当初被豢养者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于无奈。一幅中世纪的画，名为《独角兽在花园里休憩》，畫面的背景是一座秘密花园，花园显然是在南方热带地区，生态极好，一棵高高的石榴树耸立在画面中央，石榴树周围的是繁茂葳蕤的植物，密植似锦：野兰花、山茶花、蓟草、鸢尾花、金盏花、雏菊、龙舌兰、苦苣、山丹花……私密生长其间，显然是一个幽暗之地，鲜有人迹，令人联想到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描述的奥雷良诺第二的情人家：母马一胎生三驹，鸡一天下两次蛋；晚上听见兔子叫，早上起来发现满院子已成兔子的繁殖之所。画面正中，是一个精致而坚固的圆形栅栏，栅栏中半卧着一头独角兽。显然，独角兽是受到过度惊吓，在此一刻，或许听到密林深处有什么响动，突然前蹄刨起，警惕地抻直了脖子，目光凝视着花草丛林深处，独角耸立，若一把利剑，直指石榴树冠。这是一头通体洁白的独角兽，未曾沾染半点瑕疵，只是前肩胛骨处、后腰部有红色的洇迹，显系伤口。尽管如此，仍可见它浑身充满力道，若纵身一跃，跨越这道精致的环形栅栏也不在话下，它的力量来自精壮的四肢。令人奇怪的是，它通体如一匹马，而蹄并非圆蹄，而是破蹄，这就不是马蹄，显然是羊蹄了；没错，再看它的头部，会发现它还有一绺胡须，长长地垂在唇下，如西人的自然卷发，一如自由生长的植物茎须，是羊须无疑。接下来，它的鼻孔朝天，这就非羊非马了；它的目光警惕灵敏，绝非迷惑状态，更非标题中所言“休憩”状态；最是头顶那独角，笔直如剑，戟指苍穹，目空一切。

　　怎么能长成这样？怎么不是一跃而起的瞬间？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接受，这个独角是客观存在之物，虽然稍微稀奇了一点。也许，它又是隐形的，旁人看不见，然而它真的存在，也许就长在每个人的内心，或者就无形地长在头顶，在特别的时候，它便显出原形来。否则，这头独角兽不会被圈在这个秘密花园的小小围栏之中。它蜷缩于一隅，甚是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于两种东西：一是套在它脖颈的饰带，就像一个贵族伯爵斜挎在身上的绶带一般，深蓝的底色，闭环的圈图，金黄色的边饰，还有一个黄铜扣，貌似惬意地将这头兽装饰起来，以供主人从兽的身上看见顺从的隐喻；另一物件则是绳子，有一条黄金绳悬在石榴树冠下，绳扣打好了，却没有扣在树干上，而是悬在半空。那黄金绳很守规矩地向下垂落成菱形，又向两边延伸成两个挂耳状，是引诱，也是恫吓，这威胁式的绳子，方圆结合，意谓规则和规劝；绳头有装饰的缨穗，硕大，庄严，说明即便是绑缚、统治、控制，也将极为讲究，貌似艺术，绝不粗暴。它时刻准备着，套在这个独角上。

　　河西走廊是几千年来民族争夺的优良牧场，秦孝公当年在陇右（今陇西大望山）牧马，就是借了匈奴的优良马种的。西汉赶走匈奴，随后即在删丹（今甘肃山丹县）设置了军马场。几千年来，河西走廊一直是中国培育最优良的军马之所，此地水草丰美，生态甚佳，也是盛产神异怪兽之所。于是，凉州也出产了一种异兽：一角兽。

　　史载，元灭西夏，契丹诸将争抢美女财币，独耶律楚材取了两驼书籍。他一路伐西域、灭回回国，一路拜读西夏典籍。到了印度铁门关（今乌兹别克斯坦南杰尔宾特西），侍卫见一兽“鹿形马尾，绿色而独角，能为人言”。那独角兽说：“汝主宜早还。”忽必烈甚是奇怪，问耶律楚材。楚材对曰：“此兽名角端，日行一万八千里，解四夷语，是恶杀之相。”接着又说，如今大军西征已经四年，其间杀戮无数，是上天叫它来转告天意的，希望你能承接天意，宽宥这个国家的生灵。忽必烈乃即日班师。

　　这个独角兽的毛色不同于“花园中的独角兽”，毛是绿色的，还会说话，通天下四面八方的语言，劝善归德，何等之善良美好，令人敬爱。忽必烈征战天下杀人如麻，但是见到这样的异物，还是心存忌惮，有敬畏就好，总是要有所节制吧。

　　清代学者张澍在《凉州府志备考·异祥录》中记载：

　　一角兽：《路史》宋太（宗）始末，武威进献。一角羊头……父老亦莫之识。按：《尔雅》麇、驨、麘、兕皆一角，然不言有鳞甲，唯《广志》言：符拔谓其状如麟，皮有麟甲。此迨近之，而形乃如牛。遂宣召，答为异兽，斯为得体矣。

　　一角，羊头，和《独角兽在花园里休憩》多么相似。奇怪的是，连见多识广的父老乡亲都不认识。作为异兽进献给皇帝，是一角兽唯一的归宿。和中国一样，难道这头独角兽也是进献到了这座城堡，进而豢养在主人的秘密花园里的吗？武威进献的一角兽必然是被养在皇家牧场，供王公贵族、后宫佳人观赏。异物是另类，其言行举止不合乎规矩，端乎其外表正常，然而内心异常，自然要被划入另册，这是人类的逻辑。正如人群中一些怪异的人，锋芒毕露，高张独角，顽劣不通世务，愤世嫉俗，看不惯庸常世俗，见不得人被欺凌，动辄拔刀相助，冷眼看世界，那么他在一个社会组织，譬如家庭、单位、地区中，总难免另类的命运。既然在内心隐伏着一只另类的独角，和别人不一样，那就应该施以异样的待遇，如此，他们的命运便要波澜起伏了。试想，那头被拘禁在秘密花园里的独角兽（哪里是在休憩？），它将面临何等命运？它只能以独角这唯一的武器应对这个世界，即便困在其中，必有一天将跃出栅栏，奔向自我的幽秘之境，又或者必死。当然也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让独角变得温柔，隐伏于心低眉顺眼，桀骜尽消；如此，自可获得众人的赏识，甚至或可成为国宝。

　　在中国古代，独角兽被进献朝廷，彰显出其地位的至高无上。《后汉书·與服志下》：“法冠……或谓之獬豸冠。獬豸神羊，能别曲直，楚王尝获之，故以为冠。”刘昭注：“《异物志》曰：‘东北荒中有兽曰獬豸，一角，性忠，见人斗，则咋不正者。楚执法者所服也。”可见，一角兽就是獬豸，又叫神羊，皆因其羊头独角，而且公正，能断曲直。如此，在古人“道法自然”的心目中，法度就是獬豸，就是一角兽，所以一旦发现，进献朝廷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其实，早在尧舜时代，有个司法大臣名叫皋陶，他创造了法律的“法”字，这个“法”字，在古老的文字中就是一个兽角触人的形象。这兽角正是独角兽的独角，“法”字的意味是：当有一个人做了坏事又冤枉了另一个好人，而法官又一时难判真伪时，就会牵出这样一头独角兽来做判断。这个独角兽在倾听了当事双方的申辩后，就会默然走上前，突然伸角，将撒谎之人触倒，于是案情真相大白。

　　关于独角兽的角，除了能断是非、解矛盾外，还有一功能。清代来自比利时的南怀仁做了康熙皇帝的科学老师，他著有一书，叫《坤舆图说》，其中在印度章节的《职方外纪》中写道：“额间一角，极能解毒……此兽来以角搅其水，毒遂解，百兽始就饮焉。”可见独角兽的角还可用以解毒，加上它的善意，这角长得就很有价值了，“善利万物而不争”，这不正是道家的风采吗。

　　独角羚，是否正是“麟”呢？《公羊传·哀公十四年》：“麟者，仁兽也。”注曰：“麟状如麇，一角而戴肉，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为仁也。”这里所说的麟不仅独角，而且仁义，所以长寿。自己拥有独门兵器，却从不以此来危害他人，这种仁，是天生的。《汉书·西域传》载曰：“一角为天禄，两角为辟邪，无前角者为浮都。”

　　关于独角兽，《山海经·南山经》中也有描述。“（在天虞山）东五百里，曰祷过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犀、兕，多象。”不知祷过山是不是专门为人类设置的一个祷告过失、求得上天宽谅的所在。也不知道天虞山和江苏常熟的虞山有无关联。若有关联，此山下倒是有过一个人，是在元代，叫黄公望，起初也是一个小官员，还为豪绅抢走了平民的土地打了一场替民申冤的官司，深得民心。可惜后来他就格格不入了，他居然穿着道袍去官府上班，这下激怒了官员，劝其回家。黄公望也不回家，倒是真的做起了道士，隐居在苏杭一带山水间，与文人画士交游吟唱，五十岁拜师赵孟■，一时声名鹊起。不过，他没有画过任何的怪物，只画山水。他的秉性倒像极了“独角兽”，不为世俗所容，也不容于官场，只游荡于山水之间，特立独行，天马行空，自由自在。黄公望活了八十九岁，七十八岁创作出了“画中兰亭”《富春山居图》。

　　有一个还活着的英国人，叫约翰·马敬能，他1986年来到中国，在野外观察鸟类和其他野生动物，持续三十多年。他写了一本书，叫《中国鸟类野外手册》，2000年在中国出版后，被观鸟人奉为圭臬。该书收录了一千五百零五个鸟种，两千八百四十五张绘图，一千四百四十八种鸟鸣声，他关注这些不为大众所关注的鸟，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怪人。可贵的是，他还在越南和老挝边境发现了一种珍稀动物“剑角牛”，被誉为“二十世纪最激动人心的发现”，也不知道这牛是不是和独角犀牛、独角兽有什么血亲。我倒是觉得，这位马敬能更类似人群中的“独角兽”，他说“我属于荒野”，自诩为“一匹孤独的狼”。看看，这和“独角兽”何其相似。

　　我喜欢独角兽，在一张《独角兽在花园里休憩》的卡片背面写了八个字：温柔独角，隐伏我心。郑重签名钤印，送给一位看似另类的孤独好友。好友甚喜，问我何故喜欢独角兽，这让我一下陷入尴尬，独特、公正、善良，这些概念化的词汇都是人的通识，不足以服人。在静默一分钟之后，我还是说出了“隐伏”二字。小时候看《三国演义》，读到孔明说：“吾观魏延脑后有反骨，久后必反，故先斩之，以绝祸根。”心下一惊，赶快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有问题，问题很大，不在后脑勺，在头顶右侧。此后心中暗自讶异。多少年来，每每遇到一些不平之事，总想吼一声，而这吼声一直藏在心中，只是不时摸一摸头顶那个未曾冒出来的“独角”。过了知天命之年，细细思量，经历了多少不公，皆因隐伏于心底的“反骨”，吃大了亏。而这些“亏”留在心中久了，只能是“温柔独角”了。

　　“独角温柔”好不好？好，却也有致命的弱点。南怀仁在《坤舆外纪》中说独角兽“角锐，能触大狮”，然而，“狮与之斗，避身树后。若误触树木，狮反噬之”。这场景仿若是一个文人和一个政客相斗，尽管你拥有犀利无比的、堪比“投枪”“匕首”一般的“独角”，但是，对手在你面前放置了一棵看不见的大树，你的“独角”直插树木之时，就是对手取你性命之际，何其悲哉。

　　好友兴致大好，探赜索隐，发现《独角兽在花园里休憩》这幅画其实是挂毯画，而且并非一幅，前面还有六幅，总共七幅，讲述了独角兽被猎的惊险过程。依次为《狩猎开始》《发现独角兽》《独角兽跨越溪流》《独角兽被围困》《秘密狩猎》《独角兽被杀并被带至城堡》《被囚的独角兽》。《狩猎开始》，三个贵族狩猎者带着三名猎人和两条猎犬进入森林，其中一位做出发现猎物的手势。第二幅《发现独角兽》，在密林之中，雙层人工喷泉一侧，聚拢着一群猎物，有狮、豹、狼、鹿、野鸡、兔子等，其中就有一头通体洁白的独角兽。第三幅《独角兽跨越溪流》，显然，独角兽因为相貌出众，成了唯一的瞩目对象，有人吹着铜号，迅速唤来城堡里的贵族猎手数十人、猎犬七八条。就在独角兽跨越溪流的瞬间，他们前后夹击，锋利的长矛刺向独角兽，在后腰位置刺出一条血迹，独角兽已然受伤。第四幅《独角兽被围困》，受伤的独角兽自然不会俯首就擒，它挺起尖角，将一只猎犬的脊背划开，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可惜剑矛如林，猎者如狼群豹阵。有西方资料称，独角兽虽有锋利如剑的独角，但从不以之伤害他物，它还有两件法宝：前蹄与带刺的舌头。据说其舌有毒，遭其舔舐即顷刻毙命，类似“罂粟之吻”。我想这是因为尚未被逼到绝路，还不会祭出绝学独角。第五幅《秘密狩猎》，独角兽被逼到了一块有篱笆的空地，一个猎人吹号，两只猎犬扑在独角兽身上，一个红衣少女右手提着裙角，左手做着一个神秘的手势。据说，独角兽在世间唯一顺从的是未婚少女，只有少女方可使其驯顺。自然，这些贵族是懂得这常识的，于是叫来了城堡中的公主。第六幅《独角兽被杀并被带至城堡》，画名是后人加上去的，独角兽被杀也是西方人演绎的。画面上，独角兽尚挺直身子，被抬起来，前往城堡的秘密花园，怎么能说被杀了呢？从画面来看，独角兽虽在围猎者的矛剑之下，但未必见得已经死亡，更大的可能是失血过多而处于昏迷休克状态。于是才有了本文开篇的这一幅，也是最后一幅——《独角兽在花园里休憩》。《中世纪之美》将这幅画命名为《独角兽在花园里休憩》，实则不妥。经历过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劫难，尚处于被围困之中，哪有“休憩”可言。更多的人将这幅画命名为《被囚的独角兽》，显然更为恰当。亦有人将最后一幅画释为复活的独角兽，虽颇具理想色彩，其实是为了附和基督教的教义，暗喻基督复活。但反观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复活。我宁可相信，创作者以这头独角兽隐喻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或者人类当中的极少数，只是将自己隐伏，不为外人所知，默默存活而已。苏轼之妾王朝云说苏轼“一肚子不合时宜”，也未尝不是说在极度规则化的宋代，苏轼就是一个慎独善良的独角兽。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