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想把人间唱遍【之二】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6364
洪放

  没有源头的河流

  有一些土地,它无法被称作广阔,而只能被称作广大。江淮之间大片的丘陵岗地,就是广大的土地。广阔的土地上,天空因之而高远,一只鸟的翅膀痕迹,会被它吸收和消解。而广大的土地,尤其是这丘陵,因为起伏、明晦、收放和显隐,迫使天空时高时低,时阔时狭,因此,天空中鸟儿翅膀的痕迹,便随之起伏、明晦、收放和显隐。站在这大地上,一个人或许是一片影子,或许是一粒尘土;或许是一棵站立的树,或许是一片倒伏的草;或许是隐于地下的流水,或许是一片爬上山冈的水滴;或许是尘土中的星辰,或许是坟茔上的花朵;或许是那些被风吹走的名字,或许是被深埋在土地中的断碑。

  或许像长江、淮河一样奔涌,也或许像栀子沟一样没有源头。

  的确,这是一条江淮之间没有源头的河流。广大的土地上,这样的河流也许会有很多,但我只记得它——栀子沟。我曾沿着流水追寻,希望能在丘陵的乱石与杂草之间发现它细若游丝的源头。哪怕像一只蚯蚓一样细小,或者像一匹草叶一样狭窄。但那依旧是源头!源头在广大的天空之下,再细小,再狭窄,它都蕴藏着生命原初的蓬勃与力量。

  然而,一直没有。我一直没有能寻到栀子沟的源头。童年和少年时代,我从我家的屋后出发,脚上沾着露水,跑过那些稻田、棉田和有稻桩的闲田,然后,我就听见栀子沟的流水声。声音有时明亮,是贴着草叶流淌的犹如孩童的欢快;有时低沉,是被过小的河道挤压造成的困苦;有时,河水的声音仿佛跳出了河道,飘在空中,我就知道,河水带来了上游美好的消息。而更多的时候,河水紧贴着泥土,甚至被泥土拉拽。河水行走在江淮之间的大地上,河水只是以水的形态,塑造着泥土、村庄和人的另一种形象。

  我问过亚先生:栀子沟的源头在哪儿?

  我也问过,问了九十年了。亚先生捻着白须。早年,他八十岁的时候,我看见他站在栀子沟边上看流水,看流水中被风带走的青草。他嘴里念叨着,但没人听清楚他念叨什么。他看了很多年,至于看出了什么,包括他说了什么,没人知道。村庄里一代代的人如同云烟,站在栀子沟边的人,也如同云烟,其中也包括沿流水寻找源头的我。我总在寻找的流水里,看见亚先生的影子。

  我所见到的栀子沟,长不过十里。在我们村庄边上这一段,最宽的地方是大塥。塥兼具蓄水和防洪的功能。有一年大旱,江淮之间烈日高悬,土地焦裂。村庄上,所有大人连同孩子的嘴唇都焦裂着。人们在栀子沟里挖水。浩浩荡荡的人群,日夜挖掘,河道里因此排列出无数的深井。焦裂的泥土在深夜慢慢变冷,头发丝般的清水,悄然渗出。第二天,那些水便滋润了村庄。人们说这是一条古老的河道,一条狭窄的古老的河道。也有人在深井中挖出了碎了的陶片,上面有古朴的花纹,有人,有兽,有文字。人们把它们再次埋进土里。没有人带它们回家。那些被流水覆盖了千百年的碎片,它们亦是江淮之间祖先的一部分。

  没有源头的河流,甚至是没有故事的河流,正是这广大的大地上最真实的河流。它是姓氏、图腾,是人的眼睛、手,它是植物的叶片、颜色,它是鸟的鸣叫、羽毛,它是野兽们的利齿、毛发……它更是大地上最微小却最丰富的血脉。

  每个人都有一棵树

  每个人都有一棵树,榆树、槭树、乌桕树、苦楝树、枣树、桃树、梨树、柳树、黄杨树、刺槐树、青桐树、香樟树、喜树、苦柳树、桐树、野刺树、石榴树、桂花树、梧桐树、皂角树、梓树……这些树盘根错节,生长在江淮之间广大的土地上。这都是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树,金贵的树,原就不属于这片大地。而且,没有人愿意要一棵金贵的树,人们需要的是最普通最平常的树。这些树从一个人出生起就开始跟随着他,看着他从一尺长长成七尺长,看到他头顶日头,脚踩泥土,一步步地生儿育女,衰老病死。树从不言语,但它以另外的方式将这个人的魂灵收留,然后在月光下将之送还泥土。

  然后,树也消失了。

  一棵树的消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如同一个人的消失。我六七岁时,在村庄的中间有一条宽不过一丈的百米巷子。巷子里仅仅在中间部位开了一扇小门,很低,比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的身高还低。一年四季,门内都是黑漆漆的,飘出来最多的是炊烟、咳嗽,与越来越浊重的老年气息。孩子们都怕走过这巷子,然而还必须得走。这巷子就在村子的中间,是孩子们躲猫猫的必经之地。每回走,都是越快越好。有时冷不丁后面会有人声,似乎在轻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像是“元”,又像是“水”,还像是“宝”……反正听不清。也没有人愿意听清。那声音混浊,久病一般,从小门里冲出来,却在巷子里得不到一点点的回应。

  终于有一天,孩子们问:那是谁?

  是苦柳。人们说的是一棵长在村子东边岗上的苦柳树,很老,虬曲着,上面只零星地长几片叶子,表明它还活着。它是巷子里那人的树。

  但孩子们还是得问:那是谁?

  没人回答。其实是有答案的。只是所有人都不说出来。大人们偶尔会送些食粮到那小门前,有话没话地跟屋里的人说上几句。有一年春天,人们发现高冈上的苦柳树没有发芽。再然后有一天,一群孩子发现一个男人向那小门内半伸着头。孩子们想听清他们说的话,但一句话也没有听清。孩子们就跑到山冈上看那树。树更虬曲了,果真没有一粒芽子,用手在树身上使劲地抠,居然也抠不出一丁点的树液。而在它旁边,刺槐新叶密集,青桐的最高处,大片的新叶如同一只巨大的绿色的鸟巢。远处,栀子沟正在金黄的夕阳下,像丝带一样迤逦而去。

  每个人都有一棵樹。江淮之间,很多人就用了树做自己的名字。很多年后,村庄迁移,葬于村庄周边的老坟也被迁往山里。那些被从土里取出来的棺木,很多都腐烂了。它们曾经就是村庄上的一棵棵树。这些树活着时,跟着一个人;死了时,成了一个人的棺木。在众多腐烂的棺木中,人们指着一具完好的棺木说,那就是吴头大妈的。那是苦柳,生的时候最苦,做了棺木却最久长。

  ——这个有一棵苦柳树的人,按辈分算,是我的三服之内的大妈。她年轻时嫁过来,不育,便在那巷子里独居至死。而她的婆家,后来人丁兴旺,枝繁叶茂。

  那金子般的火亮虫

  玉友一直在田地里。他一直在奔跑,沿着田埂,在稻子、油菜、小麦间或是冬天光秃秃的田埂上奔跑。他步伐有力,?有时是小跑,轻轻松松,如同栀子沟黄昏的流水;有时是猛跑,如同夏日午后的暴雨。更多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跑。他仰着头,太阳在他的头顶,近乎垂直。一开始,他长着细长而漆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閃着黑亮的光泽。后来,他的头发变得粗长,表面打上了无数的小疙瘩,光泽也随之消失,颜色越来越接近泥土。再后来,小疙瘩消失了,他清瘦的光头,如同一只秋后的老丝瓜,在田埂上一耸一耸地跃动。

  他到底为什么跑呢?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过。据说玉友来自离栀子沟七里地的蔡店。他已经在栀子沟边上奔跑了很多年。没人能确切地说清玉友到底是哪一年来的,也没人能说清他如此奔跑,到底什么时候歇息。但他口中反复念叨的那些话语,居然有人能懂。从上海来的下放女学生,和玉友在田野里狭路相逢,玉友居然望着她笑,并且侧过身子,给她让出了路。她因此就听见玉友的话,那是高中课本上的一段文言文,玉友说出那些文字时,用的是普通话,字正腔圆,声音中还含着一种隐约的磁性。

  下放女学生是第一次见到玉友。她记住了他的声音和他侧过身子时的微笑。那时候,田野里正开着金黄的油菜花。油菜花丛间飞着蜜蜂,更远的高冈上,放蜂人正蒙着灰色的纱篷,眯着眼望向田野。下放女学生差一点就停下来时,不远处传来呼喊声:别停,他是疯子呢!

  玉友是疯子,他是这一大片土地上跑得最远的人。春天还没结束,他就从田野里跑向了远处。他也许是沿着栀子沟跑的,也许是沿着丘陵冈脊跑的,反正他跑成了一只小小的黑点子,像一只蜜蜂一样,追随着他的花蜜。他跑着,自然也就没有人惦记他。反正他本来就是个一直奔跑的疯子。他到底跑去了哪里?许多年后,一个淮河边上的人来村里,说当年有一个栀子沟的玉友,曾到过他们那里。玉友给他们带去了一种好东西。至今,那东西还在淮河边的田野上奔跑。

  所有人都感到惊奇。玉友已经死去多年了,没想到他竟然给遥远的淮河边上带去了一种好东西。那是什么东西?所有的人都追问。这个淮河边上的人却卖起了关子,问玉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肚子里有货,字也写得好。玉友在淮河边上的那座破庙里写的毛笔字,至今还被人们记得。

  所有的人更惊讶了。一直在田野里奔跑的玉友,栀子沟边关于他的来历也只有简单的几句:他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娘老子不同意他去读书,他为了说动娘老子,便跪在地上。结果,他老子用鞋底打了他的头一下,他便疯了。他奔跑到了田野里,从此再没有回过家。他后来有一次差一点进了我们村子。他跟在下放女学生后面,到了村口。他手上拿着一只小瓶子,他摇动着小瓶子,往村里走。眼尖的人发现了他,一声断喝:疯子,你想干吗?

  玉友转身跑了。

  第二年,下放女学生回城了。玉友死在栀子沟边的那棵大槐树下。他自己挖了个坑,斜躺在坑里。挖出的泥土就堆在四周。村里人将土盖下去。然后在上面栽了一棵小槐树。

  淮河边上来的人摇着头,叹气。所有人都追问:玉友到底给你们带去了什么?

  火亮虫。淮河边上来的人说。玉友将火亮虫从田野里带进了村子,结果每到夏天,庄台上都是火亮虫了。小小的,像金子一样,奔跑的金子,就是奔跑的金子啊。

  人们这才想起玉友跟在下放女学生后面的那个下午。他手上拿着一只小瓶子。在他转身跑开的时候,瓶子被他打开了。也就是从那以后,往年在田野里飞翔的火亮虫,开始在村庄里飞跑,金子一般,金黄金黄地飞跑。

  桐花和最后的种田人

  广大的土地,总要回到它原初的样子。或许,现在的栀子沟也是如此。沿着流水,那些星罗棋布的村庄都迁移了。往昔的炊烟,沉在流水里,没人打捞,也没人照影。但是,土地上奔跑的小动物多了,鸟多了,虫子多了……唯一少的是,人声。被拆了一半的屋子耷拉着,墙根下长出的蒿草,青翠的,是今年的;枯黄的,是去年的;倒伏的,是前年的。再往前,村庄刚迁移时,墙根活跃着鸡、鸭和猪,还有狗、猫、黄鼠狼,以及胆大的蛇、蜈蚣、蚯蚓、蚂蚁,和在墙根下歇息的蜜蜂、火亮虫,还有羽翼未丰却逞强跑出来的小麻雀……这些跟人声息息相关的家伙,现在都不再挤在墙根了。空旷的大地,给了它们无限的机会。它们各自安家,平静生活,仿佛回到了远古,活成了它们祖先的样子。

  因迁移离开村庄的人,梦里也许有它们。但梦毕竟是短暂的,栀子沟如同尘烟,正在慢慢地散去。

  有一个人例外。他是我的堂兄,我大伯家的大哥。

  大哥依然走在栀子沟边的土地上。他春天种菜,夏天种瓜,秋天种芋头,冬天种油菜。他每天早晨从城里的家出发,走五里地,来到从前自家的责任田里。他不种别人家的地。这个做了一辈子田的庄稼人,坚信土地是有脾气的。每个人侍弄惯了的地,就和这个人熟悉。如果从来没有侍弄过,那就是生地。生地欺人,长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大哥懂得这些,只种他自己从前的地。旁边的地长满一人高的蒿草,而他的地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横平竖直,看着让人舒服。有时,他会坐在田埂上,看着自己的地,看着地里的正在成长的苗子,他攥着厚实的长满老茧的手,吸一口气又将刚才吸进嘴里的气吐出来,他看见那些气正游动到苗子上面,一层一层,一缕一缕,缠绕着,就如同他这一辈子与这地的缠绕。

  大哥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个耕种的人。早年,大哥是远近闻名的犁田把式。栀子沟边的人最喜欢大哥犁田时所唱的山歌。他的歌声苍凉、悠远。低音处,如同河水的呜咽;高声处,好像老树突然折断;有时,又忽然停下。那种停,是忽然的,让人揪心的。人们等着,忽然歌声就又来了。从低回一下子鸟儿一般飞上了天空。大哥的山歌,很少有人听懂歌词。很多年后,我从一本民间文学的书里,读到一段山歌:

  谁人见过土生金?

  谁人见过水生银?

  一块大地年年种啊,

  风调雨顺才能养活个人……

  我想,大哥当年唱的就是这歌词吧?如今,没有人能再听见他在土地上所唱的山歌,只有那些已经迁移走了棺木而依然隆起的坟茔上,桐树年年都还开出浅黄淡绿的花朵。那些花朵是能听见大哥的山歌的。它们静默,是在同大哥一道回忆栀子沟的过往;它们颤动,就是在与大哥一起随着这片土地不息地律动。

  责任编辑:沙爽

  刘成章

  叱!叱!羊起!

  吴丽华

  会来

  北京的初冬特别暧昧,那排玉兰树的叶子依然绿意盈盈,起风的时候,它们还是相互拥挤,像聚拥的湖水,起伏跌宕,如同一幅妙曼的草书。“展览萧红的信”,就在我所熟悉的中国现代文学馆,C座,一间被策展理念不断“翻腾”“盘剥”“推攘”的展厅,终于成了适合“展览萧红的信”的地方。

  “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这是多么准确的概括!萧红命运多舛,她留下的文学作品本不算多,手稿、书信也是寥寥可数。这怪不得萧红,作为在世上生活了三十一年的女人,她已经很拼了,为了生存,为了理想,为了爱情,她始终笔耕不辍,即使在离开人世的前一年,还在香港写下了不朽的《呼兰河传》。从年轻时代开始,我就不断地阅读萧红,那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与我们的生活纬度相关,与她描写的人物、山水相关,与她波谲云诡的命运相关。那时候阅读过的她写下的文字,成为文学作品的文字,是我长期迷恋、倾慕萧红的因由。后来迷上作家旧信,就有了阅读萧红亲笔信的愿望。我觉得那是萧红的另外一个世界,从她的笔下汩汩而出的文字,就是她的别一种面相、别一种风采。只是这种渴望姗姗来迟,在萧红一百一十岁的这一年,我才得以与她的四十通亲笔信面对面——这是不是与萧红的面对面呢?也许是。

  萧红的四十通亲笔信,也不陌生。大部分是写给萧军的,另外几通是写给华岗的。从1936年的7月到1941年2月,五年的时间,四十通书信,在一个时空中全部展开,一通接着一通,浑似一条幽深的小径,在时间隧道上逶迤向前。而无比温润的墨痕,被岁月包浆的稿纸,错落有致的文字,映印着女人的孤独、情人的娇嗔、无奈的求助、才女的傲慢、作家的思虑,以及影影绰绰的凄冷……

  其实,这些信的文字内容早已经读过了,无数次地读过了,萧红所讲的那些事情,已经成为阅读萧红的收获。比如她总挂念着萧军,惦记他的衣食住行,让他买一个软枕头,以防脑神经变坏;让他买一件厚被子,避免寒冷。她囑咐萧军买一件皮外套,用她的“一些零碎的收入”。那个经常对她说“滚”“混账东西”的男人,她还是割舍不下,尽管情感已有裂痕,萧红似乎一直在弥补。她说萧军的照片像个“小偷”。她给萧军汇钱,这些钱应该是萧红的稿酬。她让萧军寄唐诗,寄其他文学著作。同时,她向萧军讲述自己的写作,文思敏捷时的愉快、笔底迟涩时的茫然,还有邻里之间的琐事、学日语的惆怅、对日本人的印象,一一如实写在信中。信,是本色的,是个人的需要,是必需的倾诉与表达,因此,萧红的信极其实在。她没有像其他名人那样,谨慎地写,推敲着写,即使给私人写信,也在考虑着读者。那样写信很累。萧红就是那条奔腾在黑龙江大地上的呼兰河,野性而质朴,真诚也聪慧,漫不经心又细腻多思。她的信与她的其他文字一样,像一块块黑色的土,孕育着一个女人的真诚——

  这里的天气还不算冷,房间里生了火盆,它就像一个伙伴似的陪着我。花,不买了,酒也不想喝了,对于一切都不大有趣味,夜里看着窗棂和空空的四壁,对于一个年轻的有热情的人,这是绝大的残酷,但对于我还好,人到了中年总是能熬住一点火焰的。

  萧红,就是这样的。

  萧红到日本的第三个月,鲁迅辞世。对于萧军、萧红而言,鲁迅是导师,是恩人。她给萧军写信,告诉他自己的悲伤。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张中国报上清清楚楚登着他的照片,而且是那么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们的哭声混在一道。

  这几天,火上得不小,嘴唇又全烧坏了。其实一个人的死是必然的,但知道那道理是道理,情感上就总不行。我们刚来到上海的时候,另外不认识更多的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亭子间里读着他的信,只有他,安慰着两个漂泊的灵魂!

  隔着橱窗看去,柔和的光芒让萧红的笔迹清晰可感。曾经读过,那是在铅字印刷的书籍中,那一段段泣血的文字,展开的是萧红对鲁迅独有的深情。点画跳跃,结字自如,尽管是白话文,使用的是钢笔,自上而下的书写,映带连绵,意新语俊,浮显书法的韵味。萧红出身地主家庭,坐落于呼兰河畔的那个深宅大院我去过两次,徜徉其间,看到了沉重,也嗅到了书香。作为东北作家群中的一员,萧红有文化底蕴,她被鲁迅看重,不无道理。

  我爱作家旧信,一是看文,二是看字。爱与漂泊,萧红的信、萧红的字,让人想入非非。看她亲笔写的字,会不着边际地想,精绝的文章,就是用这样的字迹组合而成,在稿纸格子里的字脉脉含情或是相互推挤,最后成为百读不厌的语言。由文及字,由字及文,这是我读萧红的一个视角。那一天,我特别在意萧红的字,觉得她的字储藏了太多的生命情感,不易言说的希冀与伤痛。不是说萧红是“文学洛神”嘛,她的字该是她典型的清洁。因此,我长时间地在她的一通信札前伫立,那通写给萧军的信是见惯了的“俏皮的寒暄”,信的末尾,附有她的一首短诗《异国》——

  夜间:这窗外的树声,听来好像家乡田野上抖动着的高粱,但,这不是。这是异国了,踏踏的木屐声音有时潮水一般了。日里:这青蓝的天空,好像家乡六月里广茫的原野,但,这不是,这是异国了。这异国的蝉鸣也好像更响了一些。

  1977年,萧军无意中找到萧红写给他的这批书信,纸脆如冰,字迹几乎漫漶不清了。那时,日本还是我们遥远的想象,我无法猜想日本的夜间和日里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熟悉萧红诗句中的情景——“家乡田野上抖动着的高粱”“家乡六月里广茫的原野”。哦,这不就是长着满山遍野大豆高粱的家乡嘛。于是,这首诗成了我经常吟诵的作品。此后,我也远走他乡。萧红的诗自然熟悉,可是我一直想知道她的写诗经过。此刻,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首诗的手稿,想俯身靠近,橱窗玻璃冷酷地阻挡,我继续靠近,橱窗玻璃依然地冷酷,那一时刻,我似乎感觉不到冷酷玻璃的阻挡,只想与萧红的字近一些,再近一些。《异国》手稿,附在1936年8月14日萧红写给萧军书信的后面,虽然是一同寄呈,却是“两个世界”。写信选用了竖式笺纸,行草小字,迅疾、舒畅,行书隽秀,草字恪守法度,字迹上下贯通,富有文章一样的节奏感。诗歌《异国》,则写在宽十厘米高二十厘米的方格稿纸上,竖式,当然,这是传统的规矩。也许是因为写诗连带构思,运笔有些缓慢,不过,一字一句,依然文从字顺。这是《异国》的初稿,稿纸上修改的痕迹清晰可见,有的是插字,有的是换字,插字三处,换字一处,赋予手稿别样的风韵。尤其是最后一句“这异国的蝉鸣也好像更响了一些”,写在稿纸方格的侧面,如同手札中溢出笺纸边界的补充,字小了,缓缓而下,幽情愁绪。

  书法,在萧红的心中有位置。她从日本回来在北京居住时,告诉萧军:“笔墨都买了,要写大字。”“精神不甚好,写了一张大字,写得也不好,等写好时寄给你一张当作字画。”作家的信,内容固然重要,但如果字也讲究,“器识文艺,表里相须”,不是更好吗。

  萧红是艺术修养深厚的作家。铺陈于展厅的四十通书信,是阅读萧红的新视角。于是我多次往返,一通通地读,反复地读,似乎明白了这样的字与《生死场》《呼兰河传》的关联,而这样的字,已并不多见了。

  责任编辑:沙爽

  |?专栏·晓枫散见?|

  狗叫有什么奇怪

  程灵洗、程若川算得上是徽州程姓的老祖宗。程灵洗是入传《陈书》《南史》的第一个徽州人。岭头上程老实的屋子,有鼾声从卷闸门钻出,到了空阔的路上,小风一加兑,转个弯更响了。我散步回来碰上了。他的屋子装满黑暗,我打量了一会儿。《新闻联播》才结束吧,程老实已经瓷实地睡了好一会儿,鼾声带些酒味。程老实喝本地散装粮食酒,每晚都喝。一屋子的酒香里,他在撕着酱蹄髈,千丝万缕地断不了。我说弄烂些。他说对她讲过,那样费时间。意思是他家的程婆子总在赶。他懒得多说了,他举着连皮带骨的肉,说,这个也凑合。过日子,不要事事都过细!他们不要电视,不要灯火。床架子上的花,带着木头的气味和暗色。

  原来,夜里两点多,他们运蔬菜到屯溪批发市场。经过广场,碰到超市、成衣店,就从边上绕过去。整个芳口村都是早睡的,村子没有黄昏。吃着吃着,就准备睡了,余晖还在窗子上,简直在和太阳比着懒。

  没有谁比程老实更早更超前了。两点多点,多早啊!一般人睁不开眼呢,无法分辨。再超的话,就不是新的一天了。旧的一天,一根老菜帮子,蔫蔫地卷一边了。

  程老实是党员,但不是村委会主任,关键是程老实住在岭头上,去屯溪的最前沿,带起头来方便。程老实和车龙头弯到一块儿,慢悠悠地踩着三轮车。一个村子,也就几个关节点。这边动了,那边连上了,就都动了。那时,垫板、铁桶、竹篮,七嘴八舌,响成一片。一条下坡路,轮子转得更快了。他要程婆子坐上面,不须他用力,不坐白不坐。接着上坡,程婆子弓起身子。人没到位,力气就过来了。她性子急,快言快语。常常是不等我开门,一捆茭白就从院墙外扔进来。可以说,整个芳口村的超前,也是程婆子推动的。

  小白菜二十天就能卖,芹菜要长四十几天。村子围着蔬菜忙活着。拖拉机不知从哪里运来鸭粪,一层层一茬茬地铺平菜畦。我家的黄瓜老是皮上一个点,里面一长条锈斑插进来。丝瓜、苦瓜也是这样子。程老实说,霸王蜂一样的小飞虫很坏,还有蝴蝶。程老实背着喷雾器来了。

  一棵树,从根部分出六七根白里带灰的枝干,像一个烟花把弧度和色彩弯到空中。那里的势头,应该是我不在的时候积攒的。竹子、乌桕、藤,把暗影又高又重地堆在一块儿,中间掏个洞。我继续走里面。脚下一摊摊的水是新近的,我跳着避开。好长时间没来了。

  两条渔船若隐若现在野芭蕉叶里,竹竿插进船尾圆洞,等于抛锚落定。一团缆绳理不清头绪,死疙瘩也在盘根错节。

  一个青年电鱼,把自己电了。埋了。几年之后,坟场迁移,捡骨的人发现,骨头动过。捡骨人的手抖起来。石灰、草纸、衣料、钢镚也乱了。难道他真的是深藏的气团?捡骨人闭上眼睛。他有点晕眩。消失在大地之上、出现在泥土深处的青年,翻动过白天或黑夜。一只碗裂了,红屑、瓶子等祭物,岂不是更碎了?

  捡骨人吸了一口气,仿佛这股气是自己找来的。涩辣的味道他熟。那会儿有点乱啊,棺木马上要盖了,响器在响。亲人们在勇往直前、在撕心裂肺。他被狠狠地边缘化了。没对死者再看一眼。他本来就是一个旅程的送行者。到处都是个急啊,急,太要命!不像《入殓师》里的小林大悟,沉稳又阴郁,一个日本大提琴手熟稔的入殓程序,让全世界感受到了热度。乡下的捡骨者、入殓师是重合的,仿佛有谁故意加重这里的发现。缺了这一眼,事情出鬼了。按照他的手艺,不少这一眼,就能有发现。什么东西都是有个界的。坏就坏在模糊了,又急又乱的,叫人怎么分辨?电个什么鱼呢?开头就乱了。响器是组合的。村里不够,外面的加过来。旅程助理的团队,入殓师分A、B角,无论乐队怎么解散,这里多出一个位子。不说捡骨者的名字,这样说也够了。总之他是个老资格。瞧,他手指上的茧又硬又黑,鼓鼓的,和大提琴扯不上。爱到位了,即使又硬又冷的额头,也能揉弦。手腕手臂都能对准天籁。小林大悟算得上前辈。捡骨者坐不住了,他想抽烟。坏了,打火机打不着了。是被暗藏的气团灭了?他肯定,死定的秩序被动了。棺木里的翻天覆地,是短暂的还是持续得像一串省略号?真的不敢想了。上面的土厚,封闭得没一点空隙。其实,空隙迟到了,手在里面颤抖。

  捡骨人想起了,那会子村子里的狗叫几乎同时被引爆。简直惊天动地,仿佛要将人间的结论彻底粉碎。捡骨人记得,那会儿他在用白酒搓洗双手,可是怎么搓也搓不掉熟悉的气味,怎么洗也洗不出个清楚明白。他觉得自己有点晕了。脱不掉干系的还得算上他一个。喝酒的,打牌的,挑担子的,发脾气的,打酱油的,该干吗干吗。大伙粗门大嗓起来:神经病啊,狗叫,有什么奇怪的!

  程老实听到了狗叫,等于没听到。他才不管那么多呢!他说,狗不白叫,不是鬼就是贼!哪一天没有狗叫呢?程老实认准一条道。从自家的房子出发,到绿油油的菜地去,好比太阳出来了,月亮就得往回去。一生就在这条道上来回。天空的尺寸有限,人的目光又浅,容纳不了那么多云彩。無论怎么改道、加宽或土路变水泥路,他都不会跑偏的。畚箕、铁锨、粪桶,在车上哐当哐当响,都是老一套。

  程老实一心一意地听着,整个身子都在晃悠,给杯子满上散装的白酒,他就稳实了。

  新石器碎了吗

  静默,许多活动断裂了,连球也打不了啦!还好,我能挖地,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挖。平面的地方,找到不平面的方式,能翻开一个世界。一锄子下去,叫一个热闹。扭动的跳跃的蚯蚓,将大地撞出细微的“嘣嘣”声。粗黑的粉红的不黑不红的线索,都在通联着各自的势力范围。黑蚯蚓应该是吃足黑夜,成了一条壮汉。粉红的细小的蚯蚓,是阳光落进泥土,被烫了或者被狠狠地冰凉了一回。痉挛紧缩之后,没了正直的答案,只剩一个过程在扭曲徘徊。接下来,出现了灰白的贝壳。挖到了大海吗?要是喷泉涌出,我的双臂以及想象会被洇湿会被淹没。一小节布满黄锈的铁管出现了。莫非是武状元黄赓练废的铁鞭?这块土地是流动的。一本线装书在河边的竹林里被捡到了。大水浸泡的书页粘成一塌饼。细细复原,这是瑶溪的戴有祺著的《慵斋文集》。漶漫的字迹里的徽墨流失了,松枝里的劲道在河边爬上来。十九个状元的痕迹,在这里深深浅浅,一不留意就被重重地包围了。我往手上吐了吐唾沫,继续挖下去。碎陶出现了,日光蹭上去也是灰头土脸的。淌汗了,一个石头让我感觉到它的存在,铁和石头真的是对冤家。更远的新石器,碎了吗?

  我在瞎猜。花点时间,挖出更深的时间。断代更邪乎了,还是连了起来?这样下去,我会挖出地心文明,挖出鼠人吗?他们真的比我们强大吗?瓦响了,我看到猫走在房顶。春天并非不能磕碰,阔叶包不住的藏而不露从顶上披下。一缕褐红的消息柔柔的细细的,一个弯度开始了。泥土足够柔软,再硬的雨点砸下,雷声到了半空就碎了。我在泥土里活动,活像舞台上的杂耍呢,高处的绳子是一道规定。安全要紧。鸡冠花红了,还能再红些。我在台阶上望着。蒜薹落进中间,春韭有点黄了,前天傍晚撒下的苋菜籽,泥土已有了天空里的星星点点。一支烟,一首曲,从其间飘散。

  需要找寻的东西太多,我怕人说我贪婪。

  我给黄瓜备了架子,也就是三五根细竹竿扎个堆吧,让叶子和藤一起往上爬。黄瓜叶子不规则得像地图上的一些国家,那里的浓荫不是所谓的强势想化解就能化解了的。穿过它们,一些刺刺拉拉的感觉非常强烈。手弄得很痒,痒还在往上爬,就像架子上的惯性。越来越快了。绿叶里来了个大动作——粗壮的冬瓜在虚空里吊诡着。越来越细的青藤在不断地壮大尾声吗?我的担心可是越来越重。从躲在花蕾的探头探脑,到拉成一个长长的感叹号,一条黄瓜也就是五六天的跨度。蒙眬中,我想到它的样子,很快从床上爬起。黄瓜水津津的,距离甜味距离果糖远得很。我是说,我种的黄瓜很好。夏天的早晨,来条又重又白的黄瓜,会很饱的。在紧挨的地畦上,我又种下黄瓜。水津津的感受,让太阳消消太大的火气。

  说起黄豆,话长了。一粒豆种抛下,其实它聚焦了阳光。阳光更多的时候无所事事,空虚得简直把整个宇宙拿下了,所以一只鸟飞来,会像钉子一样将天空钉得又深又牢。一粒豆子的路线够忙了,它凸显了某些旧暗的活法。豆子砸中春风,喊声被影子遮了遮,接下来的事情不是很光滑。骨节还远,恰好布谷的叫声赶上来。那个瞬间好比雨水明亮了好大一块,离布谷鸟或者叶片的飞翔还是矮了点。事情集中在手里,抛下的力度,也就是一个逗号,更大的节奏,还在勇往直前。

  总的来说,丢下的豆种,被四通八达地刻画了。

  六月黄的长势不同一般,每片叶子都是芭蕉状的。浓密的形态下藏着不止一个夜晚。与夜晚相关的活动在那里相对完整。黄鼠狼细长的身影在墙根飘着,不是太快,但皮毛里的金黄被打了折扣,一闪,进了绿地。栗树桩下的一团黑影,始终是个问号,比猫大比狗小,究竟是个啥玩意儿?经过走访,我认定它是狗獾。短而扁的粪便,有好几节,应该是它留给早晨的。绿荫里的哗啦一响,是它闹的。一小堆豆荚碎裂了,一看就知道是老鼠干的。这家伙爬上爬下的,把零星的盗窃集中起来,然后碎皮和窸窣的响声从嘴角不断冒出。一条菜花呆子,从很远的石缝里得了消息,吐了吐鲜红的蛇芯子,在确认一顿大餐的方位。几只小蚋虫在它的嘴边飞着。环境是清凉的。菜花呆子扭动着S形的套路。六月黃的一角被它利用得很好,它从容不迫地完成了这个段落。它挨在碎屑的边上,直着脖子,嘴巴妥妥地张开。蛇芯子就像古老的火把,把暗黑再次照亮。我认识菜花呆子已有几个年头。建房时,它在一块石板下盘着,几块小石头塞在边上。我没有打搅它。石板下的睡眠一直弯曲着。日光灰灰地落进石板里面,它没有一点反应。一只小家伙从门缝里钻进地下室,我估计它迷路了。我把它扫进畚箕,倒进了石磅边的草丛。有一回,一条大家伙在鸡下蛋的窝里盘曲着。是否吞吃了鸡蛋,没有明显的证据。我骂它找死,也确认了,棕榈树下灰白的蛇蜕,是它脱下的衣衫。它头部进入墙角了,一截身子还挂在蛋窝,在动,看起来没动。现在,菜花呆子在缩紧自己。一圈接一圈,像草帽的结构,倾斜一下或飘飞过去,目标就被套牢。等到老鼠吓掉了嘴巴里的黄豆,目瞪口呆地已经塞进了三角形的脑袋,两条腿和一根尾巴,在空中一抖一抖的。

  黄豆的叶子,鸡吃。一只母鸡想做母亲,放了十六只蛋给它孵。到了第二十二天,草窝里有了小鸡的声音,细小飘忽得像萤火虫的光亮。赶快去关心一下,母鸡驯顺地配合着。哈,许多鸡蛋破壳了,缺口里的动静,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色彩在那里忽深忽浅的,还有叫声闷住了,是坚冰下的河流在撞击春天。连着三天出了十四只小鸡。剩两枚蛋没动静。估计是母鸡身子小,火力不够。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像晶莹的米粒撒满地下。老鸡蹲下,小鸡钻进羽毛,一粒粒晶亮的眼睛,鼓胀了一个大疙瘩。

  一个院子,比福克纳的邮票大。它所容纳的老调重弹里,也能反复出时间的流淌。状元在那里泅渡,太阳、舟船和星星在捧接浪花。有人在率水里建筑石坝,有人往夜晚里不断加油。图案里的繁忙,是多了一笔又少了一画。早晨是红的,接下来月亮稀释了夜晚。而山峰更加透亮了纸页和灯盏。

  后来的情况算了,算了算了,没得讲了。

  责任编辑:田静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