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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沱河上空的银河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6033
杜文娟

  2003年青藏铁路正在加紧修建,格尔木是火车的终点站。这里也是青藏高原重要的物资转运站。西藏自治区一家单位在此购买了五辆丰田越野车,空车进藏太过浪费,驴友纷至沓来,每辆车则座无虚席,价位还算适中。过了昆仑山口,植被逐渐稀疏,雪线愈加走低。同车一位男士指着路边一簇小草,说这草估计有二十岁的草龄。我惊得连连追问,不会吧,不会吧,不过二十公分高的草呀,怎么那样苍老,不是一岁一枯荣吗?有人开始头晕,有人开始吸氧,无人应和我的感慨。

  那一夜,我看到了车灯组成的长龙,在黛色和苍白的地平线上蜿蜒起伏,忽明忽暗。青藏公路沿线没有路灯,长途汽车需要停歇,乘客与司机在广袤单调的荒芜雪原行驶容易疲劳,于是日行夜宿成为可能。

  沿途是有兵站的,整齐、简明、威严,社会车辆不能进入,只能投宿简易客栈。车刚停稳,原本萎靡无力的乘客呼啦啦下车,纷纷往昏暗的土坯房里钻。待我进去时,发现沿墙壁一周有五张床,四张床上或坐或靠着男士,有汉族人,也有藏族人,有人在呕吐,有人在大口喘息,有人拉开睡袋,准备和衣躺进。我望了一眼没有放行李的那张床,转身就走。来到司机身边,气愤地问他是不是搞错了,里面怎么全是男的。司机戴着厚厚的皮手套,正用油污的抹布擦拭车的后视镜,一步之外就是比土狗大不了多少的柴油发电机,轰隆隆的响声使人不敢靠近。他咧嘴笑了:我跑了二十多年青藏公路,就没有住过男女分开的旅店,通常嘛,一辆车五个人,住一个房间,遇到谁半夜起不来,互相有个照应,这种高寒缺氧的地方,人都很纯朴,没有你想象的复杂,能活着就要感谢菩萨了。你要不愿意,去跟老板娘说说,看能不能跟她挤一夜。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敲开一扇亮灯的矮房,房间拥挤而狭小,红彤彤的花棉被花床单面目可疑。老板娘的脸庞油腻黢黑,分辨不出是青年还是中年。她摇摇头,笑一笑,嘀咕着什么,我没有听懂。退出房间,又走向司机。司机说,那只剩一个办法,车上将就一夜吧,不过么,夜里零下十几摄氏度。拉开车门的同时,他打了个冷战,车门哐当一声又关上,风声嘹亮了许多。

  硬着头皮进到房间,尽量低着头,怕人看见自己的窘态。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陌生男人同室而居,而且还不止一个。也许他们体谅到我的难堪,也许早已习惯这种生态,该打呼噜的打呼噜,该磨牙的磨牙,该头痛呻吟的照样喊出来。纠结紧张缓解了许多,但还是无法入睡,顶棚糊着金红色花纹塑料水果糖纸,脆脆的,薄薄的,稍不留神就会随风而去的样子。心中思忖,这种糖纸可真久远呀,还是年少时期见过的呢。头顶的灯泡一会儿亮如朗月,一会儿灯丝通红,一闪一闪,气数将尽一般,倏忽间,微微地噼啪一声,彻底熄灭。

  也许是高原反应的缘故吧,总是有人进进出出,也许是出去方便,也许是出去呕吐,客栈并无厕所,只能在月光星辰下随地解决。开门关门之间,风把木门鼓荡得哐当作响。摸索着走到门前,拉不开门扇,凑近手电筒,才发现门后顶着带钩的铁棍子,想必是掏火炉的工具。门外墙角真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土炉子,炉膛的火并不旺盛,扔几块牦牛粪进去,只是冒烟,不见火苗。

  餐厅的灯还亮着,有人围炉而坐,每只手都伸向炉子,每个身躯都俯在炉面上,或窃窃私语,或张望着电视。电视是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正在播放藏语版的《西游记》。五元钱一碗的肉丝面很受欢迎,有人已经吸溜着吃上了,有人还在等待。可能是等得急了,抬头去催,发现端面条的藏族女孩,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大海碗站在电视机前,正喜眉活目地看孙悟空翻筋斗。等的人便扬起声说:啥服务质量嘛,要是在我们那儿早被开除了。另一个声音立即响起:别拿内地和这里比,有碗热饭吃就不错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呀。沱沱河,是孙悟空和玄奘都没到过的地方。

  惊愕中,我走向旷野,裹紧衣帽,晚风冷硬,星光和车灯引领我走向一座公路桥。桥头立着两块石碑,全都被新旧不一的白色哈达缠绕,一方老旧窄小,一方大气宽阔。走到近旁,分别是“沱沱河大桥”和“万里长江第一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在夜幕下努力张望,偶有车辆从身旁掠过,雪峰好似蒙着一层薄纱,在远处影影绰绰。抬头仰望,繁星流动,越汇越多,如一条逶迤磅礴的大河,在高远的夜空奔流闪烁,气势恢宏,映亮半个天宇。难道星星也是有头领的吗?一声号令,统一听指挥,去往的方向竟然一致,向着一个方向逸动、游移。那星河并非笔直,也是有弧度的,也是有快慢的。有的星星走得快,有的走得慢;有的明亮一些,有的更明亮一些。明晰的显得硕大,稍暗的显得微小。间或有旋涡状星出现,与江河湖海中的漩涡相似,由四周向中间旋转,外圈、内圈,亮圈、更亮圈,旋着旋着,就旋转成了树杈状,自然天成,无人催促,优哉游哉,渐渐地,又汇入星河,如同走失的孤雁回到了雁阵。

  眨眼间,有星星炸裂一般迅速亮一下,释放最强亮光,璀璨夺目,艳如夏花,成为亿万颗星中最亮的明星,众星拱卫着她,万众瞩目着她,她傲娇得如同皇冠上的明珠,联合国年轻靓丽的首席发言人。但仅仅一瞬间,三两秒的样子,又迅即恢复了原样。这昙花一现的整个过程,走完了一颗星最辉煌的高光青春。又一颗星星跃出队伍,或直线,或抛物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局,在天宇划出一道异常明亮的线,随即梦幻一般,彻底消失,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彗星当然也不甘示弱,拖着黄金般的硕长尾巴,旁若无人地自由翱翔。回眸时,前后左右全是星星,指尖上,睫毛梢,肩膀上,驻足了无数忽明忽暗的星子。这一刻,愈发清楚地认识到,地球的确是圆的,而自己正雄踞地球之巅,被汪洋星海包围,自己也成了一颗星星。愕然复愕然,思维回到人间。原来,那流动的星星之河,就是银河了,那不按规则出牌、突兀逃逸的星星,就是流星吧。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银河,流淌在地球第三极上空的银河,其间的星辰原来如此纷繁浩瀚。它们似乎忙碌,仿佛悠闲,感觉无序,实则汤汤,近在咫尺,又在万里。那种势不可当的亘古又年轻的力量,令我久久地震惊和惶惑。如果,如果我是一颗星星,一定被裹挟着去往远方,或前程似锦,或水深火热。如果那银河断崖式下跌,瀑布一样俯冲进沱沱河,我站立的桥梁绝对灰飞烟灭,来有影,去无踪。而时光总是一意孤行,春华秋实,我行我素,不会因为谁的青睐而停歇半分。十年之后的2013年初夏,在浙江天目山的栀子飘香中,我又一次被浩荡的银河震撼。但不同的是,在天目山伴我同行的不单有流动的星星,更有与星辰一样繁盛的萤火虫和令人醉到心底的氧气。

  银河下的沱沱河水,散漫地流淌,白亮亮明晃晃,分不清哪边是上游,哪边是下游,既看不清水深,也望不到岸阔。静静去听,几乎没有水声,反倒是风声叱咤,成为空旷间的主宰。

  清晨再上路,特别关注与水有关的万物生灵,一座雪山,一条冰川,一挂冰瀑,一个冰斗,一柱冰笋,一个湖泊,一群藏羚羊,几头藏野驴,一匹孤狼,两只雄鹰,一片草甸,几朵雪莲花。最亲切温煦的,是铺天盖地、肆意任性的水潭、水渠、小溪、水线。它们无不自然随意、漫无拘束、悠然舒缓。快到唐古拉山口的时候,许是积雪融化的缘故,道路泥泞,车辆增多。鲜活的阳光洒满大地,竟然有一小片毛茸茸的小草,草间开着黄色、紫色、白色花朵,花朵大如拇指,小若米粒,无论是草尖还是花蕊,全都顶着晨露,莹琇润泽。换个角度,水珠就有了颜色,佛光惠然,丹霞徽因。每一株小草都有了灵气,每一朵小花都成为仙子,而每一枚露珠呢,当然就是江河之源,生命之泉。

  在一个洒满阳光的土坎下,一只灰头土脸的羊子歪着脑袋,仰起脖子,依偎在泥土上,微闭双眼,轻启小嘴,迎接坎上草皮滴落的水珠。羊子的随性惬意,唤醒我初做母亲的记忆,孩子不就是这样吸吮乳汁的吗?忽而醒了,微眯双眼,张一张小嘴,含一口,忽而入梦,安静恬适。生命不就是这样延续的吗?我肯定也是这样吮吸过母亲乳汁的,母亲也是这样将外婆当作温暖港湾、生命的出发地的。神秘的流星、顽强的小草、小小的羊子,都和人类一样,共同享受宇宙万物的哺育和加持,生生不息,绵延万年。

  那一刻,思绪绵密悠长。当我还是少女的时候,长江漂流和黄河漂流的勇士们曾经使我无限迷恋。他们之中有的再也没有上岸,成为江河的一部分,而活着的他们于今安在?是否也到过三江源头,欣赏过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最初一片雪花、一枚晨露、一条水线、一道彩虹?而这一切,汇成了沱沱河、通天河、金沙河、川江、荆江、扬子江。如同一个人有多个昵称、乳名、笔名,而只有一个本名,在国际上,她们只有一个名字:长江。

  就这样,毫无提防地,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江河之源的风花雪月,爱怜每一个生命,珍惜每一缕感受,也由此开启了此后长达近二十年的青藏之旅。经过在珠穆朗玛峰北坡下的绒布冰川攀缘,经过在印度河、恒河、雅鲁藏布江源头徒步,我真正体会到青藏高原不但是中华水塔,亦是亚洲水塔。正是这座高原,用纯洁的清流,灌溉出了属于花朵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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